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蹂。躏一个晚上的宿舍,像个巨大的冷库。以往,睡在被窝里,暖洋洋的被窝仿佛和床结为一体,被子一蒙,醒来就是天亮。
可是今天,除了头疼,就是头疼。脑袋横着痛,竖着也痛,像被人敲进了一根钢钉,用力地拉扯,从麻木而肿胀的石膏里一直疼痛到头顶。
在这样的被窝里多呆的每一分钟,都是世界末日。
白杉掀开被子,跳到镜子前。
镜子里,依旧是那张被岁月侵蚀过的脸。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布满血丝的眼睛,扁平的鼻子,尖嘴猴腮的下巴,一点儿特点也没有。
一个风华正茂的留学生什么时候成了这颓废不堪的中年宅男的模样。
白杉长叹了一口气,用力掐掐脸上的肉。突然,长长的走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白杉!”
五大三粗的猿芳一把推开那扇遮掩的门。
“这么早,什么歪风把你吹来了。”白杉道:“有屁快放。”
“哟,你居然非主流了?”猿芳道。
“非主流?”白杉问。
猿芳将拐杖抗在自己身上,一拍门板:“这不,你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大大的太阳图案出现在门的正中。
白杉就跟被雷劈似的愣在那里——这哪是什么非主流,不就是那黑人手上纹着的图案吗?
他正想着那黑人的模样,猿芳却抱起拐杖,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说你非主流还不高兴了?”
“这个图案,好眼熟,好像是.我在别人手上见过。”
猿芳“咯咯”笑个不停:“你从昨天到今天还没清醒呢?就一个太阳,中间几个字母,这代表啥?恶作剧。”
“不对.干嘛上我这里喷漆来着?难道就趁我不在?”白杉盯着图案道。
“总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不知道法国人最喜欢搞恶作剧么?”猿芳一拍白杉的脑袋,拿拐杖在白杉的胸口比划道:“我倒觉得,还不如这个东西有吸引力。”
白杉低下头去,瞪大了眼睛。
胸口的衬衫纽扣旁,那是几条长长的、桔红色的、散发着薰衣草香的头发。
“爱乐迪.?”
这几个惬意的字一下子掠过他的脑海——昨天晚上那激动人心的舞蹈和那鸡动人心的身体.
白杉将亮红色的头发慢慢抽了出来,仔细端详着它随风飘逸的模样。头发随风晃动,婀娜的身段像位柔弱的女子。
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舞蹈、薰衣草、女人、混血儿.嘿嘿。
猿芳把手撑到门框上,表情戏谑的笑。他看着白杉,停顿了会儿才说:“昨天抬你走的时候,你衣服没扣,鞋子丢一只,头发又黏又湿,连鸟门都没关。昨天那个和你跳舞的女孩子,看到你这样,都.你啊,丢人丢大了!”
“什么?”白杉站起身子:“鸟门没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提醒我一下!”
“提醒有什么用,你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猿芳拍拍白杉肩膀,忽然得意地笑道:“她后来倒和我跳了几曲。”
“和你?.”白杉伸出手掌,把拇指,食指,无名指,和小指并在一起。
“她长得不错,舞感很好,身材嘛.也好。”
“你!”
猿芳笑了笑:“瞧你嫉妒的.放心,我没留她电话。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叫一直我草先生?”
白杉像发现了什么。匆忙翻开包,一把抓起手机,随后狠狠地按了几个键,又是一拍脑门,失魂落魄般道:遭了!你没留电话?
猿芳皱起眉头:“你应该不希望我留她电话吧?”
“你.我.!”白杉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拐杖,拉开门便往车站走去:“快!”
鱼肚白的天,忽然之间便亮堂起来,泥土的青草香味怡人,三五分钟的光景,阳光已经洒在窗外的草地上。
车站懒散地站着一堆人,堆在几平方的等车棚里。
等车棚内,几个阿拉伯人听着重量级的POP摇滚,手对着垃圾桶有模有样地挥来挥去;抽着长条香烟的法国女人往天空吐着烟圈,依然轻装素裹,毫不掩饰她们婀娜的身段,完全不注意这位风华正茂的留学生。
远处的公车就在这种冰凉的氛围中缓缓驶到,和时刻表上的时间分毫不差。人群开始排成直线。
猿芳将白杉扶上车,才问:“你不请假了么?”
白杉耸耸肩膀:“我找Francis去。”
“喲,去认错?政治觉悟挺高的呀!”
“我是找Francis要爱乐迪的电话!你不懂!”
猿芳笑开了嘴:“说说,我怎么个不懂法?”
