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这样默默地各自用餐,坐在对角线的两端,中间隔着许多空桌和一条S形的甬道。两天过去了,初三一早你买了返程票,下午就要上火车了。午餐时间你一进餐厅,看见他已经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几天来每顿饭他都是先来晚走,对你来说好像他永远坐在那个角落里似的。
这是在温泉餐厅的最后一顿饭了,今生今世也许不会再来这里。想到自己跑到这个陌生地方来过年,竟是受了一个空罐头盒的引诱,你觉得人生际遇有时真是荒谬。
你正沉思默想,忽见他站了起来绕过S形甬道朝自己这边走来,而且面露微笑,明确无误的朝着自己微笑。他竟是这样魁梧的高个子,拥有这样一片清亮的天蓝色,令你感到突兀,几天来只看到他坐着,现在却显而易见地想和自己攀谈凑近过来。你万分惊慌,手足无措地望着他越走越近了,顾不上看清他的面容,只是战战兢兢地随着他的目光。他的眼睛是这样的奇特,一双眸子又黑又大,注视你时有些发凝发滞,固执的光点熠熠灼人。眼看他向自己伸出了手要作自我介绍,你慌乱得推开碗筷,受惊的小鹿一般逃离了餐厅……
当你坐在北归的列车上望着车窗外向后闪去的南国景色时,心中升起一股遗憾,自己为什么要逃开他呢?若是认识一下交谈交谈又会怎样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也和自己一样躲到外面过年……这些已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了,但那个有着浓密黑发有着灼人的黑眼睛的高个子男人,却在你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你以为那不过是人生道路上一次擦肩而过的相遇,不料三年以后你们又在一间咖啡厅重逢。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唉。
你和他在南方温泉那次未曾相识的相遇,只在你心中留下一缕诗意的惆怅,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地也就不去想它了。想,也想不出个头绪,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什么职业身份,结婚了没有,可以说你对他一无所知,有些后悔没有和他相识,然而人生有多少次的失之交臂啊!
三年的光阴过去了,生命就像捧在手里的沙子慢慢地顺着指缝流失了,你仍然守着老姑娘的孤独打发日子,也仍然常有人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也总是无情无绪。生活犹如一幅挂在墙上的旧画,静止不动,慢慢褪色。这段时间里你换了一份职业,在一家技术学校任中文教员。你住在技术学校后院一幢古旧木楼的单身宿舍顶层小阁楼里了,业余时间仍然以书为伴。不远处新开张了一家咖啡店,布置很优雅,又可以听听音乐,你成了那里的常客。
每到周末晚上,你都会来到咖啡店选个角落里的小桌坐下。谢老板已经熟悉你的需要,不等你点饮料就会自动瑞来高高一杯泡着冰球的橙汁。你并不急于喝它,缓缓地用长柄勺搅拌着大冰球,看着白色冰球在黄色澄汁的涡流中旋转,慢慢融化,直到消失,伸出双手捧着玻璃杯慢慢地感受着它的凉意,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橙汁,你看过手表,完成这一过程大约可以消磨一个钟头。如果有好听的音乐,就用指甲敲打着玻璃杯击出节拍。
这时,老板就会端来第二杯冰球橙汁,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期待,耐心地用长柄勺慢慢搅拌冰球,望着它在橙汁涡流中旋转,等着它慢慢融化,直到消失……
等到谢老板把第三杯橙汁端上来,你仍然望着慢慢融化的冰球发呆,就这样或慢慢吮着,或静静地听着音乐,独坐两三个钟头,然后起身离去。
又是一个周末之夜,你又在这里以冰球为伴消磨时光,没有发现幽暗的角落里有个男人一直在注视你,而那个座位恰巧和你形成了对角线的两端,和那年在南方温泉餐厅一样。
从此,谢老板发现每到周末都会来两位奇怪的顾客,一位独坐厅堂这一角,一位独坐厅堂那一角,一呆就是整个晚上。男顾客往往来得早,他总是关上身旁的壁灯,只留下小桌上的蜡烛,他的身影隐没在幽暗中,只有一双眼睛熠熠闪光。这是后来你才知道的,那时你全然不知幸福和痛苦正在同时向你走来。
这天晚上,你正望着橙汁杯中的冰球出神,咖啡厅里回荡起一首你喜欢的歌:
冷漠只是我的保护色,保护我心中不熄灭的火……
你反复品味着歌词的内涵,又搅动起那冒着凉气的冰球来。
冷不防一杯滚烫的咖啡放到你面前,随之而来的浑厚的男低音把你吓了一跳来一杯热的吧!”
