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层篱笆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肖晶和山梅不声张,田淑贤还是听说了可意时常“挂彩”的事。
肖晶十分气恼,又多了一份猜疑:谁的嘴这么快,给田院长打小报告呢……
肖晶明明知道田院长在怀疑自己打可意,心中气愤难忍,但想到可意“挂彩”的事实俱在,至今査不出原因,自己也就只好吃哑巴亏了。
其实,肖晶也很为梦虹操心,梦虹样样都好,就是心事太重了,她的早熟忧郁,和她的小小年纪不相称。只要一听到《我是一棵无名的小草》或“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这类歌曲,她的眼泪就会挂满双腮。平时做完功课和干完家务活,她总爱跑到小广场喷泉那里望着石像发呆,不知想些什么,问她,又不肯说。
每到黄昏暮色降临,闲下来的梦虹便有些焦灼不安,跑到喷泉台阶上独自坐着,有时望着石像默默垂泪。这时候若是叫田淑贤看见了,一定会以为肖晶给她气受,因此肖晶心里很紧张。
梦虹为什么对那些石头雕像百看不厌呢?肖晶捉摸不透个中缘由,特意跑到喷泉跟前去察看一番。她围着喷泉端详了一圈又一圈,也弄不清是什么使梦虹如此痴迷。珠帘般的喷泉簇拥着一组汉白玉雕像,这组群像是一群快乐的男孩女孩围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妈妈,妈妈正在为怀里的婴儿喂奶。婴儿的小嘴吮着乳头,胖胖的小手还抓着另一个乳房,生怕别人抢去似的。妈妈身旁还站着一个笑嘻嘻的男孩正在撒尿,小雀雀“尿”中的水花汇人喷泉……这组群像究竟有什么细节吸引着梦虹呢?肖晶百思不得其解。
近来,家里又出现了更叫肖晶不安的现象--小可意越来越瘦了。她偷偷地请郭山梅来给可意检查身体,山梅说他只有外伤没有病。肖晶努力改善伙食,想让小家伙吃胖了。但是,她发现不知为什么这个本来非常贪吃的孩子这些日子却吃饭很少,几乎不敢夹菜,她往他碗里夹鱼夹肉,他也磨磨蹭蹭不敢吃,眼睛偷偷地瞅着唤弟的脸色。
后来,唤弟不但自己变本加厉欺负可意,还威胁剩儿和石头听她指挥,三人串通一气孤立可意,可意年小力单忍气吞声惶惶不可终日。
梦虹本来不爱答理唤弟的弟弟,但她发现三个大孩子合伙欺负一个小孩子,想说几句,又顾忌到唤弟和可意是亲骨肉,自己只是个“法律上的姐姐”,不好多管闲事。她不愿意向妈妈告状,怕唤弟又骂自己是“巴结狗子”。吃饭时,她总是偷偷地在自己碗底存一些菜,上面用米饭盖上,故意磨蹭着慢慢吃,等唤弟剩儿石头吃完了,她就表示:“你们走吧!我来刷碗收拾桌子。”
唤弟看到不用干活,当然高兴,三个人一哄而散,饭厅里只剩下梦虹和可意时,她把自己碗里的菜拨给可意吃。
可意贪婪地吞着饭菜,眼睛不时地溜着门外,生怕唤弟他们进来。吃完饭,他主动抢过抹布帮大姐擦桌子,闪动着又黑又亮的凹眼睛悄悄俯到梦虹耳边叫:“大姐……”
梦虹点点头,眼睛湿润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孤女一人,多么盼望有个小弟弟呀……为什么可意是唤弟的弟弟,而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呢……唤弟有这么可爱的弟弟,她为什么偏偏不喜欢他呢……自己不是可意的姐姐,可意却拿自己当成亲人,人世间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这么怪呢……由于琢磨谁和谁是亲骨肉这个念头,她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双亲,又想起自己从来不知道爸爸妈妈的模样,这个新家的弟弟妹妹都保存有父母的相片,或记得父母的模样,惟独自己没有……大地震时自己才三个月,连妈妈的一丝影儿都不记得,家里的照片,都砸在废墟里了……
这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时时困扰着梦虹,任何一种相关的或不相关的刺激,都会使她陷人永无休止永无答案的苦思冥想,爸爸妈妈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在厨房里,她一边刷碗,一边问帮助摆好碗碟的可意:“你有爸爸妈妈的照片吗?”
