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警己站在白冰雪的门前,他突然感到了绝望。无边的绝望像来临的黑夜一样把他淹没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从甬道走过的人,很难把站在白冰雪门前的那个人的身影从黑暗里分离出来。
十二
那个漆黑的夜晚,苏警己没有想到姜仲季会在他的住室里等他,这使他感到了温暖。但他不明白姜仲季是怎样开门进来的,是自己临走时忘记了上锁还是他有这间屋子里的钥匙?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给过他钥匙。姜仲季站在灯光里,持着一脸的神圣看着他说,我要你帮我干一件事情。
苏警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说,你让我干一件事情?
姜仲季肯定地说,是的。
苏警己说,什么事?
姜仲季说,帮我画一张画。
苏警己说,画一张画?
姜仲季说,对。这我知道,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上数你画得最好。我思考再三,才决定把这个重任放在你的肩上。
苏警己说,重任?什么重任?
姜仲季说,这你不要问。走,到地方你就会明白。
姜仲季说完,转身径直地走出门去。
苏警己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姜仲季走了出去。
在漆黑的夜色里,苏警看不到姜仲季的影子,他只好跟着前面的脚步往前走。姜仲季领着苏警己穿过一个又一个透出灯光的门洞,他们的身影一会儿出现在灯光里一会儿又融化在夜色里。最后,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住院区第一排病房走廊的尽头停住了,姜仲季推开房门回头看着苏警己说,进来吧。
苏警己走进病房,随后跟进来的姜仲季回身把房门关住了,他看着苏警己说,今天,你要帮我画两样东西。
姜仲季的口气俨然一位将军对自己的士兵发号命令,不可质疑。
苏警己说,哪两样东西?
姜仲季说,一枚帽徽,一面旗子。
苏警己说,什么旗子?
姜仲季说,红十字协会的旗子。
苏警己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告诉你,国际红十字协会从巴黎移迁到我们这儿来了。是用卫星测量的,就在这儿!姜仲季说完用脚跺了一下脚下的地板说,就在我的脚下!
苏警己说,我真的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样的组织,是宗教还是群团?我总得先弄明白你的旗子上画什么东西吧?
太阳、月亮、三角星。底是蓝底,边是金边。总之,你看着设计,大红大绿都要用上。姜仲季激动起来,把手插进衣兜里,他在兜子里掏来掏去最后掏出来两枚花生米。姜仲季拉过苏警己的手然后把花生米放在上面说,这是我对你的奖赏,你要好好干!还有执法帽徽。
苏警己说,执法帽徽?
姜仲季说,对,执法帽徽!画好之后我们上街去执勤,我们要把害人的坏家伙全部消灭光!
苏警己的手哆嗦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东西呀。
好画好画,两边是齿轮麦穗,中间是地球。来,咱们现在就画。姜仲季说着指了指靠后墙的桌子。苏警己这才看到那里已放了一叠白纸几瓶广告色和一只毛笔。苏警己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他把桌子上的广告色一瓶一瓶地拧开,最后拿起那只毛笔看着姜仲季说,咱们先画旗吧?
姜仲季说,好,先画旗。
苏警己就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长方形的旗。
姜仲季说,不对,不是长方形的,是三角形。
苏警己看了他一眼,只好把画好的那张纸放在一边,又拿过一张白纸,画了一个三角形的旗。然后又按照他的说法画上了太阳、月亮和三角星。
画好之后苏警己看着姜仲季说,涂什么底色?
姜仲季说,蓝色。
苏警己就在白纸上涂了些普蓝。
可是刚涂了两笔,姜仲季就拦住他说,不行不行,太深了。苏警己又加些白色。可是刚涂两笔,姜仲季又拦住他说,不行不行,太浅了。苏警己又加些普蓝,他涂了两下抬头看姜仲季说,这样行吗?姜仲季对他点了点头。涂好底色之后,苏警己又把太阳和三角星涂成红色,只留一弯月牙白白地空在那里。
姜仲季说,不对,太阳怎么是红的。
苏警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说,那是什么颜色?
姜仲季肯定地说,太阳是绿的吗,绿的!
苏警己的头皮炸了一下,但他还是按照姜仲季说的把太阳涂成了绿色。
姜仲季说,放光,让太阳放光。
苏警己皱了一下眉头,就在太阳的边上用黄色画了几道光芒。姜仲季说,不对,太阳放的应该是金色的光芒。接下来,苏警己又调了五样色也没有达到姜仲季的要求。姜仲季一把把那张旗子撕成了两半,他把撕烂的纸扔在苏警己的身上,说,给我重画!
