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我标刚经历过一场血战，士卒们大都自认为流了血汗，以为将军肯定会网开一面。没想到将军还是铁面无私，严肃了军纪。并且，那些被处决的犯事官卒几乎都曾在前一战中立有大功。虽有功却依旧不能幸免，这被其余人看在眼里，难免会有一些兔死狐悲的之感。因此，自从行完刑之后，底下的士卒大都情绪低落，甚至还有在私下里随意发表议论的。”王学礼道，“好在，这仅仅是露出了点苗头，只要能处理得当、处理及时，应该还不会出什么乱子。”
王希忠则道：“即便有功也不可滥杀无辜。当时回去之后，我也想了很久，其实将军的决定并没有错。好规矩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得靠长期的严格约束才能养成。若是现在放任自流，那帮兔崽子以后就会越来越不把军纪当回事。到了那时，就会真如将军所说的那样，咱们谁也管不了他们了。”
听到王希忠这样说，李来亨多少把心放下了些。王希忠在各部都尉中最为年长，素来稳重，在军中也颇得人心。若是他能首先转过这道弯来，问题就要好解决得多。
“军纪自然是绝对不容侵犯，”李来亨道，“但学礼所说的情况也不可不引起重视。毕竟眼下尚在行军途中，可不能让军心出现太大波动。”
“不知将军是否已有良策？交代下来，咱们照做就是了。”高国玉平时话不多，习惯于接受、执行命令。此前因为自己的一名心腹也在斩首之列，他也有过些许腹诽，但脑子里转过了那道弯之后，也并未影响到正事。
李来亨点点头：“这么晚了召集你们前来，目的之一便是这个。眼下我有个想法，你们先听听，看是否可行。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可以再议。”
“将军言重了，我等洗耳恭听。”
李来亨沉吟片刻，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说出。
三人听完，虽然感得新奇，倒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于是便就此确定下来。随后，又议了其它的一些事宜，如接下来的行军路线、速度，原则、方针的调整等等。
等到军议结束，三人自去准备。
..
次日清晨，八百余官卒悉数在村外的空地上集合。
对此次集合的目的，绝大多数士卒都并不知晓。不少人还以为是李来亨嫌昨日的惩处力度不够，还要再揪一批人出来立威。如此一想，心中难免忐忑。
“将军，您说小老虎唱的这是哪一出啊？”队列中，一名骑军掌旅小声地朝刘虎山问道。他是刘虎山的亲信，同样对李来亨并不怎么服气，暗地里都是以小老虎称之。
“管他娘的唱哪一出？实在不行，老子也不伺候了，直接去找我叔。”刘虎山冷冷地道。昨日，他与李来亨的正面对抗可谓又输了一着，到现在依旧余怒未消。
“那是，”那员掌旅又道，“将军放心，真到了那时，卑职定会跟着你走的。至于小老虎，谁他娘的爱伺候谁就伺候去吧。”
刘虎山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又将视线转向了前方。
当李来亨登上队列前的那块小高台时，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他直截了当地道：“今日将大家召集起来，也没什么大事，更不是为了算今日以前的旧账。只是想借此机会，与大家说说之前的事，说说咱们当初为什么要从军起事，为什么要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东征西讨。也可以说说自己的老家，说说自己的身世。以往都是我在说，你们在听，但今日便由你们先说，我来听。大家不要有任何顾忌，可以畅所欲言。就从现在开始吧。”
李来亨说完便走下了高台，队列中的数百人却不由得面面相觑。下属在台上说，却让官长在下面听着？军中何时曾有过这种先例了？因此，虽然感到新奇，众人却大都还是踟蹰着不敢上前。
好在李来亨事先也有了安排，第一部的掌旅，即代理都尉周士贵首先登上了高台，并随即打开了话匣子：“众位弟兄，咱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我这个人大家应该都认识。我呢，是陕北绥德人，绥德那地儿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吧？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叫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乃陕北名谚，意思就是米脂的女子漂亮，绥德的男子英俊，都是远近闻名的。可这话让满脸横肉、黑炭头般的绥德汉子周士贵说出来却是充满了喜感。话刚落音，台下便是一阵哄笑。
周士贵陪着笑了几声，逐渐地严肃起来，继续道：“可那也是个穷地方啊！自从我幼年记事起，往往便是十年九旱。即便是偶尔一见的好年景，地里的收成也不过仅仅能填饱肚子而已。不知道弟兄们有多少是陕西人？”
台下陆续有一双双手举了起来。震山标，乃至整个大顺军中的士卒都是以陕西、河南两地居多。所以，周士贵这么一说，响应者足足有一小半。
“好！”周士贵点点头，“那大家就应该还记得，前明崇祯十年到十二年，陕西持续大旱，连年蝗灾，且一年比一年严重，地里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没了粮食，树皮、草根差不多也都叫乡亲们给吃尽了，可照样是不停地饿死人。也就是在崇祯十二年，我一大家子人饿死了十几口，我爷爷、我爹、我娘、我叔、我婶..差不多都是在那几个月里脚跟着脚走的。当时，家人死了，我也只能和我的几个兄弟一起，饿着肚子一天挖一点，就在家里面挖几个坑下葬。为什么不埋到外边去？因为我怕！我怕那些饿疯了的人把他们刨出来给吃了！以致于死后也不能安生！”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士卒们回想起自身所经历过的相似往事，心灵上极受触动。
“咱们老百姓活到了这个份上，那****的前明官府却还是变本加厉，赈灾的事没干过一件，该征的粮一样征，该征的税也是一样的征。交不出来就抓人，抓去做苦力，直到某一日累死在异地他乡。大家说说，碰上那种操蛋的朝廷，操蛋的官府，咱们还要他干什么？”周士贵继续道，“不过，当时我还算是个老实人，都那个份上还没怎么起造反的心，和我的几个兄弟、堂兄弟一道外出逃荒。不料半路上又走散了，我身边就只剩下了我最小的一个弟弟，那年他才十二。当时我还想着这小子命大，咱哥俩大难不死，日后一定能光耀咱老周家的门楣。谁曾想，不久之后又遇到了一伙官军..”
