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有一股歪风邪气,一些成年人总爱扎堆儿,叽肌咕咕,讲吃讲穿,对孩子形成了不良影响。肖晶,你该管管你们梦虹,整天花枝招展的,动不动就哭鼻子,明明是个农村丫头,却装成小姐胎子……”
梦虹听见田院长当众如此挖苦自己,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怔住了。立春预感到事情不妙,但他天真地以为田院长只不过批评几句,不会再往下说什么了,因为田院长保证过,对任何人都不讲的。但是,他想错了,花玻璃门里继续传出的讲话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肖晶,我找你谈话,你还包庇她!出在你眼皮子底下的事,你都不知道?昨天一早儿,趁着大家还没起床,梦虹又去花池子那儿和立春凑合,递给立春一张纸条,你们猜上面写的什么?写着‘立春,你愿意做我的哥哥,弟弟,还是朋友?’你们听听,这叫什么话?这不是明显地要交男朋友搞对象吗……”
梦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直瞪瞪地逼视立春。平时,黑森森的长睫毛总是遮掩着她的一双妩媚的眼睛。现在,长睫毛突然像两排帘子一样撩开了,眼球瞪得无比巨大,急剧泛起红潮的眼白托着瞳孔陡然放大的眸子,凝固了似地一不动逼视着立春。这目光由惊愕,转而变成恐惧。不解,失望,转而又变成怨愤,伤心,鄙夷,最后变得彻底绝望了!立春受不住她这般拷问式的逼视,刚要解释什么,只见这双炯亮的眸子剧烈地抖颤起来了,阴森森的睫毛上下忽闪着极力阻挡着泪水,可是两泉热泪还是一下子涨满眼窝,冲破睫堤溢满双目。
“梦虹,你听我说……”立春不知如何安慰她,刚一开口,梦虹的双唇和下巴颏触电般地痉挛起来了,身体也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她未能说出一句话,掉头就朝着楼外跑走了。
立春怕会议室里的人们听见,也不敢喊她,外面雨这么大,她没有带伞,他急忙从墙根拿起伞飞速追了出去。
出了楼门,透过密集的雨线他恍惚看见她的身影朝着杨树林跑去了。风雨中顶着伞跑不动,他收拢雨伞冒雨直追。他仍然不敢大声呼喊,因为大院门口传达室周爷爷的屋里还亮着灯。
他俩一前一后闷声疾跑着穿过了杨树林,翻过一块高地是一个陡坡,从陡坡下去即是一片湖水了。如果从传达室那边绕过去,有一条平坦的小路通向湖畔,但要是在大雨榜沱的黑夜从陡坡这边滑下去是非常危险的。立春意识到梦虹想干什么了,他害怕极了,不顾一切地喊叫:“梦虹--梦虹等等我……”
梦虹仍然头也不回疯狂地跑去,不顾脚底水滑拽着树干攀上了高地。
立春声嘶力竭地呼唤别上去--陡坡危险……”
梦虹攀得更快了,立春奋力追上去。梦虹已经跑到陆坡的边缘,立春扑上去一把抱住她。但是,奔跑的惯性使他两都刹不住脚步了,连泥带水顺着陡坡朝湖边滚了下去。立春力气大,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梦虹的胳臂,另一只手不断地用雨伞的弯柄勾住一些树棵子,降低了下滑的速度,在湖边一条窄窄的小路上停了下来,才没有滚落到湖里去。幸亏这条沿湖小路上有路灯,他才分辨得清哪里是岸边哪里是湖水。
两个人都喘息着瘫倒在水畔,刚才这一番狂奔,攀登与滚落,已经耗尽了郁结于梦虹心中的羞愤,此时只能躺在泥水里啜泣着。立春扶她坐到湖畔长椅上,打开雨伞遮挡风雨。她虚弱地倚在立春怀里,他拍哄着她的脊背说:“好了好了,没有危险了!你可吓死我了……”
这时梦虹歇息过来了,猛地挣脱开立春朝湖面扑去:“我没脸见人了,我要找爸爸妈妈去……”
立春一把没拉住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跟在梦虹后面说:你死了,我还怎么活着……死就死!反正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亲人心疼咱们,我也要找爸爸妈妈去……”
一道强烈的闪电把妈妈山照得明如白昼,山顶浑圆的乳房与高耸的乳头凸现在夜空中。随之一阵阵震人魂魄的霹雳炸响了,似乎要以万钧之力把妈妈山摧毁。然而,当又一道更加强烈的闪电把山林照亮时,那浑圆的乳房与髙耸的乳头岿然安在,而且显得愈加壮美了。
两个孩子先是被惊天动地的霹雳吓了一跳,紧紧地搂到了一起,在这个骇人的瞬间忘记了寻死的念头。他们从来没见过忽明忽灭的妈妈山如此奇丽的景色,一时都看呆了。当眼前陷入漆黑的时候,他俩盼望着下一道闪电再把妈妈山照亮。雷公电母没有让两个孩子失望,闪电连成一串,不断地把这座母亲大地的乳房带给他们。在大自然无与伦比的伟力面前,人类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同时也就缩小了自己所感受到的苦痛。两个孩子冷静下来了,或许这就是妈妈山神秘的母性的保佑。
梦虹觉得自己不应该连累立春,拉着他说:“你不能死!老师说你功课好,聪明,将来能考上大学!”
