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了一阵子,才知道老头儿是三十年代就从山东老家闯关东闯到这儿来的,现在讲俄语似打机枪那样溜道,讲汉语却结结巴巴像牙牙学语的婴儿。不过,老头儿见到我们,还是激动起来,终于回忆起不少中国词儿。
老头儿说这海参崴原是中国的地方,后来被老毛子抢去了。老头儿说崴就是海湾的意思。这个地方的海里海参多,所以叫海参湾,叫常了就成了海参崴。老头儿说这个城市原来大多数住着中国人,你们看到那一片半俄国半中国式的小木头平房,都是中国人盖的。三十年代斯大林下令将一大批中国人赶到西伯利亚森林,又将一大批中国人打成反革命,老头儿就在那个时候坐过牢。四十年代卫国战争时期,老头儿参加红军表现勇敢,加入布尔什维克,退伍后当上一个小单位的书记。所以六十年代珍宝岛打起来,勃列日涅夫下令迁移边境城市的中国人,这个表现积极并有政治头衔的中国老头儿才得以留下来。
老头儿的老伴是个典型的尖鼻子俄国老太太,儿女们却是半毛子形象(半中国半俄国的样子),但眼前两个漂亮的孙女没一点中国形象,老头儿的亲戚全是俄罗斯人。
瓦夏和老头子说羚羊角的事,老头子却连连摇头,嘀里嘟噜地耸着肩,意思大概是没有。瓦夏很尴尬,也嘀里嘟噜地说着什么,老头儿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双成对我说,怎么样,高兴得太早了吧?老毛子全这样,办事没准儿!
不过我不感到失望,眼前站着两个如花似玉的金发女郎,空谈三天也坐得住。我决不是崇洋媚外,俄罗斯女孩子就是美得出奇。首先人家是白种人,皮肤白得难以置信,白得像奶酪,像玉瓷,像石膏!特别是那个穿泳衣的女孩,她是妹妹,细腻滑润的胸部,两条白光光的大腿,有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绝对就像石膏雕塑。令我血液不断涌动的是,她总是用蓝宝石的大眼睛直直地看我,当我与她的目光相撞时,她就友好地一笑,露出比皮肤还白的雪白牙齿,更他妈的要我的命。不过,我却始终有些惶惑,也许俄罗斯女孩都是这样看男人,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吧……
小木屋从外面看一般,但里面却摆设豪华,墙上全是色彩斑斓的挂毯,橱柜里全是艺术式样的玻璃器皿,桌面上还有铜和不锈钢制的艺术雕塑,更让人惊叹的是墙上的木雕壁挂,全是俄罗斯传说中的鬼神脸谱,表情幽默而狰狞,形象滑稽且吓人。
双成说娜达莎家里也这样,俄罗斯家家都这样,人家比咱有文化!
双成带了四瓶白酒和两个肉罐头,因为羚羊角的生意没谈成,也就没拿出来。
我终于艰难地听出老头子名叫瓦罗加,两个孙女大的叫卡嘉,小的叫阿卡莎娜。我觉得阿卡莎娜这四个字太棒了,我看了那么多苏俄小说,竟然没见到一个女主人公叫这个美丽的名字。我故意大胆并用力地看阿卡莎娜几眼,她明显地意识到我那热辣辣的流氓般的眼神,便笑得不那么坦然了,但却用手不断地扑弄着她的金发,这个动作其实说明她重视我。双成曾对我说,女人在你面前不断地扑弄头发,说明她重视你的存在。
走出小木屋后,刚刚愤怒吼叫的狗一反常态,过来向我们讨好地摇着尾巴。我看到院子里种满了灌木式的野樱桃,红得一片片的。门外街上也有不少可爱的野樱桃。俄罗斯现在处于缺吃少穿的艰难时刻,却没人去摘。反而到市场去排长队,买中国二道贩子贩过来的干瘪苹果。
双成说,要在咱那儿,这些野樱桃早就被撸得有皮没毛了,人家俄罗斯比咱就是有文化!