你顺着声音抬眼一看,浑身立刻触电一般颤栗起来,是他--三年前在南方温泉疗养院遇见的那个男人!他好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高大的身躯突然横在你面前。
“您……你,还记得我?”这话有点不打自招,你有些语无伦次了。
男人黑亮的眼珠凝视着你,自信地说:“你也记得我!我已经坐在那边看了你两个周末晚上了,而你刚刚看见我,就认出了我。”
你顿时两颊发烧飞红了脸,心里咚咚直跳活像个被抓住了的小偷。
男人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我叫温浩宇,可以坐在这里吗?”
你没有伸出手和他相握,也没有自我介绍,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就势坐下了,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肖晶,水晶的晶。我问了老板,看来你是这里的常客,以后就叫晶晶好吗?”
你没有答话,实际上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他那浑厚低沉的喉音有一种特殊的磁力,震得你脑袋里轰轰作响。中国汉族人中很少有他这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你时眸子几乎是凝固的,灼人的目光具有如此厉害的穿透力,脆弱的心,一下子被射穿了,浑身传导着微微的电流颤栗不止。
他很兴奋,孩子般的得意洋洋:“两个星期前我到这边来办事,走渴了,进来歇一歇,不料看见了你!真没想到咱们住在一座城市里,世界太小了是不是?”
你仍然不想说话,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大概是你的温顺的表情鼓励了他,他把脸凑了过来低声说:“在温泉餐厅看见你的那一刻,我才相信了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过去我以为自己这辈子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来到世上三十一年,头一次听到男人对你讲这样的话,你的心海卷起了惊涛骇浪。听了这明确无误的爱情表白,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快乐地颤抖起来了。自从少女时代起就做着爱情的梦,看了太多的描写爱情的书和电影,想像过多少次自己成为简爱、卡尔曼、塔吉亚娜、林黛玉、朱丽叶,以及所有的多情女子,到头来那不过是雾中花水中影。如今在真实的生活中一个你默默地爱了许久的男人,对你说了盼了多年的话,而且是这样突如其来,这样单刀直入,这样叫你喜出望外。巨大的幸福感堵塞了喉咙,使你不知该用什么语言作怎样的回报。
或许他把你的迷醉误以为是羞涩,继续热烈地表白:“真的,遇见你我真幸运!谢谢你那年春节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让我碰见,谢谢你在这里等我……”
这时,你平时的伶牙俐齿才恢复了活力,惊讶自己竟能找回少女娇嗔的感觉:“你可真会讲话,照你这么说,是我跑去找你,又在这里等你呀?”
他慌乱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急忙改正道:“啊不,是我跑去找你,是我在这里等你,还不行吗?”
你竟会那般风情万种地瞟了他一眼,竟会抛给他那样含情脉脉的眼风,一向拘谨冷傲的你都不相信原来自己骨子里是这样一个骚女人。正当你的心情像蝴蝶似的翩翩飞舞时,一个理智的声音提醒:总该问一问他的情况,对他太缺乏了解了……
于是,你问道那年春节,你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他的脸色沉了沉,说:“我并不是出差在外面耽误了归期,也是从家里跑出去的。”
一个“也”字使你五雷轰顶,两个不相识的人竟然有此深刻的了解和共鸣,简直不可思议。你想多听他说一些这样震撼灵魂的话语,故作不懂地问:“也字怎么讲?”