可意摇摇头:“没有,可是我记得妈妈的模样,我妈妈可漂亮呢!可是……姐姐不许我对人提妈妈……”
梦虹很奇怪那是为什么呢?”
可意委屈地说:“爸爸恨妈妈,人家都说他就是因为恨妈妈才得了癌症,爸爸临死前对姐姐说,他就是被妈妈和改福舅舅气死的……”
“改福舅舅是谁?”梦虹越听越糊涂了。
“改福舅舅是我姥姥家村里的……”
可意不想多说什么,伤心地哭了,梦虹用毛巾替他擦着眼泪哄劝:“别哭,你比我有福气,你还记得妈妈的模样。”可意的大眼睛里闪出晶亮的光芒:“人家说我的眼睛像妈妈,想妈妈,我就照镜子,瞅自己的眼睛……嘻嘻你猜咋着,瞅着,瞅着,真觉着妈妈在看我,朝我笑……”
可意说着说着,大眼睛涌出了泪水,小嘴一撇一撤说不下去了。
“好弟弟,别伤心,你比我强多了。”梦虹搂住了可意,羡慕地说:“你这么小,都记得爸爸妈妈,我比你大多了,一点儿都不记得……”
可意天真地问那,那是为什么呢?”
梦虹说:“因为那时我出生还不到一百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姑姑一大家子人都砸死了,只活下来我一个…”她也伤心地哭了起来,可意伸出小手为她抹眼泪:“大姐不哭,大姐不哭……”
梦虹紧紧地搂住可意:“好弟弟,往后大姐疼你,你认我当亲姐姐好吗?”
可意把脸蛋贴到她的脸颊上呼着热气喊姐姐……”夜里,梦虹怎么也睡不着觉,悄悄地起来摸进盥洗室,把灯打开关紧了门。这里有八个白瓷洗脸盆,每个脸盆上方都镶着一面大镜子,她凑近镜子端详自己的眼睛,试图从自己脸上寻找妈妈的影子。她跑到一面镜子跟前,又跑到另一面镜子跟前,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呼唤:“妈妈!妈妈?妈妈呀!妈妈……”
明亮的镜子里,只有一个目光茫然的小姑娘。明亮的镜子渐渐模糊了,浸在了汪汪水波中,两排长长的睫毛挂满了晶莹的光点,像雨滴,又像露珠。
唤弟发现梦虹对可意好,更加恨可意,也更加恨梦虹了。
没有当过妈妈的老姑娘肖晶,未能发现这一切。
喷泉雕塑中石像妈妈怀里的婴儿,就吮着妈妈的乳头,
梦虹觉得那个婴儿就是自己。继而,她就觉得自己的妈妈就像石像妈妈那个模样了。她明明知道自己记不得母亲的慈颜,却克制不住地瞅着石像妈妈揣摩着,想象着,妈妈呀,您到底是什么样子……灰云密布,细雨霏霏,此时已分不清是天上雨蒙蒙,还是眼睛泪蒙蒙了。唉,多雨的季节,眼睛的多雨季节。
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山庄大院成了欢乐的儿童世界。
晚珠和青凤、大菊、小霞几个女孩子在玩跳橡皮筋,一边跳一边齐声唱着童谣。晚珠个子高,腿又长,跳得很好,满头漂亮的假发随着她的跳跃在翻卷飘扬。青凤和大菊站在两端,拉直的橡皮筋不断地升高,就像运动员跳高的横竿。大家事先讲好,谁的脚尖够不到橡皮筋的高度了,无法把橡皮筋钩到自己腿上继续跳出花样了,谁就得下去负责拉着橡皮筋。这种“输家下场”的法则适用于许多体育比赛和游戏活动,是人人都要遵守的规矩。
唤弟跑来了,看到小姐妹们又跳又唱玩得开心,也要求参加。但是,她一个人霸占在中间跳个没完,跳输了也不肯下去“支杆”。晚珠不高兴了,说不带你玩了,你赖皮!”
唤弟把眼一瞪,命令青凤和大菊:“好好给我抻着!”
青凤大菊惹不起唤弟,只好乖乖地抻直了橡皮筋,唤弟旁若无人地跳起来。
晚珠长得又高又大,哪里吃她这一套,劈手夺过橡皮筋团了起来:“不玩儿了!不讲理,不玩儿了还不行吗?”
