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年后上班,老吴翻出从部队带回的黄军装,挺着胸板着腰在院里来回走过,神情就像战场总攻即将开始。老石家呢,孙桂芝本该回柳树沟也不回了,带孩子在这靠着,老大教小的念语录,一一段接一段,放下饭碗就念,全院人都跟着学习,学得脑瓜仁疼。我虽然是外地人,是当初上山下乡念书又分回这儿的,分到党校教哲学,但毕竞落户于此,跟他们也算是邻居一场,我劝老旲说运动挨整都没见你说啥,一个邻里纠纷,你何必如此当回事。老吴说运动挨整是全国的,比我官大的都挨了,看看他们我能受得了。可让老石家欺负,是我个人的窝囊,我不能这么活在红庙山上;我跟老石和孙桂芝说开春啦该种地啦,孩于也开学广,总这么较劲较到何时是个头。孙桂芝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贫下中农必须占领舞台。老石说我老婆说得对,坚持就是胜利。
我对他们不可思议。我岳母说这个山上的红庙是供月下老的庙,是给青年男女牵红线的地方。每年三月十五,男女聚在庙里烧香,看一种叫二鬼摔跤的表演,即一个人扮成两个人摔。摔的过程中甩出一些红线绳儿,男女可各找绳儿头,理顺后,自然是一男一女相连。如有意,两人就把绳缠在手上,找地方谈谈。不想谈,当时把绳儿拽断就是了。我不明白她说这事是什么意思。她接着说红卫兵砸红庙时,老石把二鬼行头拿来了,自己套身上耍。后来老吴也耍,耍罢都想要,两人一拽,哗啦就给拽散了(是用纸壳糊的)。然后一把火鱿在这当院给烧了。当时庙里老道还活宥,说你们早晚要受到报应的……
我不信我岳母说的这些。但我对三月十五男女牵红线很感兴趣。这很像日后出现的婚姻介绍所。日了一选在三月十五,表明还要保证质量(其实人家是旧历)。我分析此时已换下棉装,男人精神,女子则显出腰身。
院内的战争处在相持阶段,天气暖起一些的时候,双方都有些坚持不住,但仍坚持着(我从来没见过有这么拧的人)。老石不发话,孙梓芝不敢走,掐指头算耽误了多少工分。孩子也念不下―去了,俩大丫头自己回柳树沟或干活或上学,急得孙桂芝嘴上全是泡;老吴家则也乱成一锅粥,于姗抱养来一个才生下几天的孩子。她没带过,支使得老旲屋里屋外跑一会儿问我岳母这孩子怎么拉稀啦,一会儿又去买奶粉。但他两家人迎面碰见时依然冷冰冰。老吴嘴歉,稍有点闲空儿,叼着烟卷在院里自己跟自己说:哎呀,都说我绝户,哼,这不是说有就有啦,还是个带把儿(小子)的。别看有人养一窝,将来未见得咋样。
孙桂芝也不示弱:羊肉贴不到狗肉上。不是自己养的,早晚白受累。
老石说:没错,光头平头到啥时也不一样,不是一个手法做的活儿……
院里人怕他们打咕,一听双方又接上火了,赶紧打岔,让他们脱离接触。我岳母曾想请个算卦的,算算他两家犯的什么邪,想个啥法儿才能破了。让我给阻止了。我说矛盾双方的斗争是绝对的,不斗争是相对的。我岳母对我这新姑爷挺客气,点点头拉倒了。但背后她笑我是傻姑爷,说斗架跟相对象相对有啥关系,一个教师咋说这些四六不着边的话。
