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又喝,喝净了,打个饱嗝吧嗒嘴问我:你昨晚吃咸鱼了吧?这尿怎么这么桴嗓子,呛人。我紧钻被窝里不说话。天亮起来后,我二姐要倒尿,一看都光了,还以为我做的好事,晚上母亲回来她还告诉说小小出息了,主动倒尿盆。我母亲看看湿了半截的被子,啪地就给我一巴掌,问:说,我和你姐的尿呢?我害怕了:全让老吴喝啦。我母亲把我好揍。说实在的,这事干得太缺德,可那是无可奈何被逼出来的。打那往后,我可受罪了,睡觉前必须喝一碗鸡蛋水,夜里还不许尿尿,母亲说你只有这样,才能赎回你的罪过。不料想老吴根本不领情,过些日子来我家坐,还跟我母亲说喝了小小这么多日子回龙汤,就下雪那天早上喝得过瘾,味儿又浓,量又足,喝得俺直想蹦高。我母亲吓得不敢说话,直打岔。老吴挺认真,指着门外的尿盆说:舅妈,你信不,那天足有那么多半盆。您还得想法让小小给俺再弄那么一回。我母亲臊得不行,后来就急得流了眼泪。
老吴还挺能瞎联想,说您是不是想小小他爸啦,小小这就大了,您好日子就到了。我母亲说:大什么呀,还是个孩子。老吴说:不,能尿半盆,那就是要大了。春天到了,我很高兴,不用再起早尿尿了。但老吴的兴趣也变了,他买了不少白公鸡,抽鸡血往自己身上打,打得他那阵子走路吃饭直点头,有点鸡啄米的样子。往下他又练甩手疗法啥的,反正是不闲着。忙活半天,李姗也没怀孕,后来还是我母亲告诉李姗让老吴去检査,结果真相大白,毛病出在老吴身上。老吴情绪低沉了好儿天,在当院一边转悠一边骂:狗操的这些红卫兵,你砸哪门子庙呀,要是给佛爷烧几炷香,兴许能赏给俺个孩子呢!
别肴他这么骂,没事,我们这前后院,没有好成分的,哪家也没出过红卫兵,包括鲁芝苹,她娘家富农,婆家地主,肉联厂的青工勾着红卫兵来抄她家,狗屁也没抄着。鲁芝苹站院里说我们冤呀,二宝他爷1948年被活埋,他姥爷是1949自己上吊的,这些年我们过得还不如贫农,凭啥抄我家。王腊梅也从金沟屯带孩子跑来,原因是她一个娘家舅当过几天还乡团,所有亲戚全呆不下去了。最后是我大姑夫和大姑从北京跑回来,那惨劲就别说了,每人就穿一身单裤褂,是早上装着上厕所跑出来的。来了以后他们害怕北京来人抓,整日提心吊胆。我哥那时在戏校学打鼓,他回来说外面都成立造反队,有了组织旁人就不敢惹。老吴点点头说要不咱们也成立一个,不光保护自己,还能抓别人。我大姑直给他作揖,说你可别造那孽,咱保住自己就不错啦。老吴说中,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事,孩子也养不出来了,带这帮大孩子玩吧。
说干就干,老吴祉起旗号就成立了个红山兵团。我们住这地方叫红庙山,把庙字去了,剩下红山两个字,挺唬人的。开始就我们前后院十来个孩子。后来老吴去武装部弄不少破军装,是工程兵打山洞穿剩下的,可在孩子们眼里,那也是宝贝。淮报名给谁一身,一下子扩大到六十多人,排起队也是满满一院子,把老吴乐得直说:这比炖肉招兵还管成立了兵团,老吴变成了司令,他穿一身黄呢四个兜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指挥我们练操,排节目,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吴的音乐天赋极好,会打拍子,他说现在经常开大会,会上比歌,我得震住他们,他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般是二部轮唱,最多是三部,我给他来个厉害的,我来个六部。六部很不好唱,我们整整练了一个夏天,小脸个个晒成紫茄子,老吴胳膊都比画肿了,总算练成了。国庆节前,估计区里要开庆祝大会,老吴搞了次正式排练,家长们都过来看。老吴那天那叫一个精神,穿军装,戴军帽,衬衣领子雪白,还戴副白手套。他站在前院他前门前的饭桌上,比旁人高一头,我们都排在院当中,四下是家长。老吴啪地打立正,接着敬礼,下巴往上一仰说:东风吹,战鼓擂,红山兵团显神威,铁拳砸烂帝修反,双脚踏得地球碎……
鲁芝苹问:地球碎了咱上哪去?老吴皱着眉头说:连这个都不懂,地球碎了,咱就到一个新天地里去。不破不立嘛!你不把屎拉净,肚子腾不出空儿,咋能往下吃东西?
