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麻念课(没沾病),去放仰吧。”飞毛腿打发走弓长子,朝狼皮上一躺,向身旁的李秀娟说,“来了身子,头就疼几天。”
“这是倒经。”李秀娟针对飞毛腿临床症状下了诊断。
飞毛腿对倒经不倒经之类的不明白,也不屑一顾。女人嘛,每月一红,就是这么回事。
“吃中药,治一治。”
“你让我找先生(医生)?”
“怕露楦头?”
“你知道我是女人,都够叫我闹心的,还去请什么先生,纯胡扯!”飞毛腿说,“我是大当家的……还得封缸(守秘密)。”
夜里,李秀娟向飞毛腿讲东北局势,全境基本解放,南满、东满大部分地区开始土地改革。胡子面临三条选择:弃暗投明,接受解放军改编;投靠国民党以人民为敌,走向深渊;谁也不投不靠,继续过着打家劫舍屠杀和掠夺的罪恶生活,到头来自取灭亡。后两种选择是没出路的,胡子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将随着一声雄鸡唱晓,连同黑暗一起离开关东大地。
飞毛腿窝身狼皮里,佯装未听见,实际她听得认真,没疏漏半句。一阵凉丝丝的风骤然袭来,外边蒙蒙细雨,纷纷洒洒地落下。
“你当胡子是实逼无奈,人们会理解你的,拉绺子过去吧,接受改编。那时,你能见到你朝思暮想的人。”李秀娟劝降道。
“朝思暮想的人?见到他意味着什么?我已不是当年屠户的女儿董水月,我是臭名远扬作恶多端的胡子大柜飞毛腿。”她对前途感到渺茫,正像乌云低垂的夜空,阴沉沉,雨蒙蒙。何尝不希望风止雨歇,云消雾散,晴空万里。希望终归是希望,现实是难以改变的,老天注定自己一生永远像入伙时插下的那炷香,半明半暗,人世间美好的爱、友谊都不属于自己。康志、李秀娟,他们都该拥有这些,放她走,早点回到康志身边去。
“明天我派人送你走。”飞毛腿说。
十一
秋天来到了白音塔拉草原。区委接到一个重要的报告,两个企图夺村支书枪的胡子被活捉,康志立即提审这两个胡子。
自从飞毛腿绺子进入骆驼愁后,再也没见到他们的踪影。胡子供认:他们是飞毛腿的人,拔香头子(退伙)出来,绺子压在荒原深处的胡椒眼儿30泡子。
“飞毛腿身边有个女人吗?”康志为弄清两个胡子说的是否真话,便提出这个问题。
“有,她是个女兵。”胡子从实招来,“她死了,尸首弓长子背回来的,弓长子也死了……”
一个月前,雨后初晴的早晨。
“弟兄们,”飞毛腿拎着枪,威武地站在胡子前训话,“从今天起,水香就是你们的二爷,报号沙里闯。”
一只马槽子摆在空地上(此前用青铜鼎),胡子开始举行晋升仪式,与入伙插香和离开绺子拔香仪式不同,不插十九根香,而是全绺子每人插一根。插香位置和顺序很有讲究,按绺子里每人所处地位级别依次来插:大柜、二柜、水香、炮头、翻垛先生……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
晨曦里香炉升腾着袅袅青烟,像一片云融进蓝色云霭之中,数一数,三十八根香于一炉,说明绺子里还有三十八个活着的弟兄。拉起绺子举行过无数次这样仪式,枪林弹雨中四梁八柱时有伤亡,更迭、增补不断。
酒宴开始前,新任二柜沙里闯讲了几句话,算是就职宣言,他说:“弟兄们,眼看秋天到了,我们的好日子来了,过几天,我们就随大当家的回白音塔拉去蹲毛(蹲高粱地)……”
胡子对前景充满了希望,白音塔拉的秋天红高粱遍野,人可藏身,马可蔽体,钻青纱帐,宿高粱地,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胡子喝得痛快,玩得也痛快。打飞钱(一种赌博游戏),唱东拼西凑的小曲,最热闹的是划拳:
一辆马车仨马拉,
上面坐着姐妹仨,
纯金纯玉纯金花。
“今天放你走。”仪式结束后,飞毛腿对李秀娟说,“给你一匹马,弓长子送你到门达镇附近。”
李秀娟从打被掠进匪巢起,就盼着这一天的来临,真的要走了,倒有一种惜别依依的滋味儿。假若飞毛腿和自己一起走多好啊,她孤身一个女人整日和胡子们在一起,一旦不慎暴露女儿身,后果不堪设想。此处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或许永远也不能……埋藏心底里的话到该说的时候了。她说:“你只知道我和康志是未婚夫妻关系,却不知道我们怎样约定的。将来有一天找到董水月,哪怕那时她已经四十岁,五十岁,或者更年老一些……告诉我吧,你是不是董水月?”