战事终于有了告一段落的那天。首先是孙桂芝脸上不是正经色从街上回来,进院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脑袋磕地,然后哭,说没法儿活了。把我们大伙吓一跳,以为老石出了啥事了。慢慢听清楚,孙桂芝去马市街理发店,把老石刚发的一个月工资共六十五元陆角三分装在口袋里,想扯几尺布给老小子做件单衣,才进百货,就让小偷掏包了。六十多块钱在那时可是个钱啦。平时花一分钱都得算计的孙桂花,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大的打击。
说来也怪,此时亍姗肚7疼得要死要活,不去医院是不行了。到医院一检査,是盲肠炎。于姗说好儿年啦,小肚子就疼,还经血不止。大夫又査,坏啦,子宫里还有个瘤子,挺大了,不切除要出事。老吴只好签字,把孩子放在岳母家,他去医院盯着。
孙桂芝走了,剩下老石一个人蔫不溜出来进去;老旲也蔫头耷脑地山上山下地跑。有一天他俩一个大门里一个大门外碰个面对面,两人同时苦笑,说你瞅咱俩,真像那二鬼,还分不开,还得打,打来打去还得在一起。
这回是老石破费,买了两个熟猪蹄,半斤花生豆,一瓶热河老白干。那天天气有些燥热,两人搬了个小桌在院里喝。我岳母看他俩终于坐到了一起,一高兴还送过去俩咸鸭蛋。老吴很少见地跟我岳母说谢啦,孩子就让您受累,还送蛋,早先我这个人太操蛋,您别往心里去。老石说那阵于我那一群崽子可把您烦够呛,我两口子小心眼子,瞎鸡巴跟人争高低,搅了您的日子,您多原谅吧。
我岳母动手把俩鸭蛋敲开,不大理想,蛋有点混沌(蛋青蛋黄混了),那是腌之前蛋不新鲜所致。
我岳母说:瞅瞅,一对混蛋。老吴说:该骂。老石说:骂得该。我岳母说凑合吃吧,就走了。往下就是老吴和老石嗞喽一口酒,咯噔一口肉,叭叽一个豆,嗞喽一口洒,嗞喽一口洒,小小一口蛋。咋那舍不得吃呢?蛋腌得太咸啦。这顿酒他俩从中午喝到口头偏西,一瓶喝光,老吴又从家拿了一瓶,结果都喝多了,都伤心流泪,老石说:老弟我不容易啊,那些孩子,我挣点钱,都买口粮也不够呀。老吴说:老弟我更不容易,弄个旁人孩子养,老了不知靠谁呀。老石说:我那败家的媳妇,不光丢钱,听说又把家里的羊丢了。老吴说:好在人没丢,身上的零件齐全。唉,我好命苦呀,你弟妹下面……都掏空啦……
那时我下班回来,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也不知道他俩谁年长于谁。我劝二位说点高兴的吧,土地承包的风已经吹过来了,老石你人口多分的地也多,你日子很快就会富起来。老吴呢,于姗要不是得盲肠炎,还发现不了瘤子,这回斩草除根,以后不用担心啦。我爱人在医院做行政工作,多少懂点医,跟老旲说把子宫摘了跟把柜里东西掏光了一样,柜里掏光就空了,人腹腔还有肠子啥的,慢慢就把子宫的位置都占了,肚子空不了。我岳母对老石说你媳妇把那些孩子都带大,不是一个都没丢吗,丢只羊算个啥,你还骂人家败家。
他俩不吭声,我们很有些得意,终于说住了这俩从人。不料过一会儿两人都摇头,老石说:哼,还是败家。再丢哪怕是一只小鸡,我也饶不了她!
老吴说:不空?都填实啦,那我办事往哪使劲呀!