海参崴市家家户户包括所有的单位,取暖烧水做饭全是电气化。每天早晨我和双成在电炉子上煮方便面,然后吃娜达莎去排队买来的面包。俄罗斯人每天都去买面包,面包无论多么奇缺,也只买够当天吃的。要是我们中国人会一下子买一大堆,放在冰箱里积存。可俄罗斯人决不吃隔夜的食物,因为那样会影响健康。娜达莎有个读小学的儿子,她每天一早要照顾儿子吃饭上学,然后才能赶到我们这儿送面包。她的丈夫是海员,长年漂泊在大洋里。海参崴大多数居民的职业是海员,也许丈夫长年在外,所以女人们就倍感孤独,为此在感情方面的事也就开化起来。
双成说,俄罗斯女人比中国女人重感情,丈夫只要下船回家,她们决不会在外面和别的男人乱来,甚至跳舞也不行。但丈夫走后,她们就判若两人,理直气壮地风流起来。据说丈夫们也不见怪,因为天各一方,女人有权利这样做。双成说这绝对是文化。
我说你他妈的乱用“文化”二字。
双成绝对是没文化的,他小时候和我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他最怵读书,正巧赶上“文革”年月,这家伙乐坏了,犹如放出笼中的小鸟,每天到处疯跑。他最愿干的一件事就是砸学校的玻璃窗,他说玻璃被砸碎时的清脆声音太好听了,绝对是最美妙的音乐,我们学校大楼的玻璃几乎全被他砸碎了。后来他结伙打架,屡次被公安派出所拘留。街上的人都说这小子完了,出息不了个好东西。可是开放改革才几年,双成就陡然光彩起来,成了街上第一家万元户。他起早贪黑地赶海菜、钓鱼、卖烤地瓜、倒卖废旧家具什么的,最后在自由市场摆了个地摊,整天叫嚷着卖这个卖那个的。有时我觉得他挺可怜,但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在这个人人瞧不起的地摊上挣了好几万,用这个钱跑了几趟俄罗斯,一下子发了。
双成其实对我挺好,甚至于挺尊敬。头几年在街头相遇,他总是谦恭而奇怪地对我说,咱俩都是大跃进的产物,打砸抢的年月养大的,你怎么能有水平在国营单位当干部呢?后来他再见到我,就说,还在单位里啃那两个死钱呀?跟我到俄罗斯走一趟,够你十年挣的!
我其实并不羡慕双成挣几万元钱,我对他干的那一行,有种鄙视,我认定他是投机倒把,是干不正当的事,我私下里还认定有一天他就会被抓进监狱里。可是我老婆却不这样看,他对双成发财眼红得要命,半夜爬起来上厕所的那几分钟,也要斥责我是个废物,并催促我向双成学习。后来她跑遍了所有的亲友家,磨破了嘴唇给我借了一万元,肩负着这一万元的债务,我几乎就像奔赴战场一样奔向俄罗斯。
由于突然的政治混乱,俄罗斯的市场乱了营,别看他们火箭飞船上天,航空母舰遨游大洋,但轻工产品却一败涂地。面包排队,副食品排队,要想买一双时髦的旅游鞋,简直就比登天还难。中国廉价的轻工产品到了俄罗斯,立即就金贵数倍。
。你就是随便穿件半新半旧的皮夹克,到了俄罗斯市场脱下来,立马就会被一群疯狂的顾客包围。到俄罗斯发财有多种渠道,一日游、三日游或七日游,学习、访问、考察和劳务。打着这些旗号出国其实就是做生意。双成就是抓住这个机会跑俄罗斯,而且这小子神通广大,很快就编造出他有俄罗斯的亲戚,说是他有个舅叫伊万诺夫,而且上级竟然会相信他的编造,给他开出若干证明。有了探亲的证明,他进出俄罗斯就如走城门。双成愿意在俄罗斯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愿什么时候出关什么时候进关都自由自在。他从容地寻找发财门路,用中国的旅游鞋、运动服、皮夹克、肉罐头和糖果之类,对换俄罗斯的不锈钢餐具、望远镜、相机、手表还有钢材等工业产品。这种以物易物,比在俄罗斯市场卖货挣现金更有赚头。他这次带我来,更上一层楼,不去捣弄什么钢呀铁的,他要做宝石和钻石的生意。他说这才是高档次,这样的商品又贵重又轻松,几十万的货只揣在衣兜里,空着手散步一样就进关出关。
保证双成发财的关键人物是娜达莎,娜达莎有个姐夫在市政府里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有个叔叔在贸易部门工作,还有不少亲戚遍布各种各样的单位,这样,办什么手续,买什么货,全有门路。
双成说,你以为我真喜欢胖娘儿们呀?你以为我的审美档次这么低呀?这是经商策略。
我说你小子够坏的了。
看到娜达莎每天都辛苦排队买面包,我有点不忍心,便比划着告诉她,我们中国人不太讲究,一下买够三四天吃的面包没问题。
娜达莎立即摇头说,涅涅涅(不不不)!