立春哭着说:“老师也说你将来能考上大学!你姥爷说,你是你们两大家子人家留下来的独苗苗儿,盼着你……长大成人……”
梦虹哭着说:“你更不能死!你也是两大家子人家留下来的独苗苗儿,不能绝了你们家的香火……”
他俩又坐在了湖边长椅上,说着知心话。雷公电母‘冷惜这一对孤苦无依的孩子,悄悄地收住了雷电雨水,湖畔寂静下来。背后的路灯往长椅上洒下柔和的光圈,勾勒出岸边粼粼波影,湖水向远处洇漫着,隐遁在无边的夜色中了。空气是这样湿重,悬浮着无数细密的雾珠,宛如含在眼眶里的泪水不肯落下来。
立春痛心地表示:“都怨我……经不住田院长再三盘问。她作了保证不对任何人讲的,连你妈妈和我妈妈都不告诉,我相信了她。真没想到,当院长的还骗人……”
梦虹立刻原谅了他,只是奇怪地问:“昨天早晨的事儿,田院长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不知道,小汇报也太快了!”立春愤怒地表示:“找出这个人来,我打扁了他!”
梦虹又羞涩地问:“我给你写了字条,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立春急得直发誓谁瞧不起你谁是小狗!”
梦虹可怜巴巴地解释:“我姥爷活着的时候总说:‘你长大了找个好男人,就不孤单了!’我觉得你好,所以,所以才…”
立春也颇有同感地说:“我也是一样!我堂叔送我出村时说:‘别看你现在孤苦伶仃的,出去了好好学本事,长大了娶个好媳妇,又是一家子人家啦!’我也觉得你好,只是不敢对你说……”
梦虹惊喜地追问:“这么说你愿意跟我好了?”
立春诚实地表示:“这还用说吗?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别的男孩子要跟你好,你可不许反悔!”
这一回该轮到梦虹用孩子气的语言盟誓了:“我只跟你一个人好,谁反悔谁是小狗!”
梦虹的大眼睛刚刚闪出快乐的光芒,转瞬又黯淡下去了,想到今后的处境,她伤心地说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咱们一起走吧!”
立春为难地问:“到哪儿去?哪里是咱们的家?”
梦虹热烈地幻想着进城去!咱们不怕干活,一边打短工一边上学!”
立春想起田院长的话,颓唐地告诉梦虹:“法律规定,不许用童工,找活干还不到年龄……再说,市里的学校不会收咱们。”
梦虹绝望地反问:“这么说,只能在这里受气了?”
立春劝道:“这里也有好人,你妈妈,我妈妈,待咱都不错,还有石院长……时间不早了,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咱们还是回去吧!妈妈散了会,回家找不着咱们,嚷嚷开了更坏了!”梦虹执拗地说可是,我真的没脸再回去了!”
立春拽起她就往回走:“咱们都快十四岁了,再忍几年,上完高中考大学,就能远走高飞了!再忍几年吧决,到家先洗个澡,别叫人看见咱这个样子!”
梦虹思前想后,确实感到无路可走。刚才立春在情急之中喊出一句“你死了,我还怎么活着”,使她心里深受感动,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表达立春对自己的真心呢?心中涌起这番柔情,纵有一百个不情愿,她还是跟着立春往回走了。
他俩悄悄溜过办公楼时,会议室里仍然灯火通明,隔窗传出一片吵嚷声听到肖晶和谷幽兰在互相高声叫骂,两个孩子又一次惊呆了:
……这么说,全是我们梦虹不对了?你们立春就没有责任?”