我爱人臊跑了,我岳母气跑了,我还行,还跟这俩酒鬼一起喝了两盅。我对他俩谈不上有感情,但绝对有新鲜感,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我就要搬到单位家属院去住,不能和他们同在一个院里打头碰面了。
我搬走以后,忙着过自己的口子。后来爱人怀孕,生孩子,带孩子,再加上工作忙,我就很少去红庙山岳母家了。偶尔去一趟,也是说了事就走,没有时间聊闲天。只是每次离开红庙山,心里总会想一下,也不知老旲和老石咋样了,下次一定问问。可到了下次,又忘了。
不久,我又去省委党校学习了半年。记得学习结束是腊月,有些空闲时间,我带女儿去红庙山看她姥姥(我的单位在郊风),我爱人也从医院来了,大家一起包饺子。那天刮风,刮得院里有响声,我往外一望,突然想起老石老吴,便问:他俩咋样?死啦。谁?,’都死啦。
我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信,我岳母不会跟我开玩笑。包着饺子,岳母就讲,说老石和老吴从春天好到夏天。夜里特热的时候,于姗睡不着,黑着灯坐在炕上瞅着院子瞎想些啥。突然,大门悄悄开了,却不见有人进来。仔细一瞅,吓得于栅差点叫起来,一个人手脚着地爬进来,于姗以为是小偷,就要推醒老吴,不料那人突然打开了老石的门。于姗看清是老石。往下的情况就简单了,一个女子轻轻溜进院,进了老石的屋,过了多长时间,又溜走了,然后老石又去关大门,再关屋门。于姗在暗处观察了全过程,令她心慌不已。憋了好几天,她实在受不了,告诉了老吴,又千叮咛万嘱咐别跟外人说。老吴嘴里答应,可他那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他憋得浑身直发痒。结果儿天后他俩又在一起喝酒,喝了一会儿,老旲就数叨老石,说你还以为你干得机密,你搞破鞋的事,我都淸淸楚楚,你是咋咋爬进院,又是咋咋开的门,你俩一共干了有多长时间老石傻了,回去就病倒了。更可怕的是这事让理发馆的职工都知道了,那女的也是推头的,觉得没脸见人,用剃头刀割手腕,流血流死了。老石不敢回柳树沟,也不去民院治病,就挺着,秋后喘得厉害,一下子憋死了;老吴自打说完就后悔,就喝大酒,进了腊月胃出血,抬到医院就不行啦,才发送完没几天(岳母讲得简要,因为头一锅饺子快熟了)。
我朝院里看,见墙根儿有几朵白纸花。再看西厢房,挂着棉门帘,烟囟冒着烟。我问谁搬来了。岳母说老石的大小子顶替他爸,已经上班了,孙桂芝带老儿子来这过年。我端过饺子,听隔壁孩子在笑,我知道那是于姗抱养的孩子,岳母说于姗说这孩子以后改姓于啦,跟老吴一点关系也没有……
又过了二年,我改行到文化局工作。正月里去离热河城八十里的隆化县去看花会,见到有人耍二贵摔跤。表演者背着两个手臂相抓的古装人形。表演者手上套着鞋,鞋头朝后。一领布袍挡住表演者,只露四只脚,相互摔踢,上身随之摇动,冷丁一瞅,就是两个人在摔跤。县里介绍,这是从满族花会二鬼摔跤改来的,为精神文明,把鬼改成贵。我时任文化局长,说此表演可搬七舞台。转年,全区搞舞蹈会演,隆化就出了这个节目,已是几个人一齐表演。不久,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上,这一节目作为表演项目去了,极受欢迎,尔后就传开了。在电视里,我见过许多回,人家的服饰面型更好,表演也到位,锣鼓点里,我时很难想象那是一个人在自己跟自己打摔。待到表演者突然站起来,把袍子一撩,两个人型全在他身后背着,你难免会问自己,刚才那跤是怎么摔的?一个人咋能摔出两人的劲头来?不管旁人有没有此感觉,反正我有。我觉得老吴和老石就是二贵、我不愿称二鬼)。那口在荡荡北风中,想到老石的儿子和于姗的儿子,我的饺子才慢慢吃得香起来,直到我爱人偷偷瞪我一眼,意思是怎么吃起来没完。事后我体会,吃饭时不要想事。否则,要么没食欲,吃得不香不臭;要么吃起来没完没了,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