他胸有成竹地笑了:“也,就是和你一样。别看没有机会问你,但我知道你是躲避世俗,去追求清静,到了那里太寂静了,又难耐孤独,只得又跑了回来。人,都厌恶世俗生活,可又离不开。”
此时,你在内心修筑了多年的防御堡垒已经彻底崩溃,感情的洪水已经冲垮理智的堤坝,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轻盈地飞进他明亮的黑眸子里去了,浸泡在他温柔的目光中。已经听不清他又低低地在倾诉些什么,记不清怎样跟他离开了咖啡店,怎样和他手挽手走过长长的夜路,又怎样义无反顾地允许他陪你回到了技术学校宿舍木楼顶层小阁楼。宿舍可以从学校后门进去,从窗口能够看见院墙外僻静的小街。“你住单身宿舍?”
他变了声调的问话惊醒了你,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艮苍白,你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是啊,你以为我住宫殿吗?”
他目光闪烁不定,紧拥着你的臂膀也拉开距离:“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一位留守女士。”
你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儿,问:“什么叫留守女士?”
他却坐在了椅子上颓丧地自言自语:“听说留守女士爱泡咖啡厅……”
你提高了声音追问:“请问,留守女士是什么意思?”
“丈夫出国了,女人在家留守。”
听了他的解释你笑了:“我哪里来的丈夫!”
他的目光烁烁有些惊慌这么说,你还没结婚?”
“太荒诞了!我要是结婚了怎么还跟你……”你说不下去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试探地问:“这么说,你……”
他抬起眼睛正视着你,诚实地承认:“是的,我结婚多年意外的变化使你惊呆了,想质问他,想怒骂他,想逼他解释为什么如此残酷地捉弄人的感情,但你只是瘫坐在床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毕竟才认识了几个小时,彼此并没有承担什么许诺和义务。
你的脸色一定是太苍白了,他斟了一杯水送到你面前,又慌乱地碰洒了它,不顾手烫疼了跑到门后拿来抹布把桌子擦干净,拿起暖瓶重新斟水时手臂抖得厉害。你接过暖瓶尽力客气地说我会照顾自己,请你走吧!”
他却把椅子拉近了坐下央求:“请允许我解释,刚才在咖啡厅我说了,我是从家里跑出去的……文革开始那年我刚考上大学,因为在校刊上写文章反对‘个人迷信’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后来虽然返城,也被分配在最苦最累的翻砂车间当工人……我没有父母亲人,又看不到希望,孤身一个熬到了一九七六年年初,还有半年多就打倒‘四人帮’有出头之日了,但我没能等到时来运转那一天,经人介绍,草草地和一个女工结了婚。这样的婚姻悲剧,你听了很多了,时代的牺牲品……我在农村时就刻苦自学,回城后一直没有放松过自修,通过了成人自学高考,取得了大学本科文凭,调离了那家小钢铁厂,在中外合资计算机公司当工程师。若不是走错一步陷入了不幸的婚姻,可以说我的后半生是很顺利的……
多少次提出离婚,她都不同意,她很爱虚荣,明明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名存实亡,也决不肯落下离婚的名声。我到法院问法官:‘文化大革命造成的遗留问题,政治上可以落实政策,谁能给我的婚姻落实政策呢?’法官只能苦笑着摇头说:‘婚姻落实政策?爱莫能助。’她长得并不丑,但是文化水平低,性情暴躁,说话粗野,打扮俗气,整天唠唠叨叨,把钱看得很重,我每月的工资都得交给她。这些都依了她,只有一点我顽强地坚持,不能让她生我的孩子……我对她没有欲望,实际上已分居两年。每到过年过节,她娘家都来许多亲戚,她逼我做出模范丈夫的样子挡面子,我受不了这种虚伪,总是寻找借口躲出去……实在对不起,我以为你也和我一样,家庭生活不幸福。如果我知道你还是个姑娘,不敢这么打扰你的感情。
听了他的倾诉,你内心的愤懑减轻了一些,却又陷人深深的悲凉,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是连喉咙的肌肉都疲软无力。既然彼此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就什么话也别说了罢!你吃力地举起手臂朝门口摆了摆,示意他离开这里。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央求:“我只有一个请求,以后你还去咖啡店,还让我从远处看着你。我决不冒犯你,只要从远处看看你,能够重温在温泉餐厅看见你的那一时刻,就知足了。求求你,下个周末晚上,一定去咖啡店,求你答应我!”
