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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两天后的深夜里,吕国清的夫人亲自坐小汽车跑到于旺田家,手里还提了一大堆补品,鳖精蜂王浆参茸片什么的。吕夫人涎着脸,堆着笑,自报家门,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于旺田有心想把她骂出去,可毕竟是朴实厚道了一辈子的庄稼人,当官的还不打送礼人呢,来的又是女人,加之气吐了血,身子虚弱,又见苏凤荣不断地使眼色,便眯了眼睛不理她。

吕夫人说了许多要注意保养身体之类的话,便迂回到春天的那两万元贷款的事,说老吕以前确实一点儿不知,都是那个孟昭德为巴结领导做鬼使坏。老吕也是今天才听说这件事,气得够呛,恨不得把孟昭德当面找来,照他脸上唾上两口,再臭骂他一顿。老吕前些天遇了车祸,伤的不轻,正在医院养着,不然今天就亲自来看望大哥大嫂了……

于旺田夫妇知道她的话就是吕国清的话,懒得争辩、揭露,任她在一边自拉自唱又哭又笑演“单出头”(二人转里的一种独角戏),只是紧闭着嘴巴不接话。

吕夫人又说,我们家老吕说了,于大哥脱贫的事,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明年开春养蟹,他还要管,两万贷款不够,那就三万,实在贷不下来,就是把屁股下面的小汽车卖了,就是掏自家的腰包,也要保证于大哥明年养上自己家的蟹子。于大哥家脱贫致富奔小康,他是要一包到底的,于大哥这个朋友,他也是要结交一辈子的。

吕夫人如此这般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大堆,起身要走,走时还从怀里拿出一扎票子,看样子是一万,放在了于旺田跟前。

于旺田终于开口了,问:“说明白,这是个啥钱?”

吕夫人说:“听说于大哥身体不好,老吕怕于大哥看病有困难,让我赶快代表他来看望。老吕说了,除了治病,眼看过年了,算是一点心意,置办一点儿年货吧。”

苏凤荣问:“心意?是工钱的心意?还是赏钱的心意?”

吕夫人尴尬地笑:“一说赏钱,就见外了。朋友之间,肩膀齐是弟兄。过年了,心意就是心意嘛。”苏凤荣又问:“还开个条子不?”

吕夫人说:“一点儿心意,还开什么条子,应该的。”

苏凤荣说:“你得给我们留个条子,我们也得还你一张条子,都写清楚明白,我们就收下,不然,请把钱带走。你们当官的嘴大,别过了几天,一万变成了五万,我们庄稼人肩膀头肉嫩,可担承不起。”

吕夫人讪笑道:“看大嫂这个玩笑开的,哪能呢?你一定要开,那就开一张吧。”

苏凤荣到水秀的房间,拿来了纸和笔,让于旺田写了一张收下一万元钱的字据交给吕夫人。又让吕夫人留下一张送来一万元的字条,眼盯着注明了日期,签下了名字。于旺田又指着炕上那一堆东西,学着吕书记在办公室里对自己说话的口气,冷冷硬硬地说:

“拿走。”

吕夫人越发尴尬了,立在地心不知如何是好。苏凤荣却在旁边说:

“既拿来了,就留下吧。”

吕夫人讪讪地离去,一边往外退,还一边自作多情地说,不用送,不用送,都是老朋友了,再送就外道了。其实于旺田和苏凤荣并没送,连身子都没动一动。

听院门外的汽车声远去了,于旺田恨恨地埋怨道:

“这娘们儿一进门,我就想赶她滚出去,你怎么还对我使眼色?”

苏凤荣说:“毛猴子穿上衣,戴上帽,就要在锣鼓声中登台表演了,我倒要看看她按着姓吕的锣鼓点儿,能蹦跳出个什么新花样?”

吕国清风流坠楼的事,于旺田也听说了。他长叹口气,说:

“照说,这娘们儿也够可怜够难的了。爷们儿站人前吆五喝六的,却没想揣了一肚囊花花肠子,耍了那么难见人的一出,她还得厚着脸皮跑咱这儿为爷们求人情。唉,这人啊!”

苏凤荣不由想起于旺田被抓进派出所时,自己进城卖血的那些日子,恨道:“他们也知道难,我们难不难?就差没把人逼死逼疯!”

于旺田又指那些东西和票子,说:“钱是咱的,留下,行,过年正缺钱花呢。留下这些东西算是怎么回事?”