“她死了,死了。”飞毛腿目光凄怆地怅望无际荒野,喃喃地说,“董水月早死了。”
很快,两匹马飞出青纱帐。
弓长子策马在先,李秀娟紧随其后,登上一道土岗,她勒住马,回首遥望藏身数日的红毛公草丛,怅然良久。草穗汇聚成浅红色的波涛,酷像夕阳下的海,百灵鸟悬空歌唱,云雀在云层里穿梭,安闲地啼唱,遍野的铃铛花,散发着宜人的馨香,整个草原充满夏末的柔情。
两天后的黄昏,路经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迎面遇到几个拎着活鸡和包袱的人,后面跟着的人哭哭啼啼,苦苦哀求着什么。
“二爷?”弓长子认出其中一人是二柜双龙。
“噢,弓长子,”双龙认出小胡子来,“你去望水?(侦察)”
“走蛐蛐儿(串亲戚)。”弓长子朝李秀娟努努嘴,“大爷让我送送她回窑堂(回家)。”
“唔,原来如此。”双龙视线移向马背上的李秀娟,直勾勾地看,眼珠子渐渐发蓝顿生邪念,向旁边的几个人说,“把亮果(美女)拉下高脚子(马),爷爷要拿攀(交媾)。”
“你敢?”弓长子亮出手枪,对准要动手的人,向双龙说,“她是大爷……”
“嘿嘿,离开绺子我就是大爷。”双龙恼羞成怒,举枪便打,弓长子手腕被掐断手枪落地。他狂笑道,“弓长子你再挡横,就让你崩嘴儿(死)。”
李秀娟在马上,赤手空拳,双龙要干什么一目了然。她抓紧缰绳,想夺路逃走。事实上,这已不可能,几匹马将她裹挟在中间,乌黑的枪口对着她,在劫难逃。
“喂,还愣着干什么?”双龙急不可耐,嚷着叫那几个人动手,“快把她码起来(捆绑)!”
李秀娟甩动短短缰绳,左抡右打,与土匪搏斗着。最后,寡不敌众,落到魔掌中。
“小娘们,让你看爷爷的软硬梆子硬不硬。”双龙淫荡地狂笑,撕开她的衣服,排山倒海一样压过去。忽然响起一声女人惨叫,使整个荒原为之痉挛颤栗。
“畜牲!”弓长子望着兽行场面,怒火中烧,他奋力扭动被束的双臂,细细的苘麻绳钳子似地勒着,骨头脆裂一样疼痛。
“割掉他的舌头,”双龙满凶残地命令那几个人,“别让他嚎丧。”
惨淡月光下,李秀娟赤裸的身体僵卧在草地上,两座近似透明的冰山矗立着,圆圆峰顶,朦胧得迷人。弓长子醒来,艰难地滚爬向李秀娟,他将脸埋在两山之间,一阵颤栗后,泪水顺着山梁瀑布而泻下……不知哭了多久,他弄断束手绳索,背起李秀娟尸体,摇摇晃晃沿原路返回。
凌晨,一位牧马人看到一个赤着双腿,蓬头垢面,眼睛直勾勾,连眨都不眨,背着一具僵尸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你……”牧马人战战兢兢地上前,问其缘故,背尸人嘴唇翕动几下,没听出说什么,便永远也不能讲话了,舌头被割掉了。望着弓长子背尸体远去的背影,惊骇道:
“啊!这是人,还是鬼啊?”
行进的飞毛腿的马队,发现土岗上立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雕塑一样屹立苍穹下。
马队奔过去,众人都惊呆了。
胡子血雨腥风中闯荡,见过多少横尸流血残酷场面,如此这般悲壮还是第一次见到。
身材矮小,一脸孩子气的弓长子弯着腰,背着死去的李秀娟,大睁着眼睛望着荒原,漾在嘴角的笑纹被干涸的血填平,半张半闭着嘴,也许他死前在说什么。
砰!砰!飞毛腿朝天鸣枪,喊着:“弓长子兄弟!”
“弓--长--子--兄--弟!”
