裴子余默然,只是双掌合十躬身行礼说:“师太海涵,且让我见我表妹一面。”
师太摇头说:“施主还是回去吧,清宁全心理佛,不愿再见世人。”
钱程凑近了景恒之的耳朵:“陛下,不如喊上羽林军,把裴将军的表妹抢了回去,还怕这老尼姑不放人不成?再不放一把火烧了这尼姑庵。”
景恒之白了她一眼,只当自己没有听见这亵渎菩萨的胡言乱语。
裴子余不善言谈,只是恳切地看着师太,嘴里反反复复就是一句:“师太慈悲……”
钱程看了心里窝火,一击掌,大声喝道:“这位师太,你这不是违背修行之道,让菩萨蒙羞吗?”
顿时,众人把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景恺之心里有些着急,这千华庵隶属于千华寺,乃千年佛教圣地,在这一带享受众多信徒,清誉颇深,钱程若是胡言乱语,只怕到时候会让人打出千华山去。
想到这里他咳嗽了一声,朝钱程使了个眼色。钱程却没搭理他,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朝着师太宣了一句法号:“师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清宁心中已无红尘,那见一见又何妨?万般变化,都是菩萨为了众生修行而成,你这般阻拦,岂不是误了清宁的修行?”
那师太怔了一下,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瘦弱的男子,行礼道:“施主之言,真乃醍醐灌顶!”说罢,便转身隐入庵中不见了。
裴子余倏地转身看着钱程,眼中带了几分惊愕,钱程冲着他笑了笑,忽然张嘴在空中虚咬了一口,冲着他挤了挤眼。裴子余哪里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物,原本的几分感激之情立刻化为乌有。
不一会儿,庵中有个女子从庵中走了出来,一身女居士打扮,青灰色尼姑袍,脚下一双罗汉鞋,眉目婉约,眼神清冷,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没有剃去,一半用布条扎起,另一半柔顺地披在肩上。
只见她径自走到了裴子余的身前,双掌合十,低声说:“阿弥陀佛,施主莫要再来了。”
裴子余呆呆地看着她,沉声说:“你跟我走,我便不再来了。”
“清宁已下定决心,明日便要剃度,施主请回。”她丝毫不为所动,神色漠然。
“你不管三姨和姨夫了不成?三姨都病倒了,你再不回去,我把你拖回去!”裴子余怒道。
袁芸怡神色凄楚,眼神倔犟:“清宁不孝,累父母亲人伤心,因此只愿在此事佛,祈愿父母亲人一生安康。施主若是一定要带我走,那就带了我的尸体走吧,我已经生无可恋。”
“你——”裴子余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忽然,他冷静了下来,往旁边一看,“芸怡,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袁芸怡顺着他的目光一瞧,神色顿时一变,嘴唇哆嗦了几下,闭上了双眸,语声带着几丝颤抖:“他是谁?我不认得了。”
钱程嬉皮笑脸地走了过去,慢悠悠地说:“此言差矣,万物众生,在佛祖眼中都是一样的,这位小师父看来尚未得到佛祖的真谛啊。”
“你来干什么?”袁芸怡忽然睁开了眼睛,怒道,“用不着你可怜我,都是我自作自受,辜负了表哥,喜欢上了你。”她的杏眼圆睁,脸颊因为怒意而略带绯红,看起来有一股特殊的韵味,让钱程不由得心里泛酸:怪不得裴子余会这么喜欢她。
“小师太,你且别管我为何而来,你因爱生恨,至今依然不能介怀,犯了嗔诫;你有父母之爱、亲友之情,却依然不知感恩,贪念不足,犯了贪诫;你佯作清修,实际却未能六根清净,犯了诳诫,又如何能服侍菩萨于跟前?”钱程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偷偷看着袁芸怡的脸色变化。
裴子余脸色变了变,情不自禁地走到了钱程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哼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太过分。
钱程见他那副紧张的模样,心里的酸涩更浓了,恶狠狠地看着袁芸怡:“你瞧瞧,家里的人都没能普渡好,谈什么修行普渡众生?赶紧回去侍奉爹娘。”
袁芸怡急剧地喘息了几声,愤然转头,往庵内走去,裴子余想要上前拦她,却被钱程一脚踩着脚背,趔趄了一步,怒道:“你干什么?”