说到这里，周士贵已是声泪俱下，咬牙切齿道：“当时，我弟弟被一箭射中，没有跑掉。我跑出老远之后，回头看见他被那帮杂种操的官军丢进了生好火的大锅里..这么些年了，每当天黑我一闭上眼睛，都会想到老家的村子，都会想到父母兄弟..尤其是昨日来到了这个村子，看到村里的老人小孩，我就好像又看到了我爷爷、爹娘、还有我那惨死的弟弟..”
听着周士贵叙述往事，李来亨在深受震动的同时，也不禁感叹自己选对了人。周士贵看似粗鄙无文，其实却是粗中有细。先是叙述自己的悲惨往事，引发台下士卒的共鸣，将仇恨的矛头共同对向前明官府和官军。随后又不露声色地将话题转到了当前的这个村子，间接地令士卒们由村中百姓联想到自己的亲人，从而对自己昨日的行为进行反思。整个过程几乎不露痕迹，实在巧妙。
周士贵下台之后，不等李来亨事先安排好的第二人上场，竟有一名哨总抢先登上了台，操着一口河南腔，刚一开口两眼便红了：“弟兄们，俺是河南南阳人。前明崇祯十五年，孙传庭那个老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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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场上官卒的发言越来越踊跃。先是只有军官，后来连士卒也由开始的试探发展到争先恐后地上台，诉说着自己的过去。到了最后，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心平气和地讲，不是歇斯底里的怒吼便是声泪俱下。
台上的人是如此，台下的士卒也是越来越感同身受、义愤填膺。群体的感染力是惊人的，最初只是一两个人带头咒骂，最后竟不自觉地发展到数百人异口同声地大骂，被骂的对象自然是前明的那些贪官、军阀和地方土豪劣绅。还有不少士卒一边大骂、一边嚎啕大哭，并且哭的范围也也越传越广。
数百条汉子一起嚎哭掉泪，场面实在壮观。这一哭，由战场上带下来的压抑，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以及昨日的些许不快、怨言都在悄无声息地慢慢释放。
最后上台的是王希忠：“正因为前明朝廷不是个东西，所以陛下才率领着咱们推翻了它。眼看着咱们也能分到地，就此过上好日子了。可是前明的那些狗官、军头以及各类余孽们，依然不死心，还在千方百计地想要重新骑回到咱们头上。为了做到这个，他们几乎能不计一切手段。前些日子的吴贼就是个例子，为此他竟然还引了作恶多端的满洲鞑子入关！大家说说，像这种死不悔改的前明余孽，该不该杀！”
“杀！杀！！杀！！！”台下的呼喊浪潮层层涌动。
“好！将军已经说了，此次我标去往山西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协助当地驻军震慑地方。若再有前明余孽兴风作浪，一律杀无赦！缴获的金银财物，一律平分！表现出众者，另有重赏！将军还会上奏朝廷为各位请功！”
“杀无赦！杀无赦！！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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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集会结束，王希忠等三名都尉再次齐聚李来亨暂居的小院。
“将军这个办法果然奏效，”王学礼心服口服道，“士卒们都把昨日的不快暂且丢到了一边，并将仇恨的矛头统一对外。如此一来，军心方面也暂时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李来亨则是在心里感叹古人的朴实，他组织的这次集会其实就和后世那些屡见不鲜的感恩演讲相类似。演讲的内容只是个引子，最终的目的是让某一种集体情绪影响到在场的所有个人。原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却没想到放在古代居然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将军的这个法子的确不错，以后若时机恰当，或许还可再举行。”王希忠也点了点头，“只是不知将军可曾对此法命名？”
李来亨想了想，道；“就叫诉苦会吧。”
诉苦会？既没气势，也不太雅致，似乎有些不妥。王学礼这么想着，正准备再开口劝李来亨改一改，却被李来亨提前打断：“行了，此事暂且放在一边。既然军心方面有了改善，那我军还是得加快行程。这样，今日吃了中午饭之后，立即启程。争取在五月初九之前抵达大同。”
虽不知李来亨为何坚持要在五月初九之前抵达，但三人还是应诺了下来，告辞之后自去准备动身。
午后，当全军吃完午饭、正准备启程时，被派在外围警戒的斥候领着几名风尘仆仆的骑士前来了李来亨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