双成笑起来,人家老毛子不吃隔夜的面包,人家有文化,就是饿死,也不会吃剩饭的!你以为人家像咱中国人呀,没有细粮吃粗粮,没有大米吃小米,什么都没有就吃野菜,野菜没了吃草根树皮也能对付活着。俄罗斯人不行,一天没新鲜面包就上街游行抗议!
我们住的地方其实是一个机关单位。像我们中国一样,为了创收,这个单位拿出一部分办公室改成旅社。娜达莎过去就是这个机关的一个小干部,由于能干,便被委任为这个旅社的副经理。
由于又是办公室又是旅社,所以楼道里走动的人很杂,既有俄罗斯的办公人员,又有中国客人。客人大多数是中国二道贩子,由于都想发财,所以个个鬼鬼祟祟,彼此不通话不打招呼也不联系,都怕一旦说走了嘴,让别人抢了生意。
娜达莎为此认为我们中国人不友好,不团结。双成暗笑,说俄罗斯人全是傻瓜,理解不了中国人的精明。
我们隔壁房间是来的二道贩子,一男一女年龄相差悬殊。男的四十多岁,一副豪气十足的样子,出手也很大方,一次他急用卢布,跑来求我们,说是他要兑换几千万卢布。他人民币、美元全有,换哪样都成。双成找娜达莎帮他办,他立即给娜达莎一件女式皮夹克,又甩给我们两条外烟,说是小意思。这家伙给我们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好多个头衔,我只记得鸿运对外经贸总公司总经理于洪发。他说他们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都倒弄,什么飞机大炮轮船钢材化肥包括活人,上个月他们办过去十个俄罗斯姑娘,国内酒店对金发碧眼需求量很大。他说国家穷了,人就不值钱,像模特儿般漂亮的金发女郎,一个月几百块钱就乐得“哈拉少”,给几千元干脆就热泪盈眶地说见到共产主义了!
于经理带的女孩顶多二十岁,他说是他的翻译秘书外甥女,名叫小惠。小惠长得挺风骚,白白嫩嫩娇声娇气,而且老是斜飞着一种让你想入非非的眼神。不过,小惠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在楼道里与俄国人嘀里嘟噜地对答,你绝对认定两个都是俄罗斯人。这让我羡慕得要命,我想我要是有她那两下子,就直接去找阿卡莎娜。我对双成说,把阿卡莎娜姐妹俩介绍给于总经理,办到中国去挣钱。
双成用异样的眼神盯住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对阿卡莎娜动真情了?到这里来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决不能动什么真情。要记住,感情必须和生意效益联系在一起,否则别扯!
瓦夏又来和双成嘀嘀咕咕,说是要去什么什么地方谈生意。双成很高兴地拉着我上车,他几乎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娜达莎的消息,乐得有瓦夏来拉我们出去冲淡他的焦急。瓦夏一会儿拉我们去汽车修理厂,谈什么汽车生意,一会儿又拉我们到一户人家,问这个问那个的。双成告诉我,瓦夏是个酒鬼,没什么大能耐,却想发财。他拉着我们到处乱跑乱撞,也真想为我们做成一笔买卖,挣出他的酒钱,双成给他的酒他早就喝光了。瓦夏很起劲儿地开着车,他知道,只要拉我们出来,办不办成事,我们都会给他酒喝。瓦夏跑一天出租车,还挣不到一瓶酒钱。双成给瓦夏酒喝,出手很大方,他说他初来创业时,瓦夏为他立过汗马功劳。
双成明知瓦夏办不成什么发财的事,却一本正经地跟着跑,而且还一本正经地跟着谈。比如在汽车修理厂,瓦夏的朋友要卖一辆重型卡车,要价二十五万卢布,按当时兑换价就是一万人民币。价钱当然合适,但要开出国境,出口许可证、关税及各种复杂的手续,我们压根儿就办不了。但双成竟然煞有介事地谈起来,并仔细地察看车牌号,出厂日期,机器零件新旧程度。忙了半天,还认真地和瓦夏的朋友讨价还价,争论了一通。
看到双成瞪着两眼在那儿说胡话,我简直就佩服这小子。我悄悄地对双成说,你这么认真地同人家谈,将来怎么收场?
