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伯父救了冯大光一回,但救不了第二回,五八年大炼钢铁,冯大光反对,被抓起来,一深人调査,苏有权说他是头年漏网的右派,责任在何天宏身上,结果二伯父被停职检査,下到街道炼铁,炼出一堆生铁疙瘩,堆在沟边上没人管。我奶可惨了,家里做饭的锅都给收去炼了,扯蛋那时才两岁,搁在我们家,整天跟我玩,饿得肚子咕咕叫,回家一看,我奶守着煤球炉子上的小铝锅,念经似的等着炉子里的火快上来。我拉着扯蛋去找二伯父。在文庙后沟,二伯父满脸黑灰正指挥人往炉里装料,料就是从居民家收来的铁器,有锅有剪子有榔头有勺子啥的,李拐子在一旁将其砸碎砸扁。我教扯蛋咋说,扯蛋说爸别咂了,奶奶那做不熟饭,我都快饿死了。扯蛋噪子很尖,干活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立刻停下来瞅何天宏。我看得很真亮,二伯父摸摸扯蛋的头,自言自语道:妈了个巴子,把好锅炼成这铁疙瘩,咱们这是干啥?
林小玉攥着风匣把说:一家留一口小锅,做饭是够呛。
李拐子说:别砸了,砸得我肝疼,大官僚,您再大胆决定一回吧,就跟上次撤鞋铺似的。
何天宏挠挠脑袋说:哎呀,我现在已经犯着错误,再干可罪加一等呀。
林小玉拉动风匣说:算啦,我们还是炼吧,别给他出难题了。
李拐子手起锤下,咚地一声,一口大铁锅两瓣儿了。这时候苏有权胳膊上戴着红箍来了,他当上了区大炼钢铁总指挥,特别神气地指手画脚,说别的炉子都比你们烧得旺,你们这里的烟火连蚊了都熏不走,这怎么行。林小玉知道她爱人被抓的原因,理也不理苏有权,照样不紧不慢拉风匣。苏有权说小玉你别拉了,跟我一起搞统计吧,每天都得往上报数字。林小玉说我报不了那些假数字。苏有权说怎么是假的,咱全区光大小铁锅就收上八千个,那能炼多少铁。我去过他家,他家老小子和我是同学,他家还留着大锅。我说:交了你家的锅,还能多炼铁。
苏有权很尴尬。李拐子说领导不带头,这活不好干呀。二伯父嘿嘿笑,瞅着苏有权不说话。苏有权走了,时间不大拉来两口大锅,扔下就走。天擦黑了,二伯父告诉李拐子别砸了,一户搬一口锅回去,晚上加班,把其他地方乱扔的烂铁疙瘩拣回来。这招子挺棒,第二天苏有权又来了,见锅少了,铁多了,就问是咋回事,李拐子说我们一夜没闲着,要争红旗。苏有权点头说挺好呀,又跟我二伯父说:你动员一下林小玉,让她去当统计。
再过去又描四淸,定成分,把我爷吓死过去好儿回,等到文革一开始,就彻底吓死了,当然是死于心脏病。我爸我叔都是教员,胆小,根本撑不起这个家,红卫兵抄家一开始,全家慌了神,我奶做主,立即请何天宏来,否则家破人散。是我跟我爸去请的,因为二伯父特喜欢我,他一直得意给我子弹的事。我爸把话一说,二伯父叹口气,说:唉,没想到落到热河跟你们缠在一起,我这辈子命不好呀。
葛大凤说:你把我爸害成右派,是我们命不好。有打烧饼的右派吗?这不是冤死人嘛。
二伯父说:他当右派,不是还照样打烧饼,可惜那些科学家呀。多好的人才呀……
扯蛋和他弟弟喊:快搬过去吧,那边人多热闹。
