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到前日夜晚。
那晚,当刘虎山发怒离开小庙之后,李来亨又想起了一事,对高、王二人说道:“正所谓善攻者,敌方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方不知其所攻。倘若此战我东征大军果真失利,则我标虽凭有地势之险、又已建好工事,但仅仅呆在原地死守,也终究不是良策。守的同时,也需得有攻。”
高国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山海关敌军超过十万,首批追兵也肯定有数万之多。我军以三千之众据守,便已经有些吃力。又哪来的余力进攻?不知将军想怎么个攻法?”
王学礼似乎明白了:“兵贵奇正之道,若我猜得没错,将军大概是想在以主力据守的同时,另出一支奇兵,在关键时刻发动。不求杀伤敌军多少,但求能挫一挫敌军士气,从而助我标主力多守些时候。”
李来亨笑道:“学礼算是说对了!”
“那将军是准备如何选派这支奇兵?将派往何处?兵力又需得多少?”王学礼又问。
李来亨的手指迅速在地图上划过,出了野狼谷向北,继续滑行一小段,最终停在了某处:“我先前已亲自前去察看过,此地森林茂密、植被丰盛,且回旋余地大、可进退自如,最适合我军奇兵隐蔽。人数不需太多,也不可太多,五百左右即可。”
“五百人?这么点兵力又能起到多大作用?”高国玉问。
“奇兵,本就不在于量多,而贵在出其不意。今日已至黄昏,敌军追兵即便赶到,进攻力度也大不到哪儿去。我军虽兵力单薄,但胜在准备充分,又有险要地势以为依托,只要全军上下同心,至少可守到明日日落。到那时,敌军扎营谷外,因与我军已有一日交战,摸清了我军的实力,警惕之心多少会有所松懈。更不会想到以我军防守兵力之单薄,竟还有胆量设下一支奇兵。如此,我军奇兵再趁着夜色突然发动,多举火把鼓噪声势,直冲敌军营寨。只要把握得当,战果也定然不会小视。”
“将军此计不错,到时候就由末将领兵前去吧!”王学礼思考一阵,算是认可了李来亨的这一部署,主动请缨道。
“还是我去!学礼,你助将军守好山谷便可!”高国玉也不甘落后。
至于领兵之将,李来亨其实早就在心中定下来了。高国玉稳重,王学礼善于机变,二人也都算得上勇武,却都算不得最好人选。
到时候,这支奇兵的任务并不复杂,说白了便是趁夜劫营。又因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可算得上九死一生。担任领兵之将,非得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敢杀敢拼的强硬作风不可。这一点,高、王二人或许能勉强符合。但此次劫营,最主要的方面还是为了出其不意、狠狠地打击一下敌军士气。而若要在敌军占优势的情况下还使得敌军胆寒、士气跌落,那领兵之将的凶悍、勇武就不能以常理计。越是性情暴戾如火、残忍嗜杀、视人命为无物,便越符合此类“冲将”的标准。
而同时满足前后两者的,震山标中恐怕暂时只能找出一人,仅刘虎山而已。
若要仔细深究,刘虎山也并不完全符合。他的性情太过于暴烈、太过桀骜不驯,冲阵劫营倒是不在话下,却只怕难以熬过先前的那段蛰伏期。一旦出了丝毫意外,事先被敌军发现,那等待这五百奇兵的将是灭顶之灾。但两者相害取其轻,两者相权取其重,却是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出于种种考虑,李来亨当时并未立即宣布领兵人选,只是让高国玉、王学礼二人前去准备火把等物以作到时之需,甚至也没有找刘虎山商量。毕竟震山标的营地距离谷外的那处潜伏地算不得太远,奇兵只要在清军追兵到来之前就位即可。若派去的时间过早,士卒难以忍受不说,还会增大暴露的几率,反倒不好。
可眼下敌军追兵将至,也到了该埋伏奇兵的时候了。不然,等敌军进至谷外、扎下营垒,再想派兵出谷可就是难上加难。
趁着这不到三刻钟的宝贵时间,李来亨将三名都尉悉数叫来,以最简明扼要的语言阐释了这一任务。当然,高国玉、王学礼先前便已经知道,这一次主要是说给刘虎山听。
李来亨刚一说完,高、王二人便再次主动请缨,刘虎山则依旧阴沉着脸、看着远方而不发一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按理说,当前时间宝贵,应该早做决定才是。但李来亨却依然迟迟没有下命令。一则,就如他之前的考虑,与刘虎山相比,高国玉、王学礼两人绝非合适人选。二则,他也有些许私心在里面。此一去危险重重,而高、王二将又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可算得上左膀右臂。一旦出了意外就等同于断了臂膀,这对于尚未完全掌控震山标的他来说,无疑将是雪上加霜。而刘虎山则不同,向来桀骜不驯,对他也时常有顶撞之举。此一去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即便不能成功,也并无太大坏处。
“将军,敌军追兵将至,快下命令吧!”高国玉、王学礼有些急了,催促道。
“这一任务干系重大,统兵之将非得有超乎寻常的勇武不可。你二人虽不缺领兵经验,但摧阵劫营却并非你们的长项。”李来亨一边暗有所指,一边将手按在了李自成亲赐的御刀之上。
情势的确紧急,他已决定,若刘虎山再不站出来,他便强行下命令。倘若刘虎山不肯接受,那就正好应了李自成先前的那句话“若有不从号令者,均可以此刀斩之。”,先借机解决了这个一向顶撞自己的刺儿头再说。
“我去!”好在刘虎山还是主动站了出来。
李来亨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以刘都尉的勇悍,的确足以胜任,这一点我倒是毫不怀疑。但此一去干系重大,某些细节也需得与谷中主力严密配合,来不得半点莽撞。不知刘都尉能否做到完全遵从号令行事?”