“叫大伙听听,她家两个丫头都来纠缠我儿子,我儿子又没给你闺女递字条儿!”
“你儿子要不勾引她,她女孩儿家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你闺女勾引我儿子!”
“你儿子勾引我闺女!”
“谁的家风好,大家自有公论!上梁不正底梁歪!”
“你把话说清楚,我这个上梁怎么歪了?”
“寻思人家不知道呢?你二闺女满处给你卖报儿去!害死亲娘,拆散人家夫妻当第三者!”
“我害了亲娘可没刮掉亲生儿子!第三者夺走了你丈夫,你一气之下打掉了他的骨血!”
“我撕了你这张臭嘴!”
“我打你这个假正经!”
田院长的制止声,众姐妹的劝架声,哭声,骂声,推桌子声,撞椅子声,会议室里乱糟糟一片喧哗。失去理智的女人们以为大风过后夜深人静孩子们都睡了,疯狂地发泄着心头的积郁和怨恨。
窗外的两个孩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大人们这是怎么了?平时他们总是以正确的道理教育孩子,以远大的理想指引孩子,教孩子好好做人,好好学习,可是……当他们自己聚到一处时,怎么会变得如此凶恶,如此仇恨,如此疯狂呢?
两个孩子不敢再偷听下去了,急速朝家里走去。
立春轻手轻脚推开家门,客厅里的电视机仍在播映着节目,青凤大菊雨生只顾看电视,没有发现立春淋成了落汤鸡。
立春来到浴室,洗衣服刷鞋又洗澡,折腾了半天,妈妈还没回来。那个可怕的会开得这么长,又吵得这么厉害,使他心里忐忑不安。刚才他劝梦虹时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回到家里来心情变得很烦躁。这个刚刚觉得有些温暖的家,忽然变得陌生冷漠起来。他来到客厅,“啪”地关掉了电视机,大吼一声睡觉去!”
青凤大菊和雨生从来没见过哥哥发脾气,没有一个人敢吭气,乖乖地上楼去了。
他独自摸黑坐在客厅里,雨后的暗夜出奇地寂静,周围的墨色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充满了敌意。
梦虹走进家门时,唤弟剩儿石头可意他们也在看电视,幸好客厅的门关着,唤弟没有发现她浑身泥水的狼狈相。她径直朝浴室走去。
她光着身子站在淋浴喷头下面,任凭水柱浇洒着自己。想到今后的处境和难熬的漫长岁月,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和淋浴水花汇合起来顺流而下,分不清哪里是泪水哪里是水花了。她在水花中闭着眼睛张大嘴巴哭泣着,尽情地哭诉着:“爸爸呀--妈妈--你们在哪里?你们长得什么模样?什么模样啊?
她洗完了澡,趁着唤弟还没回到卧室,悄悄地摸黑上了楼,进了屋也不开灯,也不等到湿头发晾干,拽过被子面朝墙里恹恹地睡了。
杨大妮送肖晶回来了,让肖晶在客厅里歇息,自己帮她哄孩子们去睡觉。安顿孩子们睡下之后,大妮回到客厅温言软语开导肖晶。肖晶对她十分感激,劝她早些回去休息。
送走杨大妮之后,她独自一人久久地坐在客厅里生闷气。冷静下来想一想,她对顶撞田淑贤并不后悔,但对自己一时冲动当众揭露谷幽兰的隐私而懊恼,今天这是怎么啦?莫非大家都疯了……今后还得长期做邻居,该如何与谷幽兰相处呢?
更叫肖晶不安的是,散会时她在会议室门外发现两把家里的雨伞,一定是梦虹送去的,真怕梦虹听见了那些可怕的话语啊……
谷幽兰气得心悸胸闷,郭山梅和展晴陪她去医务室听诊开药,两个人又把她送回家。她走进楼门,看见立春一个人坐在厅里,她知道立春在等她,但她只招呼了一句“睡吧”,就逃也似地径直上楼回卧室去了。她怕见儿子,怕立春发现妈妈哭得眼睛红肿的狼狈相,该如何对孩子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