唤弟抓住橡皮筋的一端不放,大吼大叫:“就玩儿!就玩儿!”
晚珠理直气壮地说橡皮筋儿是我的!放开!”
唤弟不但不松手,还跑了几步把橡皮筋抻得又细又长,突然故意松开了手,紧绷的橡皮筋反弹回去,啪地一声打在晚珠手上,疼得她“哎哟”一声流出了眼泪。
青凤和大菊也不怕唤弟了,朝她嚷叫:“你怎么欺负人哪?告诉你妈妈去!”
唤弟毫不示弱:“告去!我才不怕她呢?”
她不但不认错,还趁着晚珠揉手之机猛扑上去,一把捋下了她的假发套,把发套往树上一扔,漂亮的假发高髙地挂在树枝上下不来了。
晚珠的秃头刚刚长出一层头发茬儿,这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羞得她双手捂住脑袋跺脚大哭。她是个自尊心极强,性情刚烈的小姑娘,不然那天也不会因为被剃光头就撞树寻死。秃头问题是她心里最为脆弱的伤疤,唤弟显然是故意出她的丑,此时的晚珠像一头疯狂的小母狮,哇哇吼叫着冲向唤弟。
一场小母狮与小母狼的厮杀。
起初,霸道惯了的唤弟并没想到要躲闪,勇猛迎战一副势在必胜的架式。不料,几个回合下来,她就被晚珠撕咬得伤痕累累了。两个小姑娘滚在一起一顿好打,引来了好多孩子看热闹。俗话说,横的怕不要命的,晚珠狂怒得豁上性命了,唤弟哪里是她的敌手?别看唤弟渐渐败下阵去,嘴里却不干不净地叫骂:“叫你臭美……叫你卷毛儿……小破鞋!勾引野男人……”
晚珠岂能听得了这种脏话,又扑上去没头没脸一顿乱捶乱打。这下子唤弟可真吃了大亏了,连还手的气力都没了,只能躺在地上乱蹬乱踹乱骂:“秃驴!叫展老师偏向你!秃驴。”
因为她平时横行霸道,孩子们都恨她,只是不敢惹她。此时看热闹的孩子们又笑又叫,没有一个人过来拉架。
幸亏有人去报告了肖晶和杨大妮,两位妈妈赶来各自拉开自己的孩子,唤弟才算没叫晚珠打成重伤。
这时,立春和梦虹闻讯跑了过来。立春拿了一根竹竿来,把树枝上的假发套挑下来,梦虹接过发套拍打干净,整理好被树枝挂乱了的发丝,给晚珠戴好。
唤弟把立春、梦虹的行动看在眼里,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才被肖晶拽走了。
肖晶拽着女儿路过七号楼时,看见谷幽兰家楼门紧闭,心里很不痛快:刚才这一场恶战发生在你家门外,这里还有你的两个闺女,你却装聋作哑不出来劝架,这不是成心扩大事态好叫田院长知道吗!唤弟是我的女儿,这是冲着我来的吗……
其实,幽兰抱着亮亮去大姐家串门聊天去了,根本没在七号楼里。生活中有许多没有机会解释的误会,不断地加深着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唤弟回到家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恶气,目光凶狠得像一头饿极了的猛兽。梦虹、剩儿和石头都静静地在儿童活动室里看连环画,回避和唤弟接触,可意更是躲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肖晶把唤弟拉到盥洗室,给她洗脸洗头、敷药、换衣服,和言悦色地劝道:“唤弟呀,你也不小了,来到山庄要学会过集体生活,和小朋友们搞好团结。”
唤弟不答腔,只是闭着眼任妈妈给她洗头,刚才在地上滚打沾了满头的泥土。
肖晶又说:“常言说,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小姐妹们为了玩游戏闹意见,你不该把晚珠的发套摘下来扔到树上去。你明明知道她最怕秃头难看,这样伤人太重了,不改掉这种毛病,长大了你会吃亏的。”
唤弟仍然一语不发,从肖晶手里夺过毛巾擦干头发,噔噔噔跑回楼上卧室里生闷气去了。
晚上九点多钟,肖晶安排孩子们睡下了。她来到可意床边时,发现可意蒙着脑袋,就帮他把被子拉下来。不料,可意的双手在被窝里死死地抓住被头,不让她往下拉开。她哄道:“蒙头睡觉可不好,听话!”