双成笑起来,用老到的口气对我说,你懂个屁,这些家伙也是在和咱们胡侃。工厂里的汽车,说卖就卖了,哪那么简单!你要是真买,他就会说“格比蛋子(当官的)”不同意,要三百万或四百万了。我刚来那阵没经验,被他们泡稀了,现在我该泡泡他们了!
出厂门,有两个年轻的工人鬼鬼祟祟跟上来,问我们要不要轮胎。那种大卡车的轮胎在国内九百多元一个,他们两千五百卢布就卖,只顶我们一百元人民币。双成说实在对不起,我们买这轮胎拿不出国境。双成告诉我,对这两个黄毛蓝眼要说实话,他们是真正要卖给你,你不能儿戏。双成说现在俄国工人都从厂里往外偷东西卖,便宜极了。在海关有门路的中国贸易公司,全发了大财!
看来钻石生意有点不妙,双成同娜达莎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吵,弄得我只好出去溜达。我对周围的环境已经有些熟悉,胆量也就大起来。我顺着门口的公路往前走,然后凭记忆左拐右绕,找到阿卡莎娜的住处。迎接我的还是一片疯狂的狗吠,问题是我没有勇气走进阿卡莎娜家的栅栏门。这儿全是一幢幢木制小房,漆着绿色、黄色和白色的油彩,门窗处还画有花边,别有一番俄罗斯乡村风光。一路相隔的那一边,大板楼林立,一些俄国儿童在骑自行车玩。俄罗斯规定自行车不准作为交通工具驶上公路,所以儿童都在楼前空地和山坡上玩自行车。我发现几个小家伙相当大胆,敢骑自行车从陡峭的山坡上往下冲,直冲到山下的楼房根处才来个急转弯躲过去。我为他们高超的车技和胆量吃惊,我觉得我们国内无论大人小孩,决不敢在这样陡的山坡上往下骑车俯冲。我颇有兴致地走上前去观看,因为从这里能更方便地窥视阿卡莎娜的家。
这些小家伙看到我走过来,一个个突然扔掉自行车,向我冲来,一下子围住我,纷纷伸出小手喊,大大耶斯!
我知道他们是和我要大大泡泡糖,在边境过关的人讲俄国儿童要泡泡糖成风,没想到要得这样凶,有的干脆就凶狠地拽我的胳膊。问题是我的口袋里没有大大泡泡糖,只好“涅嘟涅嘟”地乱叫。小家伙们决不相信,扯拽得更猛更凶,把我团团围住不让走。这时我听到身后一阵嘀里嘟噜的俄国女人说话声,小家伙们立即作鸟兽散。我回头一看是阿卡莎娜的母亲,她正提着一个大塑料桶去买啤酒。她认出我来,朝我嘀里嘟噜一通,扬起手臂又摇摇头。看来是对我解释这帮小家伙的无理。她最后大概知道我不懂俄语,一面嘀里嘟噜一面笑起来,转身朝卖啤酒的小铁房走去。
海参崴各个街巷处,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特制的小铁房,乍一看去似乎没门没窗像个大铁箱子,其实这就是售啤酒的专用铁房子。只要来啤酒了,小铁房周围就排满了人,同时铁房子旁边的地面上,躺着两三个刚喝完啤酒的醉鬼。
阿卡莎娜母亲走到人群后面排队。我赶紧跑过去表示帮她往回拿酒。她笑道,哈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