我拉着二伯父手不放。二伯父眼里流下几滴泪。他摸摸我的头,又下意识地摸摸桌上火药味儿十足的报纸,最后他说去可以,但一切都得按他的主意去做。二伯父干出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他在何家大门口贴出大字报,揭发我爷当年在东北强占贫农的女儿,然后又将其母子弃之不管。现在,贫农女儿的儿子何天宏要报仇雪恨,要占领何家的这块阵地。他让我们夜里往大门外墙上刷标语,刷得连大门都快找不着了。这招子特起作用,来了好儿拨红卫兵,到这一瞅就走了,叫谁看这院都被抄过十次八次了。这个街道的居民虽然过去也穷,但往根上一追,都有些短处,不是老子当过伪警察,就是叔叔四八年去了台湾。二伯父看透这些人心里,说咱们也成立个组织,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众人都赞成,于是,这街道就自己把自己保护起来,基本上没受太大的冲击。这一时期,因住在一个大院里,我注意到二伯父很晚才睡觉,总是看书。我那时已经懂点事了,我问二伯父为啥这么爱学习,是不是还想出去参加革命运动。二伯父说不想参加运动了,但出去还是想的。二伯母葛大凤说你还想当官,没那个日子了吧。二伯父笑道:难说。
二伯父重新出山,是文革结束一段以后。政策是怎么落实的不清楚,反正一上来就是区委书记兼区长。苏有权主动找上门来,说过去受左的路线影响,在有些事上不小心伤害过你,往后咱们团结一致向前看吧。二伯父说你可不是不小心,你是精心刻意地找我的麻烦。苏有权嬉笑说找也就找了,谁叫我是大凤的表舅呢,好歹比你们大一辈,往后你还得在我的领导下工作……
原来,苏有权已经提拔到市里当了副书记。他比较走运,文革前的历次运动都是他整人,文革中他挨整,落实干部政策又主要从文革屮做起,他就理所当然地站了起来。说心里活,他主动找何天宏,思想七也确实有变化,要不他也不能来,他觉得再不能像文革前那么傻整傻干了,也没必要再瞄着何天宏了,恰恰相反,还需要把何天宏变成自己的心腹大将。
因为这时的干部派系太明显了,身后没有一拨人。你根本就站不住。
可何天宏不买这个账,上任以后埋头抓工作,不大理会上面的权力争斗,也从不主动去苏有权那去汇报工作,或随便聊聊。何天宏这会儿忙什么呢?他对热河城的文物有了极大的兴趣。热河城里除了皇家的避署山庄和外八庙,还有许多民间小庙,像武庙、忠义庙、城隍庙、火神庙等等,过去香火都是很盛的。特别是文庙,乃曲阜孔庙之后的全国第二大文庙,庙内松柏参天殿宇巍巍。文革中这些庙被祸害的不像样子了,但残墙断壁依在,昔日模样尚存。常有一些北京的阃家来这儿写生。何天宏上前跟他们聊天,聊了几回,他心中便萌生出一些想法:热河这地方要工业,没有几个像样的大工厂,要农业,山地太多,机械化也一时难以实现。这里惟一的优势,就是这些文物,若保护好了,把外面的人引来参观,兴许是条好路子。
那时连旅游这俩字还被一些人视为贪图享受,靠旅游挣钱,更是不敢想。但我二伯父恍恍惚惚觉得老祖宗留下的这些东西并非都是四旧,并非都得毁了,说不定能变成宝贝。他就以整理环境卫生为由,让各街道把庙里的砖木都归拢好,谁也不许往自家搬回去盖小棚。才把这活布置下去,消息就传出去,苏有权打电话招他过去,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数叨起来:天宏,你咋摘的?不搞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你弄什么庙呀?谁都知道咱们是一个区里的十部,知道的是你自己犯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让你去干的呢!
何天宏心里说真是官大脾气长呢,想当初我当大官僚时,你不过是我手下的小助理。他笑道:我抓着纲呢,也举起来了,这会目也张开了。
苏有权说:目张了,咋张到庙那去啦?