“行了,她又犯诫了,菩萨不会收她的,师太,对吗?”钱程冲着庵门口站着的师太大声说。
袁芸怡顿时停住了脚步,怔怔地回头看了一眼钱程,这一刹那,她忽然平静了下来,低声说:“多谢你的点拨,我的确太过愚钝,难怪你不喜欢我。”
钱程顿时愣住了,高声叫道:“我点拨你什么了?我点拨你什么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会死人的!”
袁芸怡也不应声,跟着师太不一会儿就入了庵门不见了。
钱程边叫边一回头,便看到裴子余冷冰冰的目光,打了一哆嗦,下意识往景恒之的身旁靠了靠,强自镇定说:“你想干什么?我可没说一定能把她劝回去。”
裴子余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整个人都萧索了起来,也不理钱程,慢慢地转过身往回走去。
那个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忧伤,让钱程的心忍不住抽痛了起来,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扬声道:“你真的那么想她回来?”
裴子余停住了脚步,冷冷地说:“她是袁、裴两家唯一的一个女孩,自幼就被我们宠着长大,你这人冷酷无情,永远不会明白。”
钱程的鼻子一阵发酸,忽然之间,她想起了宠爱她的父母,想起了每天吵架却情谊深厚的李明启,想起了毒舌却关爱她的老板……半晌,她清了清嗓子道:“好,你记着,你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说着,她大步往千华庵里走去,眨眼便步入庵门不见了。
庵外的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她搞的什么鬼,景恒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景恺之:“恺之,你说,她有什么杀手锏?”
景恺之摇了摇折扇:“不知,此人现今做事,出人意表,该聪明的时候,他傻得可爱,可该他愚笨的时候,他却忽然聪慧异常,难道真的是……”
“离魂之症?不,不可能。”景恒之轻哼了一声,目光炯炯有神。
千华庵里有隐隐的骚动声,不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钱程从里面走了出来,衣衫歪了,头上的方巾被抽出了一点,几缕头发散落下来,腿一瘸一瘸的,看起来形容狼狈,只是她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滑稽。
裴子余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上前了几步问道:“怎么样?”
钱程对着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成了,过两天你来接她就是。”说罢又悻悻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衫,“这群师太,庵里呆太久了不成,连男女有别都忘了,居然对我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景恺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阿程,你一个男人,冲到尼姑庵里,还说师太们对你动手动脚,只怕旷古绝今了。”
裴子余长出了一口气,他和三姨、姨丈、祖父来了这么多次,费尽口舌,却还是要靠眼前这个小人才能把表妹劝回,心里颇不是滋味。“你怎么劝动她的?”
“你说她自幼受尽宠爱,想来必是宠得太过了,一时遭受打击心理承受能力太弱;她看起来对我余情未了,我就让她相信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她,而是另有苦衷;然后我用了一些非常手段,你想不想知道?”钱程凑近了他,看着他如墨的眉峰、冷冽的双眸,不由得一阵心摇神驰。
“什么非常的手段?”裴子余没发现钱程的小动作,屏住了呼吸听得入神。
“不告诉你!”钱程得意地怪笑了一声,推开裴子余,大步往前走去。
君臣四人沿着青石台阶徐徐而上,往山顶登去。一旁树枝旁逸斜出,参天蔽日,树林中各式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啾啾,偶尔有松鼠、小獾、野兔从密林里窜了出来,居然也不畏生,用绿豆大的眼睛盯着他们看上一会儿,等钱程想伸手去抓,却又哧溜一声跑了。
钱程不时发出惊叹,惹得景恒之嘲讽地说:“钱爱卿,你怎么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闺房女子,见个松鼠就大惊小怪?”
钱程嘿嘿一笑:“陛下所言甚是,下次陛下外出围猎、巡游的时候,万万不要忘记带上臣,省得臣总是呆在京城见不了世面,丢了陛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