荒原滚动回声,苍天为之抖颤,片片碎云流星一样陨落……
“女兵死了,弓长子背回来的,其它的事,我们真的不知道啦。”被提审的两个胡子没向康志提供李秀娟之死的经过。
“飞毛腿,让你偿还血债的时候到了!”
李秀娟之死,更加激起康志对胡子匪枭飞毛腿的刻骨仇恨,他率领区中队直扑飞毛腿的藏身之处--胡椒眼儿泡子。
初秋,白音塔拉荒原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夕阳束束红光射入白茫茫之中,雾变得稀薄并闪烁出迷离的色彩。一条河流从雾中潺潺钻出,棕红色碱性水流送走了最后一抹余辉,星儿便挤进来,落沉水底,月亮照着自己清亮的脸,孤芳自赏,许久不肯离开。
胡椒眼儿泡子周围的芦苇无风时总是平静而寂寞的。突然,芦苇荡躁动起来,惊醒了窝儿系在芦苇梢上的斑鸠,它看见无数人头闪动在自己家园,惊叫起来。
胡子们轻轻拍一下卧着的马前额,俄顷,一匹匹马飞出芦苇荡,他们要去打劫山东屯,那里有粮食。
出芦苇荡不远,迎面跑来前边探路的胡子,他说:“大爷,花鹞子(兵)……响马壳(包围)啦!”
驱马在先的飞毛腿,环视一下马队所处的地理环境,东、南、北三面环绕着土丘,河从土丘脚下划个弧线,而后伸直向南流去,这样西边临水。假若对手封住三面土丘,生的唯一希望是靠泅水西逃,背水一战啊!
“二弟!”飞毛腿对二柜沙里闯说,“你带弟兄们泅水过河,然后就进入荒原……我带几个人向围,我们然后再会合。”
“大哥,”二柜沙里闯明白大柜的意图,他向围,只是为制造东逃假象,牵制住对方火力,以掩护弟兄过河逃走。大柜舍己保存绺子,恐难生还,他说,“大哥,你带弟兄们过河走吧,我带人向东……绺子不能没有你啊,大哥!”
“好兄弟,快走吧!”飞毛腿预感到难以生还,将护身铜佛交给二柜,嘱托道,“日后你当了大柜,别忘了老大哥定下的规矩,记住,有一天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哥,保重!”沙里闯带大部分人马重新钻进芦苇荡,准备涉水西逃。
“压!”飞毛腿似乎感到这是最后一次用“压”啦,多少年来,这个“压”字使响窑的大户财主们为之胆颤,“压!”使弟兄们感到威武雄壮。因此,她用尽生平气力,喊出一声连自己都满意的最有力量的--
“压!”
四个胡子紧随飞毛腿策马向东,双方很快交火。一面是弹不虚发的短枪,一面是密集的冲锋枪,短兵相接,战斗异常激烈。
一颗子弹穿透飞毛腿左臂,这就失掉一只握枪的手。她只好将马缰绳衔在嘴里用头摆来驾驭战马,左手使枪,猛打猛冲过去,突破几道防线和骑兵拦截。这时,同来的几个胡子已被击毙,只剩下她单枪匹马一个人。
月光中,康志发现一个胡子冲出重围,便策马追上来。
飞毛腿听得见追赶的马蹄近了,依稀看到瞄向自己的枪口。危急关头,她猛勒住马,用脚轻磕下它的前腿,金鬃马敏捷而准确地理解主人的命令,克制住自己的凶悍烈性,卧在蒿草中。她没离开鞍子,举起手枪,等那个追击者靠近。
被追击者忽然不见啦,康志立刻意识到危险,他毕竟是位有丰富作战经验的人,料到前边蒿草中等待自己靠近的枪口,于是他左脚脱镫,身子倾向右侧,握着冲锋枪朝前冲去。
蒿草中射出一枪,未击中他,康志发现了目标。顷刻间,冲锋枪密集射向蒿草丛,顿时喷出浓重的血腥味儿。
几道电筒亮光聚在一起,蒿草中一个胡子坐在马背上死去了,双眼未闭,眼里流出鲜红鲜红的液体,人们说,是血眼泪。
“是她?”康志蓦地看清了死者的脸,是他思念已久的面孔,裸露的肩头,小时候他曾经咬过一口,浅浅的牙痕至今尚在,岁月竟未曾把它磨掉。
飞毛腿胸口淌着血,冲刷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钟摆似的垂吊着。
康志颤抖的手去触摸它,热乎乎的血覆盖着一串冷硬的东西,是一串铜钱,一个长命锁。啊,是你呀,水月!董水月啊!