何天宏说:网大,罩的地方大,捎带脚就撒到庙那儿。那儿可不赖呀,好几千年,这些东西为啥能保存到现在,值得咱们考虑呀。苏有权说:考虑啥,那是因为那时没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何天宏说:不对吧,1848年就有了《共产党宣言》。十月革命,列宁也没把冬宫烧了,天安门可是自打明朝就有了。咱外八庙的大佛寺,听说国家拨钱要维修呢。
苏有权愣了好一阵子,像不认识似的看何夭宏,看罢说:看来,你学习比我好。不过,眼下还是学好文件抓好纲,过几天上级来检査,你那儿别出漏子。
何天宏点头答应,答应了回来也就忘了。没过几天,从省里来了检査组,听了市里的汇报,就到区里实地检查。当时正是开春,小爽风吹来,身上特别舒服。可何天宏有些紧张,身上发潮,脑门子上有点小汗珠。他心里没根,这阵子他带人把文庙的大红影壁给修上了,紫红色的,庄重肃穆,已经有不少外地人路过时进去看看。至于什么纲呀目呀,他根本没组织下面学习。
在二道牌楼旁的路边,李拐子和儿个修鞋的边干活边聊天,省里的一位领导抽冷子就上前问:老同志,知道什么为纲吗?
李拐子想也没想就说:这冬天冷呀,以草围缸呀。不围就得冻两瓣儿。
领导眨眨眼又问:那目张是咋回事?
李拐子说:目张?眼睛要是不张开,那不成屁眼子了吗?
差点把领导肚子里的饭给吐出来,转身就把苏有权好训,说你们是咋搞的,群众啥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苏有权瞅瞅何天宏,何天宏装着系鞋带,说啥不抬头。再往下走,进了一个街道居委会,见墙上有一个大图表,是计划生育的统计表。应该说我二伯父对这项工作的预见,远远超过一般人。他自从有了老闺女苗苗以后,就觉得这么生下去,早晚是个大问题,所以,他一主政,就让林小玉抓这件事,劝大家少生。那时上级刚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还没严格控制。但二伯父这个区里有一些年轻夫妇已经做到了一个孩儿。省领导对此很高兴,问何天宏你一个男同志,情况怎么摸得这么细,抓得这么准。何天宏还没从刚才那缸上转过劲来,一慌乱也就顾不上措词,张嘴说:对妇女吧,你就得耐着性子,慢慢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得摸透,重点就在进中检查团里还有女同志呢,脸刷地都红了。省领导笑笑说摸得好呀,工作做得很细。上了车就问苏有权,这位何区长是哪年的干部,说话这么粗这么不讲究。苏有权说资历不浅,建国前的,就是文化水平不高。省领导很有感触地说,看来得使用有知识的年轻干部啰。其实,这事有多一半怨他,他当大官当惯了,问人家话,前面从来不做任何铺垫,汉语中同音的字又多,加上这位领导口音侉,该高的他愣往低处说,该低的他上去了,回答的人可不就有点摸不淸头脑,顺着话音瞎答呗。
这一瞎答不光把二伯父自己坑了,把苏有权也糟践了,他本来有希望当一把手,但领导觉得他工作还是不够扎实,手下的干部也不够得力,于是就从省里往热河派干部,主要领导不用本地的了。外来干部要说从素质上讲,确实是很高的,工作能力也很强,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同志都急于求成,原因无非是三个,一是怕有负领导和组织的期望,想尽快干出成绩报答人家;二是热河风光虽好,毕竟是塞外小城,只能是仕途路上的一个站点。只有干好了,才能提拔高升;三是老婆孩子不在身边,日子久了,也思家园,也想天伦之乐。