白杉表情严肃下来,把拐杖靠在身体旁,一字一句说道:“以你的经验,难道你没发现?”
“发现什么?”
白杉说:“没发现爱乐迪对我有点意思?”
“对你?呵,呵呵,呵呵呵。”
白杉说:“爱乐迪和我们一样,读法律,懂中文,又是混血儿。而且她看我腿断了还和我跳舞.我要去问问Francis。”
“你傻!人家是住在巴黎,又不是住在东莞。我没感觉出来她对你有意思,我倒感觉她对我有意思。知道不?她还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什么!
猿芳那张笑嘻嘻的脸,仿佛将白杉的内心挖去了一个大洞,嗖嗖的冷风往里灌。白杉手指着猿芳指了半天,蹦出一句话:“猿芳,这事你怎么看?”
“我觉得你的脑袋有点蹊跷。”猿芳上前一步,拍拍白杉肩膀:“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对得起兄弟。爱乐迪的电话我确实没留。”
“为什么不留?”白杉瞪着猿芳的眼睛。
“因为她留了我的。”
什么!
白杉再次吼道:“这.这比留她电话更恶劣!你简直是个脑残!”
猿芳一拍白杉胸脯:“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用这么龌蹉的词骂我。”
“你简直是一个领导!”
猿芳想了想:“那你还是用脑残骂我吧。”
晃动的车厢终于安静下来,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笼罩在恍惚的雾气中。颜落的阳光交织在不远处的花红柳绿里,带着一股清淡的香气。
两小时的功夫,两人便到了Nancoucha大学。
学校外有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云龙混杂,充斥着各色人等。最常见的,便是些流浪歌手。以往经过时,白杉总是难以忍受其中的囧味,今天却刻意放慢了脚步。只听不远处传来几阵吉他的天籁之音,伴着一阵低沉而磁性的歌唱:
“Leventferacraquerlesbranches
(树枝在风中哗哗作响)
Labrumeviendradanssarobeblanche
(寒雾披着婚纱)
YauradesfeuillespartoutCouchéessurlescailloux
(遍地都将有散落在碎石里的落叶)
Octobretiendrasarevanche
(十月就要来临)
Lesoleilsortiraàpeine
(太阳就要升起了)
Noscorpssecacherontsousdesboutsdelaine
(我们却还躲在羊毛堆里)
…。”
白杉拨开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出现在眼前的是个敞开着的吉他盒。吉他盒里凌乱散布着纸币和硬币,周围的人群则吹起口哨鼓掌,一阵阵欢呼雀跃,眉飞色舞。
弹吉他的是一名中年男人,男人胸口一撮又粗又长的胸毛。他带着墨镜,两颗金色的犬牙烁烁发光,头发扎成小辫子,左手上带着一枚造型异常怪异的戒指。
戒指由三个环组成,两个是金色,一个是白色,戒指下部是盘旋而上的细银丝,正中央有一颗紫色宝石形状的镶嵌物。整个戒指,外形似剑似刀,让人不禁多看几眼。
猿芳在一旁等得不耐烦,索性道:“硬币到底要不要?”
“噢!”白杉晃过神,又看了看眼前的中年男人一眼,一阵寒冷刺骨的风从地下通道涌来,像一记犀利而尖刻的巴掌。
他蹲下身子,将手里有些锈迹的硬币捏了捏。
男人也停止了演奏,将目光斜视过来,紧瞄着硬币不放。
白杉仿佛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好似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球裂成几片,带着锋利边缘的玻璃碎块,每块都反射着一张茫然而惆怅的脸。
然而,握着硬币的手竟不听使唤地举到了空中,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手往前一挥,硬币悄无声息地划出了抛物线,落进了面前吉他盒褶皱的羊毛绒里。
神马!
白杉用力揉揉眼睛。
硬币不是正面或背面朝上,而是立在那里!
没错,确实是立在那里。
这.这不是在做梦,可这硬币怎么能立在那里呢?那硬币上的头像仿佛正默默注视着白杉,呲牙咧嘴嘲笑道:“我不是牛顿,我是个**丝。”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不要去见Francis呢?!
白杉想起Francis那声色俱厉冷冷手指朝门外一指的模样,腿有些发抖。
一旁的猿芳凑了上来,看着那竖着的硬币,不禁发笑:“你的前世不是个娘们,就是个硬币。”
“我去?或者不去?”