苏凤荣说:“这是咱自己的血汗挣来的,凭啥不留?你眼下身子虚,正缺这些东西。咱有账不怕算,还跑了他个瘪犊子啦?你等着瞧,不出三五天,那姓吕的还会亲自跑来。他这回打发娘们儿来,不过是过河扔石头,先探探路。心里有鬼的人,虚着呢。”

说着,苏凤荣就将蜂王浆撕扯开,让于旺田当时就喝下一小瓶。开那小瓶盖子时,还很费了一番周折,三拧两拧的,只以为是手上没劲,又让于旺田拧。于旺田也是拧不开,便笑说,眼看这不是咱庄稼人享受的东西,拉倒吧。苏凤荣拿了小瓶奔灶间去,先备了一个饭碗在旁边,又用菜刀背对着小瓶嘴在菜板上砰地一磕,小瓶便破碎了。苏凤荣将汁液倒进碗里,端来让于旺田喝。

于旺田笑说这何苦,比生孩子都费劲了。苏凤荣说,你生过孩子呀?费劲也喝!你注意看着点儿,别混进玻璃碴,那东西划嗓子。于旺田小心翼翼地喝了一点儿,递过来让苏凤荣尝。苏凤荣伸舌尖舔了舔,说甜丝丝糖水似的,也没喝出啥名堂,别整来假货糊弄咱屯老冒。于旺田说不能,姓吕的正住院,讨好送礼的不能少,那些溜须舔腚的还敢给当官的送假货?苏凤荣说,送礼的都知道送上去,当官的也享受不过来,堆着也是堆着,送假货倒正是时候。两人便都笑。

从这日起,苏凤荣逼着于旺田将那些补品吃了,却将空瓶空盒都留着,包了一大包,一件也不丢,存放在了板柜里。于旺田问她留那些东西干啥,苏凤荣说,留着当证据,咱早晚还有大账跟他们算呢。

过了几天,阴历腊月二十八那天,又是夜里,吕国清果然亲自坐车来了,是由司机小许和夫人搀扶着进的门。吕国清一条腿上还打着石膏没拆,是一蹦一挪进来的,那样子足够了狼狈,也足显了真诚。于旺田夫妇冷眼相观,也没让他坐,他就在炕沿边坐下了,又摆摆手,小许退出去。于旺田心生恻隐,本想主动打声招呼,但见苏凤荣冷冰冰的样子,便又眯上了眼睛。

这回是吕国清自拉自唱。他说那次于老哥到县里去看他,他也没和老哥多说说话请吃顿饭,事过之后,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不时就念叨念叨。那两天,他心情正不好,女儿在学校不好好学习,旷课跑到网吧去,没日没夜地泡,小小年纪,还和网友搞恋爱,害得老师找到家里。他一生气,就把女儿骂了打了,没想夫人还护犊子,哭着闹。烦得那些天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待心情好些了,想抽空来看看于老哥,却又遇了车祸。唉,世上的事,总难遂愿啊……

吕国清说着这些话时,吕夫人就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扎又一扎嘎嘎新的票子,都是百元的,整整齐齐地摆码在炕心,直扎人眼。

吕国清说:“这是于老哥的钱。本来早该送来的,可前一段工作忙,又摊了车祸,就拖到了今天。可不能再拖了,过两天就过大年了。按咱民间的习俗,年三十前都该把账清一清。所以今天带着伤来,一是给大哥大嫂拜个早年,二也是抢在年前把账结清了。不然,这钱放在我家里,我总觉心头像压块石头啊。”

吕夫人说:“本来,我说代他送来,可老吕不让,说天上就是下刀子,他也要自己来,还说想于大哥和大嫂了,这谁也代替不了。这一路,他是躺在车后座上,车也不敢快开,一颠他就喊疼。”

吕国清嗔夫人:“我腿上疼,可我心舒坦。”

于旺田看看那些票子,又看看苏凤荣,一时拿不准章程,是不是该留下呢?

苏凤荣面如凝霜,说:“吕书记,上次你媳妇送来的一万元钱,我们收下了,也给你打了条子,过年够花了。这个钱,请你们拿走!”

吕国清说:“大嫂……”

苏凤荣说:“你别叫我大嫂,我承受不起。”

吕国清赔笑说:“叫不叫大嫂也是大嫂。你和大哥结婚时,大哥也没跟我说一声,不然,咋忙我也要来喝杯喜酒祝贺的。这是你们自己的钱,不能不收。”

苏凤荣说:“我知道这是我们自己的钱。可自己的钱,怎么个收法,总要另找个说理的地方去说道说道,这么不明不白的,不行!就为给别人养蟹子,有些人把我们老百姓逼得差点儿没死了去,那笔账怎么算?”

吕国清说:“以前有些事,我真是不知道,有的……确是我做的有欠妥当,我深表愧疚和歉意,还请大哥大嫂多多原谅。”

苏凤荣说:“这人世间,有些事,我们能原谅;可有些事,我们不能原谅,也没法让人原谅!”