王腊梅说:地球碎了,这运动不是白搞啦?老吴不耐烦了,小声说:操,本来也是白搞……李姗娇气,怕晒,在堂屋嗑着瓜子听,一听老吴说走板儿了,抄起火筷子隔着竹帘就给了老吴一下,也没看准地方,斜着往上捅,正捅着老吴肛门。老吴这阵累得犯痔疮了,十个司机九个痔嘛,他是年轻时就坐下的这毛病。火筷子是铁的,捅炉子用的,把老吴疼得噌的跳起来喊:谁说白搞啦!‘文化革命’就是好,好像火筷燎猪毛,好得浑身起大包,好得老少整不住呀,放开嗓眼嚎一嚎。下面,文艺演出正式开始。说罢捂着屁股就下了桌子。
整个院子静悄悄。这可不是假的,文革时人虔诚,现在谁看谁都笑的那些言行举止,在当时都是革命举动,大家都干,没人笑。就跟进澡堂光腚一个道理,你要是穿裤头下池子,人家还不让呢,人家会怀疑你是不是有病,再把别人传上。文革时开会,你要不说点头脑发烧的四六句,那你就不是正常人,你就有病,或者真懂马列,跟张志新似的,那也就活不过来了。
我们红庙山上没有那种水平的,所以,甭管老吴说到哪儿,大家都挺当回事听着。文艺节目不光有大合唱,先是快板书、对口词、三句半,还有《红灯记》清唱,我二姐唱李铁梅,扎个大辫儿穿小红袄,没有红灯拎一个马灯,唱半道掉地下,把灯罩子摔碎了。这灯是二宝家的,二宝在队里喊你赔。老吴这时脱了外衣又踩在饭桌上,抖抖白袖子说:打坏东西是要赔。下面,跟俺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我们扯着脖子就唱,唱得又整齐又嘹亮,老吴忙坏啦,六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他得比画六下,可他也不乱,越比画越带劲,唱到第七时,老吴脚尖着桌,双手张开,雄鹰俯冲一般,二目圆睁,热汗长流,跟醉抢花仙一样,使劲比画着唱:第七不许,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调戏妇女……
妇女们都不干了喊:吴司令,你咋还调戏起来没完啦!
老吴抹把汗说:俺估摸也多了几回。就唱到这吧。我们喊:还有第八呢!
老吴眼湿了说:俺的战友都被虐待了,俺抓着他们,也不轻饶。这条让旁人遵守吧,俺免啦!
本想出去震一下,不料武斗升级,山下枪炮大作,震得我们都不敢出门了。我问老吴不是热河化冰(兵)吗,怎么打起来。老吴挠挠脑袋说这也不是兵呀,这是站派、坐派互相打,热河流过去,正好给他们解渴,解完渴打得更凶。
这期间我们红山兵团也干了点事,挡了一拨抄家的,硒跑两拨外调的,抓了一个搞破鞋的。还从文庙扛回不少古书来。那是白校长冒着生命危险来报告的,说坐派和站派最近都逼问文庙地宫藏书室的门到底在哪里。那里有不少线装书和建文庙时皇上御赐的宝物。坐派和站派都表现自己是最革命的,烧光了地上的,这会又想起地下的了。老吴没当回事,说一个旧书让他们烧去呗。我大姑夫说那可是宝贝呀,烧了太可惜。白校长说我老伴已经让他们逼上吊了,我也不想活了,听说你们这个兵团实力强大,只能靠你们了,那儿有不少人把着。我大姑说您这是听谁说的,他这个兵团哪来的实力,都是些半大孩子,唱歌还行,跟那些造反派去抢东西,哪行呀。
老吴不爱听了,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猾。大姑夫说是谋。老吴说谋就是狡猾,你们看我的,甭管他是坐派还是站派,今天全让他们成白菜。说罢他叫上王腊梅就去找小石头。小石头这阵子不得烟儿抽,两派争权,把他给挤到蔬菜公司去了。他想东山再起,看老吴手下有这么一帮孩子,就和老吴化干戈为玉帛,在一起喝了酒。老吴一沾酒啥大话都敢说,拍着小石头肩头说大哥行伍出身,你打天下找俺。小石头说你有需要我办的只管张嘴。这时是秋天,正是下大白菜的时候,各家各户甭管是哪一派,都得准备过冬的菜呀,所以,菜票成了最要紧的东西。小石头管菜票,老吴和王腊梅要了不少张,一张是五百斤。到文庙一看,面生的少,面熟的多,老吴说俺买白菜路过看看你们,今年白菜可好呀,就是数量少,不少菜园子二伏时都让人开会踏成场院啦。
那帮人急了,说那可咋办,一冬天也不能光吃土豆子。老吴一指王腊梅说:瞅见了吗?蔬菜公司革委会主任的老婆,浑身上下全是菜,跟她走,准有。众人说那赶紧走,夜里还要来挖地宫。王腊梅兜里揣着菜票悄悄问老吴领他们去哪个菜站。老吴说哪都行五百斤够他们往家鼓捣一阵。王腊梅就领他们走了。这边老吴给我们发话,背一书包书奖半个烧饼,背十书包书外加油条一根儿。好家伙,我们这帮孩子撒了欢了。文革到这会儿,书没了,包还在,抓起就往山下跑,从后院跳墙头进后殿,后殿神龛后就是地宫,白校长指挥着,我们就往山上背。别看人小,小老鼠多了也能拖走大油瓶,天擦黑就给背光了。背最后一趟时,老吴留下十几个男孩,指着地宫说:进去,拉屎,尿尿。
这活儿我们太愿意干啦。有屎没屎都硬挤咕,拉得臭气熏洞,也不知谁采了一脚,在墙上蹭呀蹭,完了关门跑了,回去领烧饼油条。这些书物都放在我家的厢房黾,后来被市博物馆拉走了,也没表扬我们更没奖励一分,还说我给搬破了不少书。气得老吴直骂白校长,说自己白搭了那些烧饼油条。那都是老吴出钱买的。
不过,那天晚上确实是挺悬。那帮哥们把五百斤白菜弄到家,有勤快的还就渍了酸菜,忙活到天大黑才想起文庙那还有任务呢,赶紧过来。时间不大,两派打着火把都汇到这儿。这回没开仗,说好联合行动火烧孔孟之道,然后就分头找,人多眼多,找着了就把门砸开,见里面黑洞洞,两派头头举着红宝书喊彻底砸烂封资修,带头冲进去。往下却没声了,这一会儿俩人捂着鼻子出来,说两千多年前的屎咋还这么新鲜这么臭?看来文化大革命真是非搞不可呀!