【附:土匪习俗资料】
1组织结构
四梁:
通天梁--大柜;托天梁--二柜;转角梁--翻垛先生;迎门梁--炮台。
八柱:
扫清柱--总催;狠心柱--秧子房当家的;佛门柱--水香;白玉柱--马号;青天柱--稽查;通信柱--传号;引全柱--粮台;扶保柱--崽子、皮子。
四梁八柱具体分工:
大柜--大当家的。
二柜--二当家的。
翻垛先生--卜算吉凶、算卦、批八字。
炮台--神枪手,前打后别。
总催--相当于部队的伍长。
秧子房当家的--看押审票。
水香--军师。
马号--专职饲养马匹,包括驯马。
稽查--监督胡子品行。
传号--通信联络。
粮台--管理绺子吃喝。
崽子、皮子--最底层的胡子。
(有些绺子八柱还设有商先员--负责侦查联络;红账先生--负责管理登记抢劫来的财物账;花舌子--绺子的说客;字匠--写信、写字有文化的人。)
2酷刑十种
1穿花--把人衣服脱光,置于夏季野外,让蚊子、小咬、瞎蠓吸干血而亡。
2耢高粱茬--将人双手系于马鞍,策马飞奔拖死。
3看天--将青秆柳一头削尖,拖入犯人肛门,然后松手,挑向天空而毙命。
4背毛--用细绳套住犯人脖子,用擀面杖在脖子后绞紧勒死。
5挂甲--冬天剥光犯人衣服,绑在拴马桩上,朝身上泼凉水,一夜冻成了冰条。
6熬鹰--威逼“票”围绕火堆转或做其他活动,不准睡觉,否则鞭抽或推入火堆烧死、烧伤。
7活脱衣--活剥人皮,方法与活剥牛皮相同。
8炸鸡子--烧开油,将活人男阳强置油锅中干炸。
9喷花--将活人站埋坑中,血液自下而上涌入头部,用利器直插头顶,血液直喷向天如花一般。
10坐火车--烧红铁板,扒光衣服,按人坐在上面致死。
3星相与时间
(一)
一七艮上不可移,
口舌是非步步逼。
(10点~12点)
三九兑上有横事,
祸伤人亡要当心。
(六点~八点)
五十一坤必要死,
毕星查辰有救星。
(2点~4点)
六十二坎准得伤,
钱财不旺不有灾
(夜12点~2点)
(二)
丑不远行酉不东,求财望喜一场空。
寅辰往西主人凶,病人遇鬼害邪伤。
亥子北方大失散,鸡犬作怪事难成。
巳未东北必不通,三山挡路有灾星。
午申休往西南去,文生下马一场空。
逢戌不上巽中去,口舌是非有灾星。
癸上西北必不通,隔山隔水不相逢。
4八门歌诀
(一)
休门出入贵人留,
欲要潜身向杜游。
求索酒食景门上,
采猎茔埋死门投。
捕盗惊门十得九,
买卖经商生上酬。
远行嫁娶开门吉,
索债伤门十倍收。
(二)
入门若遇开休生,
诸事逢之总韬情。
伤宜捕获终顺获,
杜好邀遮及隐形,
景上投书并破阵,
惊能擒讼有声名。
若问死门何所主,
只宜吊死与行刑。
八门:(开、休、生、伤、杜、景、死、惊。)
开门--宜远征讨,见吉求名,所向通达;
休门--宜和进万事,治兵习业,百事吉;
生门--宜见人营造,求财获宝;
伤门--宜渔猎讨捕,行逢盗贼;
附:土匪习俗资料(2)
杜门--宜邀遮隐伏,诛伐凶逆,凡云去迷闷;
景门--宜上书遣使,突阵破围;
死门--宜行刑诛戮,吊死送丧,行者遇病;
惊门--宜掩捕斗讼,攻击惊恐。
5马贼歌
(一)
老北风、项青山,
还有红局和南边;
东兴好把盐滩,
久战驾掌寺就是蔡宝山;
还有得好和靠天,
野龙大龙有一千;
老实人,南长山,
多加双闸北霸天;
东兴东新东边东霸天,
打得好,跑得欢,
趟过浑河黑了天;
张金生跑的欢,
大炮不响怨老天,
跑到牛庄急忙把门关;
大老纪也算蔫,
见了义勇军慌忙把腰弯,
叫伙计搬浆子,
叫堂倌把茶端,
跑到天津一去不回还。
(二)
天下第一团,
人人都该钱,
善要他不给,
恶要他就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