她用力拉开了可意了被子,一看吓了一跳,可意鼻青脸肿满眼是泪,今天的伤势比往常都要重,连手背也有一道道猫挠了似的抓伤。她急忙问:“你这又是怎么闹的?”
可意不回答,只是默默流泪。
肖晶问同屋住的剩儿和石头:“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两个男孩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肖晶追问:“吃晚饭时还好好的,晚饭后可意出去了吗?”剩儿说出去了,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肖晶拍哄着可意追问:“好孩子,别怕,告诉妈妈,你出去和谁在一起了?
可意支吾着:没……没,我自己,自己天黑,摔的……”肖晶见仍然问不出来,焦急万分,只好又偷偷找来郭山梅给可意上药。
郭山梅的言谈举止透着一种西北女人特有的气质,皮肤黝黑粗糙遮不住眉清目秀的美貌,是北方民间形容的“黑翠儿”。可惜,她的年纪未及四旬却皱纹早生满脸沧桑,不仅眼角刻下了深深的鱼尾纹,眉心也因为常常紧锁而形成了几条抹不去的竖沟。做过多年助产士的职业训练使她眼尖心细手指灵巧。医学专科的学历,走南闯北的阅历及书本的熏陶,也使她看上去颇有见识。
郭山梅了解六号楼的情况,知道肖晶一心善待孩子们,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阴冷。她很同情肖晶,乐于帮助肖晶呵护小可意。肖晶很感激这位医生,两人很快地建立了友谊。
山梅一边用酒精棉球给伤口消毒一边说:“可意呀,这样长此下去怎么得了呢?看颧骨这么肿,差一点就碰瞎了眼睛,多悬呀!告诉妈妈和二姨,我们一定找出欺负你的坏孩子!”“真,真的!”可意撇着嘴,委委屈屈却又口气坚定:“我自己……摔的。”
山梅也没办法,只好给可意吃了消炎药。两个女人下楼来,商量半天也想不出个对策,肖晶送山梅出了楼门,看着她走上甬道进了二号楼,这才熄了门灯。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长吁短叹百思不解:小可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唤弟和可意这姐弟俩太叫人操心了,小小年纪性情如此古怪,这可怎么好呢……今晚可意的伤势这么重,明天人们不可能看不出来,田淑贤要是发现了……唉,越是要强,越碰上这种事情……可意受伤的时间大多在晚上,这又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唤弟……可她是她的亲姐姐呀!不管怎样,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为了防止可意受伤,肖晶决定叫可意到自己房间去睡,每天加紧看护他。本来,她和许多老姑娘一样有洁癖,绝不会允许别人睡到自己的卧室去。但是,为了可意别出大事,也为了自己的名誉,她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
第二天下午,梦虹唤弟放学回来,她叫唤弟帮她把可意的小床搬到自己的房间去。唤弟一听立刻大喊:“偏向!你偏向!”
肖晶奇怪地问:“他是你的小弟弟呀!难道你不喜欢自己的小弟弟吗?”
唤弟仍然大喊大叫:“偏向!臭偏向!你们都喜欢他,看我不顺眼!”
肖晶反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唤弟无言答对,一跺脚跑出去了。肖晶只好叫梦虹帮助她搬床,梦虹干得很卖劲,把可意的生活用品一趟一趟都送到妈妈的房间去了。
不了解儿童心理的老姑娘没有料到,此举在孩子们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可意搬到妈妈卧室的头一晚,肖晶安排他上床以后,唤弟、剩儿、石头一个个都跑来观瞧,嫉妒艳羡溢于言表。
从第二天起,剩儿和石头就串通一气不和可意一块玩耍了。孤儿们都渴望妈妈更爱自己,看到可意独得专宠,就把他当成了共同的敌人。刚来的时候,他们惧怕唤弟厉害,以为姐姐总要护着弟弟,不敢欺负可意。现在,他俩发现唤弟总是在找茬儿骂弟弟,也就欺负可意人小力单了。现在,除了梦虹,其他三个孩子都认为妈妈偏爱可意,说可意的受伤是装神弄鬼糊弄人,为的是引起妈妈注意他。他们都不答理可意,不许他和大家一起做游戏,看电视,不许可意走进他们的宿舍。吃饭时,三个人抢菜吃,可意胆小不敢夹菜,只能吃到一些残羹剩饭。他什么话都不敢说,整天一个人孤孤单单处境更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