我们吃了烧饼油条,守口如瓶。但王腊梅忍不住,告诉了小石头。那阵子,他两口子关系好些。女人就这祥,好了拖疤忘了疼,心太软加心太软。金沟屯那儿安稳些,王腊梅带孩子回家,小石头来找老吴,说你得帮我去弄点枪支弹药,不然我就揭发你藏文庙的书。老吴嘬了牙花子,说军械库有分区的兵把守,跟文庙不一样。小石头说要不我还不找你。老吴说当兵的不买白菜,看来只能使用军民鱼水情这一计了。小石头说你就是我的军师,一切听你的。老吴摸摸后脑勺的硬骨头,心里说够呛。
这回老吴没带兵团任何人,他光身一个人跟小石头一伙人去的。军械库在避暑山庄的山里,打的山洞,外面一个班站岗,一百米外就不许过人。老吴的计谋是以慰问的名义接触守卫战士,到了跟前对方有枪也使不上。不料想人家解放军里有高人,一眼就识破了。老吴喊给你们送菜来啦。战士喊送菜去伙房。老吴喊咱们一起跳忠字舞吧。战士喊你再往前走一步就让你跳抽筋舞。枪栓拉得呼啦响。小石头问老吴:咋办?
老吴说:解放军不打革命群众,往前走吧。他自己却瞅路边有沟,往沟边挪。
前进二十多米,守卫战士喊:再走一步就开枪!小石头看看老吴,老吴向沟边又跨了一步说:没事,他们不敢打。
话音未落,砰地就响了枪声,打在白菜上。再看老吴,早滚沟里去,嘴里磨叨:我操的,你们真打呀!
老吴打过仗,知道怎么避子弹。另外,人家守卫战士也没往人身上打。人家往天上往白菜上打。这时,如果一撤退就拉倒了,偏偏小石头耍棒子骨,耍孙猴鸡巴能耐梗儿,跳到白菜前头,还要振臂高呼,正巧一颗子弹从地上崩起来,把他两个卵子给削去了。这回完了,小石头进了医院,红山兵团也解散(家长怕孩子出事),老吴也回单位喝茶水看报纸去了。
小石头伤养好,胡子没了,嗓音也细了。但好运却来了,他和黄小林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双双进了市革委,黄小林当了常委,小石头当了财经办主任。有人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说下来就下来,说上去就上去?整整叫您说对啦,文革乃千古难遇一特殊时期,当然不是好的特殊时期,最大的特点就是社会动荡,人生前途莫测,沉浮难定。有人一下子从大队支书成了副总理呢,小石头他们混到市革委,也不稀奇。只可惜到了腊月里王腊梅背着煎饼黏豆包来热河城里过年,半夜蹲在当院哭。老吴披着棉袄说你们两口子多日不见,你哭个球。王腊梅说:他没了那俩球。老吴说:更好,省得当啷着碍事。王腊梅说:没球了,还叫啥男人。老吴说:好歹是主任。王腊梅说:主任管球!老吴说:一个主任,还不如那俩卵子球?王腊梅:不如不如就不如,敢情你有。老吴说:俺这有俩烫熟的球,你喜欢借你玩。王腊梅挺明白地说:那东西借不得,借了李姗大姐不高兴。
老吴说:没事,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俺得向他学习,俺愿意借。
李姗在屋里喊:老吴你借人家什么?老吴对王腊梅说:对不起啦,领导不让。你快回屋别着凉。往后你就当伺候残废军人,将来必有好报。
王腊梅犯倔,还蹲着哭,又问老吴:吴大哥,您见多识广,哪个医院能重新装那球?花多少钱我也愿意,人的没有,哪怕装狗的,好歹全须全尾。
老吴说:中,过了年俺给你打听打听,装叫驴的,劲大,养个儿子大耳朵,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