你仍然失去了说话的功能,又一次吃力地举起手臂朝门口摆了摆,示意他赶快离开。
他轻轻地掩上门走了。
你的耳膜追寻着他的脚步声,你的心伸出千只手想拉住他,你的喉咙想大喊一声召回他,当走廊尽头消失了最后声响时,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变空了……
无星无月的暗夜,你瘫在床上死人一般没有生息,躯体的乏力与脑海的汹涌形成了古怪的反差。迟来的爱情是这样迅猛地浸透了身心灵魂,及早退却太不甘心。但是,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驱赶不走的犯罪感发出了狞笑,难道这就是你身上根深蒂固的罪孽么……妈妈吊在空中时投在墙上的身影,又一次在眼前晃动……虽然妈妈是在红卫兵私设的牢房里自杀的,你并没有亲眼看见那恐怖的景象,但多少年来总是有一堵大墙向你压来,墙上总是晃动着妈妈悬空的黑影。今夜,这恐怖的幻象又历历在目了,你出了一身冷汗,翻身坐起打开了电灯。
你扑到窗前打开窗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虚弱地倚在窗台上,目光徒劳地搜寻着暗夜的裙边,墨色深不可测无根无际。或许,看不见摸不着的夜幕就是命运女神的袈裟?你想扯住她的裙袍诘问:为什么总是对我这样残酷?这颗饥渴的心好容易扯起了爱情的篷帆,它却是一块属于别人的舢板。
一个星期的时间在精神恍惚中过去了,周末晚上你没有去那另可怕的咖啡店,仍然黑着灯蜷缩在小阁楼里。知道他会在那里等待,但是没有勇气去和他相会。十点钟以后你掀开窗帷一角向外窥视,小街对面的树影里有一星香烟的光亮,那是他寻到了这里在仰望你的窗口。捂住枰评激跳的胸口,流下酸热的泪水,多少次拉动了门柄,终于还是没有出去又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在精神恍惚中过去了……
你患了厌食症失眠症,体重迅速下降引起同事们的关注,他们劝你去医院看病,你总是苦笑着支吾。他们轮流从家里做了好菜来让你换换口味,你总是从礼貌性的品尝中暗羡着别人家的幸福温馨,倍觉自己的孤苦凄凉。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又讲了几天课,终于在周末上午昏倒在讲台上……
又一个周末之夜到来了。床头柜上摆满了从医院拿回来的药瓶,幽暗的小屋里充斥着药味。推开了那些开胃药安眠药,不知从何时起,竟然从自我折磨中觅得了快感与宣泄。知道此时他又会在咖啡店的角落里苦苦等待,摇曳的烛影中他的眼睛熠熠闪光,多么想飞奔了去,投入他的怀抱,可是自己多年来对爱情的期待,决不是去当一个已婚男人的情妇,不论你是多么爱这个男人。宿舍里仍然没有开灯,黑暗中理智与感情的两面利刃把脆弱的心绞割得七零八碎……
“这会儿该有第三杯冰球橙汁了……”你自言自语着,告诫自己不要走近窗台,然而神差鬼使地还是掀开了窗帷的一角,小街树影里又闪烁着他的香烟火星。火星一下子掐灭了,他高大的身影穿过马路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