刘虎山冷笑一声,走到一边叫了自己部中那名识字的掌旅过来,之后撕下军衣的一角,又抽出佩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对那掌旅说了一句什么。那掌旅也不敢违背,捉着刘虎山正在滴血的手指在布条上写了几个字。
走过来将布条拍在李来亨面前,刘虎山冷冷地道:“这一仗,我不是为你打的,而是为了我的兄弟。”
李来亨拿起布条,只见上有八个歪歪斜斜的血字:若违军令,甘愿受死。
不光是李来亨,高国玉、王学礼也是极受震动。对于习惯了刘虎山怒吼咆哮的他们来说,刘虎山此刻的阴冷沉静无疑更加令人心头发寒。
“好吧!”李来亨点了点头:“那你便即刻率领你的本部前往,火把还有其余的物什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之后你且记住,好生埋伏下来,未得命令一律不可轻举妄动。我的传令兵大概会在明日入夜后翻过山岭前来传令。若没等到传令的士卒,你可在后日凌晨寅时初自行攻击。至于违背军令的后果,既然你已知晓,那我也就不多说了。”
刘虎山一言不发,转身点齐本部骑军,带上准备好的各种物什,很快便出了山谷。他们一走,自有震山标士卒立即将谷中工事上的缺口堵上。
为了阻击敌军,震山标在山谷中的官道上以及两侧的山坡上都建有土木结构的防御工事。先前为了方便败军通过,谷中扼守官道的工事并未完全合拢,而是留下了不少缺口。如今己方败军已悉数撤走,敌军又将至,缺口自然得堵住。因事先早就准备好了大量装满泥土的麻布袋,堵起来也很方便,没用多久便全部完工。
“刚才,我在旁边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是刘虎山的那个在权将军身边当亲兵的弟弟阵亡了。”亲兵队长陈铁牛看着刘虎山部远去的方向,走到李来亨身边小声道。
得知这一消息,李来亨顿时明白了刘虎山为何反常,心中不无感叹。
说话间,山谷之外,隆隆的马蹄声再次由东面传来,动静逐渐地由小到大,再到地皮也随之剧烈颤抖。
不用多说,第一批追兵已经不请自来了。
半山腰的小庙前,李来亨凝神静气,接连发下军令。山谷中及两侧山坡,震山标士卒完成了接战前的最后准备。空气中的临战气息几乎一触即燃。
伴随着如云似海的滚滚烟尘,首先进入李来亨视线的是一大片火红的日月战旗。来者的身份,不言而喻。
唯一在名称后缀以“铁骑”二字、并得到广泛认同的大明经制之军,曾经的大明东北边境守护者,斥重金打造的精锐军团。。当年曾笼罩着耀眼的光环,令无数大明臣子引以为豪的关宁铁骑,而今也要认贼作父、化身为胡虏入侵中原的急先锋了吗?
看到这充满着讽刺意味的一幕,李来亨不禁摇了摇头。
山谷中,一连串震耳的铳响率先打破了原先的平和,率先入谷的十来名吴三桂军斥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仅余两骑仓惶逃回。
少顷,谷外号角齐鸣。如林的旗帜下,黑压压的一大片骑军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着谷中平推而来。
“预备!——举铳!”
“预备!——”
防御工事后,原神机营军官们的口令声都有些颤抖、发飘。
“放!”
刹那间,巨响骤起,火铳齐鸣。剧烈的气浪四散开来,震得草木摇曳、尘土飞扬。腾起的大片白烟中,好似有数不尽的大小红花在次第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