“你去或者不去,Francis都在那里。”
猿芳说完,拍拍白杉的肩膀,指了指耸立在不远处的那栋庄严肃穆的行政楼。
行政楼——所有Nancoucha学生最敬畏的地方。那是Nancoucha里最高的房子,外墙被喷上大大的带圈的“A”字,血红而醒目,在Nancoucha长条纵深结构的最里边,也是风景最好的地方。
一向浪漫的Nancoucha,在踏入行政楼的时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空旷的走道,偌大的教室,仿佛每走一步都会引起旋天转地的回音。墙壁雪白干净,明亮宽敞,简单的线条无不透露出庄重正式的气息。
白杉坐着比LESULIS的学生公寓大好几倍的电梯,到了Francis所在的楼层。楼层的出口有个小小的装修别致的房间。里头布置简约,线条明快。
Francis正坐在几百本的藏书下,貌似一尊雕刻的佛像。
白杉轻轻推开门:“老师。”
“哟?你?”Francis摘下眼镜,轻捏眼角,将它放在桌子一边。随后用余光撇了撇这个举步维艰的少年,叹了口气,走上前将那双拐杖放到一边:“诺。”
顺着Francis的目光,一旁两个人猛地闯入了白杉的视线。
一位是徐建,另一位是比白杉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身着黑衣,披风及腿,瘦瘦干干,留着青涩的胡渣,手上戴着几个粗大的戒指,脖子上隐约见一条手指粗的金项链。他的表情戏谑,仿佛在欣赏一出搞笑的戏。
这莫非是那枚硬币的深层涵义?
“白杉”Francis瞄了瞄那位身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你来的真是时候,我还正想找你!徐建跟他的大哥也来了!”
“你.您好。”白杉伸出手。
男人伸了伸手,身子却像个固定着的雕塑。
Francis上前一步:“这次的打架是个非常严肃,非常严重的问题。学校本来要处分你们!知道不知道?!后来是我,是我以中国留学生总负责人的身份向学校帮你们求情,才让你们免于处分。中国新年本该喜喜庆庆,而你们却.!一定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Francis伸出两根手指,仿佛早有准备道:“你们打架,课桌损坏了2张,凳子2把,损失接近200欧元。”
200欧?2000元?!
白杉低着头,想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二或者不二,二就在那里,不三不四。”
“你们现在是留学生,不是未成年的高中生。出门在外,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教育你们是我的责任,知不知道?徐建你的家境那么好,要学学你大哥。”Francis又斜着眼睛,打量着旁边那位中年男人,高挑红艳的旗袍挥发着法国特有的香水味,严肃的表情顿时绽开了花,仿佛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你看你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这么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在法国又开公司又开餐馆。真是你们的榜样!可你们哪.究竟是什么情况让你们变成这样?变成了这种不谙世事的问题少年?不要以为来了法国,就高人一等了,现在海归满大街都是.机会不容易,要抓紧呐,青春不等人呐!”
等Francis面红耳赤地张牙舞爪完毕,空旷的办公室不再有回音,白杉这才将嘴巴对准Francis的耳朵,悄声道:“Francis老师,一事不明。”
“何事?”
“昨天舞会,有个女孩子叫爱乐迪。听说她是我们师妹,刚刚本科毕业?还是个混血儿?”
“噢。”Francis捏捏眼睛,说了句:“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声音大而洪亮,一旁坐着的徐建忽然笑了起来,朝身旁的那人道:“这团牛粪开口说话了。”
“老师.Francis老师.”白杉瞄了眼徐建,又看着Francis,目光里的充满了哀求。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腿都断了还和她跳舞。”Francis说:“你还是好好学习。人家可是高材生,成绩很好,家里也很有钱。你看你,连自己的生活都搞不好,跳两下舞都晕过去了,还怎么照顾人家?你还是努力地学习,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等你毕业,找到好工作,留在法国,拿到绿卡,你手指一挥就一大帮女孩子跟你走了。”
“.”
Francis转身走向办公桌,用指尖轻叩桌面:“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都已经反复强调了,再提也没意思。桌椅损坏的赔偿款你们找个时间给我。注意不要开支票,最好是现金。”
一旁,徐建早已转过身子,往门口走去,嘴巴里低声私语“SB”二字,满脸鄙夷地朝白杉瞟了眼,锋利的眼神,就像把恐怖的闸刀。
倒是他哥——身旁那位着黑衣的中年男人乐呵呵地朝白杉走去,说:“这事握手言和了。你们是同学,不要******搞得跟黑社会一样的。学生就好好学习,泡什么妞?!打什么鸟架?!”随即甩来一张名片,便转身消失在走廊无尽的黑暗里。
名片上印着几个镏金的字:“Boris,Nancoucha大学物流管理学博士,巴黎中华餐厅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