吕国清掏出手帕擦眼睛,做出噙泪欲落状,哑着嗓子说:“我知大哥大嫂心里有气,还恨我怨我……你们当面骂我一顿,大哥大嫂出出气,我心里也好受些。我诚恳接受批评……”

吕夫人也说:“要是你们还觉亏,除养蟹款外,我们再拿出笔钱也行。你们开个价……”

苏凤荣冷笑:“你们是不是还想埋汰人?这不是钱不钱的事,骂谁几句又能顶什么?我们只想讨个里表,让下田受苦人和你们当官的都知道知道,做人做官,别想像螃蟹样地横行!”

于旺田轻轻叫了一声:“秀她妈……”

苏凤荣眉锋陡耸,双目圆瞪,厉声对于旺田说:“于旺田,这钱你要是敢留下,我苏凤荣立马就从这个家门走出去,你别想再让我回来!我穷,穷了一辈子,但我不怕穷,谁想用钱堵住我的嘴,别说一万两万,就是用汽车给我拉票子,也休想!”

吕夫人只好去扶吕国清:“老吕,时候不早了,大哥大嫂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我们走吧。”

苏凤荣喝道:“请把钱拿走!要是不拿,你们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把钱扔到大街上去,到时可别怪钱丢了没有人认账!”

吕国清夫妇仓仓皇皇地走了,是带着钱走的。

待情绪平静下来,于旺田问:“姓吕的认错了,咱的钱也都送过来了,看样子还只多不少。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不了,给他个面子。你呀,秀她妈,有时我真整不明白你,你还要咋样?你刚才跟我立眼睛,是真对我有气,还是演戏给他们看啊?”

苏凤荣说:“我这人天生不会耍那套,我只要说理!我不能让恶人就这样蒙混过去!你没听说过那个故事?有个先生把狼救了,狼醒过神来,还是要吃人。这些人啊就是那披着人皮的狼!”

于旺田说:“要说吕书记,还不算个坏透腔的恶人,我看这事他是真的认错了,那就行了呗。再说,咱个小老百姓,就像一棵草一棵苗,往后还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长着呢。”

苏凤荣冷笑:“人一时心迷做错事,当然有情可原。可他,一春一夏又一秋,一分钱不掏,一滴汗不流,大把的票子往兜里装的时候,他怎不知有错?还是让乡信用社把事儿整漏了,他再难遮瞒了,才来这手,不然,你以为他会瘸着腿,来送钱认错呀?你也不用怕,咱庄稼人一辈子,违法的事儿不做,有毒的嚼货不吃,凭的是本事和力气吃饭,管他是谁当官,他还大过国法去呀!”

于旺田又不解地问:“可那回屯里人闹税的时候,你咋死活拉着不让我出头?”

苏凤荣说:“上回咱占着理,却没真凭实据,有人巴不得咱带头去闹,他们好跟着搭车带货拣便宜呢。这回,哼,我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再不讨个理表,就让人骂咱是菜货,搪朗子(有理说不清)啦!”

在这个家,苏凤荣已成主心骨,于旺田大事小事都依着她了。

家里有了一万元钱,苏凤荣娘家哥的两千元借款还上了,年也过得挺肥实,割肉买面包饺子,一家人又都添了新衣裤,年三十夜里还放了两挂鞭几个二踢脚,噼噼叭叭,惊天动地,迎喜驱邪,好不喜兴。

一正月无话。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春天的脚步不可遏止地又一次来到了辽河平原上。

过了正月的第二天,于旺田、苏凤荣夫妇双双走进了县法院,递上了求人代写的一张状子,状告吕国清、孟昭德巧取豪夺,鱼肉百姓。苏凤荣对法院的人说,我们学学电影里的秋菊打官司,死活也要讨个说法!

夫妇俩出家门的时候,几十个乡亲为他们送行,一群孩子们又追着,齐声喊唱歌谣:

黑螃蟹,壳儿硬,

爪横爬,蛱子横。

满肚黄子哪儿来?

多少血汗可上秤。

养蟹的人们不怕苦,

只求天地要干净!

出了村子口,乡亲们还要往前送。于旺田几次回身拦阻,人们还是往前走。于旺田便对村支书说,水丰,你说句话吧。于水丰率先立住脚步,对大家说,法律自有公道,不在人多人少,等开庭时需要做证,咱们再去。要不然,有人还以为咱们于家台要聚众整事呢。人们便止步了,远远地向着于旺田和苏凤荣挥手。

这一天正巧是惊蛰,农历二月初二,用俗话讲,是阳气上升,浊气下降,龙抬头的日子。老天要打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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