苏警己突然哆嗦起来,他感到胸口闷得难受,头颅也像被一块铁皮箍住了,他忍耐着,按照姜仲季的要求一遍一遍地画着绿色的太阳,一次又一次地让绿色的太阳放着金色的光芒,可是,却没有一次能够达到姜仲季的要求。半途而废的画纸扔满了一地,苏警己仍在姜仲季的指点下一遍一遍地画那个绿色的太阳。那个绿色的太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些金色的光芒变成无数的铁皮箍在他的头上,使他的头颅疼痛难忍,箍在他头上的铁皮相互撞击着,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刺耳的金属声拍打着他的头颅轰轰地作响,一刻不停,越来越激烈。他的脑袋在金属的撞击声里渐渐地变大,到最后,那些箍在他头颅上的铁皮轰地一下断裂了,他的头颅化成了无数的碎片朝四周飞溅,苏警己绝望地喊叫一声,扔掉手中的毛笔,转身冲出门去。
天已经完全亮了,苏警己站在甬道上,路边的冬青被什么东西击打得哗哗作响。他抬起头看到天上真的挂着一个绿色的太阳,金色的光芒从绿色的太阳里飞射出来,撒遍了大地,这使他感到恐惧。他匆匆地走过甬道,当他看到有两个打雨伞的人从他的面前经过时,这才意识到有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脖颈上。他匆匆地走到绿顶长廊里,头顶上的雨滴消失了,只听到身后的院子里一片哗哗的雨声,绿色的太阳和金色的光芒也消失了,四周变得阴沉沉的。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群打伞的人拥着一辆停尸车从宿舍区里走进长廊,那群人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了。他看到院长一脸的悲伤,院长走过来看着他说,警己……
苏警己看到有一条白色的被单盖住了躺在停尸车上的人,他说,谁,那是谁?
院长说,警己……
苏警己走到停尸车前,掀开单子。在白色的单子下,他看到了白冰雪。白冰雪一脸的痛苦躺在他的面前,苏警己伸出手,他哆嗦着抚摸着她的脸,就像一张犁子犁过一片冰凉的土地。
院长说,警己……
苏警己放下白色的单子回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院长,他突然一把捉住了院长的衣领像狮子一样朝他吼道,是你害死了她,你这个畜生!是你害死了她,你这个畜生!
十三
苏警己呆呆地坐在那张棕色的藤椅里,透过房门去看那场凄凄泣泣的春雨。他不知道春雨从何而始,也不知道春雨何时而终。春雨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着走廊外侧的冬青丛。冬青丛在风的帮助下摇来摇去,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只被遗弃在冬青丛边的铁皮灰桶,还有那只麻刷子,这使他想起了一些他曾经经历过的往事。苏警己站起来,病号服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的肥大。苏警己走到灰桶前,他看到桶里已经积有半桶的雨水。苏警己一手提起灰桶,一手拿起麻刷子沿着走廊走去。他穿过住院区,穿过一个又一个圆形拱门,然后拐上了一条水泥通道。通道两旁的冬青树丛生机盎然。当苏警己穿过最后一道圆形拱门的时候,他看到了那棵桃树。那棵桃树上的粉红色的花朵不知败了几时,被从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揉搓着,已经变成了土色。苏警己的目光从桃树下的泥土上移开,最后落在了那间白房子上。那间他记忆里的白房子的墙壁因为眼下的雨水而变得斑斑驳驳。他在潮湿的空气里走到那座白色的房子前,他伸出的手在房门上哆嗦了一下,最后还是推开了房门。房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淡,他手里提着灰桶站在雨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走了进去。房间里空荡荡,只有一辆停尸车。他放下手中的灰桶,开始用麻刷子粉刷墙壁。他把麻刷子摁进灰桶里,但灰桶里只有他从病房那边提过来的半桶雨水。他就那样蘸着雨水粉刷墙壁,麻刷子一下又一下子从墙壁上滑过,发出湿漉漉的声音。雨水毫无顾忌地顺着墙壁流了一地。苏警己不停地劳作着,到了最后他感到了劳累,他把麻刷子插进灰桶里,来到那辆蒙有黑色皮革的停尸车前,他用衣袖擦了擦落满灰尘的车面,然后在上面躺下来闭着眼睛,在门外无边的细雨里慢慢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