有这三条垫底,外来干部一般都是猛打猛冲,口号离不开一年怎么样,两年又咋样,三年大变样。潜台词就是干三年,都大变样了,人家职位也得变个样吧。据二伯父分析,大凡仕途顺畅的官员,到老了回过头来瞅,一般是平均每两年半换一个职位,即使是不提拔,也得动。一旦五六年总在一个位子,那就窝住了,就得赶紧想办法挪挪。二伯父在八十年代初动了挪挪窝的心思,起闵是身旁的人都比自己进步得快,林小玉调市妇联当主任,冯大光进文联当副主席,二伯母葛大凤升为市蔬菜公司副经理,连我都在宣传部当了科长,何时好(扯蛋)大学毕业留北京进了大机关。二伯父找苏有权说我不能一辈子总呆在区里,五十年代初我就是有名的大官僚,哪有一僚僚了这么多年科级的吗!需要解释一下,热河省撤了之后,变成地区,地区下是市,市下才是区。这么一折睥,二伯父越干级别越低,几十年了,才是个科级。这也不怨人不努力,就那么大衙门,你能耐再大,没那个神位。换国家部委试试,司以下只有处,根本都没科这一级,干两年就是县团级。这个你还就得服,猪八戒的兄弟,你就得在圈里呆着;孙猴于的子孙,在动物园里也坐在假山上,那是个人的造化。
苏有权这阵不得烟抽,新来的一把手比他年轻好儿岁,身后又一批第三梯队拉着架势要杀上来,看看风里雨里滚过来的何天宏,他叹口气说:想升官,早干啥去了,稍微顺着点,何必窝到今天。
何天宏说:到今天是觉得改革开放了,搁在过去,我宁愿回街道。
苏有权说:有那么多三梯队去干四化,你就别费心了,过两年批你个副处待遇,回家养老去吧。何天宏说:你属猪,比我大三岁,回家得你先走,我送你。
俩人这会儿有说有笑。其实,到八三年机构改革时,二伯父也不过53岁,正是干工作的好时候,但那年讲五十开,这年龄明显的不行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使二伯父滑到边缘,即没有学历,那年提拔的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苏有权还挺够意思,使把劲把二伯父调到市里,任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才把手续办妥,人事大动起来。也巧了,苏有权头天儿媳妇生个孙于他当爷,转天他收拾收拾去政协,临走跟何天宏说:你多保重,过几年我欢迎你也过去。
何天宏踌躇满志:新干部要上来,扶上马,送一程,得送些年呢。
苏有权说:又不是西天取经。
何天宏笑道:我扶这位,恐怕得是全程,不信你瞅着。
咋回事呢?新:来个主管文教的副市长,不是旁人,是冯大光。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甭说冯大光呀,旁人把干部筛一遍,也想不到会提拔他。我在这声明,我可不反对提拔年轻部,那是好事,我自己也是稍后两年提起来的。但八三年那一批由于时间紧条件严,在某些县团级单位和地方,确实有个别人稀里糊涂就给提上去了。二伯父在此事上是有功的。原先定的根本不是冯大光,是另外两个人,等到就要上报时,发现其中一个文革中有问题,打伤过人。另一个政治上没事,但作风不好,到哪都拈花惹草。都开上常委会了,省里电话也等上了,事却出来啦,新来的市委1?记姓强,很年轻,就有呰沉不住气丫,把组织部的人批评通。说声马上把人想出来,白已就上厕所。二伯父这时正在厕所拉肚子,强书记就问:有文化的老大学生,咱们这有吗?有呀。谁?冯大光。
就这两句,就把冯大光给提上来了。这可不是我瞎编,这是极特殊情况下出的特殊事,要不然咱也没必要在这说了。冯大光时年49岁,年龄也说得过去。更主要的是他在文坛上有些影响,热河这儿古迹这么多,选个文人当副市长,省里还表扬强书记敢于大胆用人。但强书记明白这冯大光是怎么回事,暗地里安排副秘书长何天宏分管义教,说您就是老十部,恷帮他干。我二伯父心花怒放,说您就放心吧,有我在这保证出不了差。强书记心里说这话怎么这么熟呢,好像打鬼子守阵地。这就表明外来的和尚虽然会念经,但有时容易念不到点上,他以为何天宏当过区委书记区长,肯定是有水平的,结果他忽视对方的水平偏重于哪个方面,我二伯父干实际工作那是没挑的,但动嘴皮子到处讲话,就叫了他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