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宇儿有这想法是很不错的。是的,得办民族实业。有了自己的实业,再加上自己的金融业,他成家的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办船运业是上佳的选择,是他年轻时曾经有过的梦想。宇儿对峡江也确实有感情,我成家这独苗差点儿在峡江丧命、断根啊,是那个峡江船工救了他。那个叫郑水龙的小伙子是他成家的大恩人,当然,也是他剁断了他成家独苗一根指头,他感恩于他又气恨他。那天,他看见侄儿那血肉模糊的右手时气急败坏,发狠誓不剁下郑水龙右手誓不为人。后来,当他从宇儿嘴里得知郑水龙是救他的恩人时,才息了愤怒。他成家的根、一条人命和一根小手指头相比较,孰轻孰重他清楚,当然是前者为重。再后来,他竟然希望有一天能够见到郑水龙,他要知恩图报,当面答谢。
成豁达吸了口雪茄,说:“宇儿,你这想法不错,幺爸我支持。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早日同白莉莉完婚,也免了我和你幺妈的这桩心事。”
成敬宇不想幺爸会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很是高兴。又犯愁,那白莉莉小姐也不错,可却没法子和东方宝萍相比。这么说吧,他见了白莉莉并不反感,离了她毫无牵挂;可是宝萍就不一样,他每次见到她心里总有难抑的冲动,离开她一日竟如隔三秋。他渴望得到幺爸资助,又不想欺骗幺爸,就说:
“幺爸,谢谢你答应我的请求。至于我的婚事,我想,还是等船局的事情有个眉目后再说。男子汉嘛,总得干出一番事业后再考虑婚事为好。”
成豁达目视侄儿,说:“宇儿,幺爸没有看错你,有我成家人的骨气!你有这番干事业的宏图大志,幺爸我甚是欣慰。婚事嘛,暂时缓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要拖得过久。”
成豁达又抓住时机对侄儿成敬宇进行了一番教化,说他对金融业不感兴趣是绝对错误的,世间万事都离不开金融业离不开钱,可不能小看了成家这“福生财钱庄”。纵观当今重庆商业和金融业发展,票号主要是经营官款,银行的作用目前并不大。真正支持商业繁荣、与商帮关系密切、为大多数商帮提供活动周转资金的还是钱庄。成敬宇承认钱庄重要,也觉得幺爸的看法太狭隘,认为他不该小看银行的作用,断定今后银行会替代钱庄。成豁达嘴上不服,认为,就是在银行出现的相当长的时间里,钱庄在重庆商场中的作用仍旧会超过银行。内心里却欣慰,宇儿是个有见识的男人。
太阳罩住头顶的时候,成敬宇三步变作两步走出了“福生财钱庄”的大铁门,双手握拳向天空振动,大声喊叫:
“可爱而又凶险的峡江啊,我成敬宇来了!”
他这么一喊,那些进出大铁门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他,成敬宇就对他们莫名其妙地笑。成敬宇今天好快活,筹办轮局的事情得到了幺爸首肯,和白莉莉的婚事得到了幺爸暂缓的许诺,他心爱的水妹正在等他,他们约好要去湖广会馆会见一个人。
成敬宇迫不急待地快步走去。
昨天,他撩开水妹住房的门帘进去时,看见一个男人在里面,心里一紧。当他看清楚是郑水龙贤弟时呵哈笑了。水妹早就对他说过,她和水龙自小在一起,她一直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
“水龙贤弟,你终于来了,愚兄多次去码头寻过你和太公,终未能寻着,不想今日在这里相见!”成敬宇说,过去搂抱水龙。
看见有人进来,郑水龙早站起身来,不想竟然是敬宇兄,他非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倒这般热情地搂抱他,水龙那铁硬的心发热发酸,两眼模糊,也伸手搂抱成敬宇,说:“敬宇兄,小弟错怪了你,今天你要打要罚都行。”松开成敬宇,拉起他的右手看:只有四只指头,那小指头连根断掉了。忍不住泪盈眼眶,他强咽泪水伸开右手,“敬宇兄,是我作孽造成你断指伤,你也剁下我的手指吧,任随你剁哪根都行,我郑水龙是真心诚意的!”
成敬宇就握了他那右手。
水妹惊叫:“敬宇,使不得,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成敬宇握着水龙右手,热眼道:“水龙弟,你是我成敬宇的大恩人,又是水妹敬重的兄长,我谢你还来不及呢。愚兄带走了水妹,没有跟你和太公招呼一声,是我的错呢。”
水妹这才破涕为笑:“两个好兄弟,站着做啥子,还不快坐下说话。”
这时候,门帘被撩开,赵嫱拎了酒菜进门来。四个人就把那书桌当饭桌,围坐了饮酒、吃菜、摆龙门阵。
话题说到川江时,都言之不尽。水龙就说了川江的木船和洋火轮,说了200万之众的川江船工,说了那洋火轮人手少却往返快载货多,说了他和太公各自的不同想法。
水龙的这一番言说成敬宇觉得好是精彩!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说:“水龙,你说得对,浩浩川江有恁么大的水力资源,外国人可以在我们中国的上海造轮船进入川江,我等中国人为啥子就不可以自己也造轮船在自己的峡江上行驶呢?”
水龙喝下满杯酒,抹嘴说:“是啊,他龟儿子洋人敢把轮船开过三峡,我等长在三峡跑船的人就开不过去?我郑水龙就偏不信这个邪!”
成敬宇击掌:“说得好!”借酒劲又说,“我幺爸就说过,中国人得要有骨气。你郑水龙还有我成敬宇,我们兄弟俩一定要有自己的轮船,一定要让峡江长年累月响起国人自己轮船的汽笛声。”
两个男人慷慨激昂说话,两个女人听得泪水儿涟涟。末了,水龙叹道:
“要办轮局,有两大难事:一是得要有人承头申办,还得要弄清楚啷个申办?二呢,最重要,得要有足够的钱。”
成敬宇想想,说:“钱的事情,我去对幺爸说,他早年就想办轮局。只是这申办的事情,我还搞不清楚。”
赵嫱插话说:“何不去湖广会馆找雷德诚打问,那家伙八面玲珑,能说会道,也许会指点出个啥子门道来。”
成敬宇说:“要得。”又说,“我幺爸明天回来,明天上午我先去他那儿探探情况,下午我们就去会雷德诚。”
水妹说:“明天下午我没有课,正打算向斋长请假,我们一起去看望太公。”
成敬宇点头:“这次见到了水龙弟就可以见到太公了,我是一定要去看望他老人家的。这样,我们先会了雷德诚再去,求得其办法,也许还可以说服太公跟我们一起筹办轮局呢。”
太阳斜照时,雷德诚在湖广会馆办了桌丰盛的筵席,哈哈笑说赵嫱领来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坚持要做东请客。郑水龙和成敬宇哪里同意,都坚持要做东请客。
赵嫱就说:“雷德诚是这里的二老板,就应该他请。”
大家才各自入座。自然是掏钱的雷德诚坐主宾席,成敬宇为兄坐雷德诚左边,郑水龙为弟坐雷德诚右边,赵嫱就各自挨了郑水龙坐,东方宝萍也就挨了成敬宇坐下。酒过三巡,席桌热烈。说话最多的是雷德诚。经过他一番讲说,来的四个人才知晓了大体行情。今年,重庆府设立了商务总会,委任渝商李耀廷为总理。时周孝怀任四川劝业道,乃札饬李耀廷筹办川江轮船公司。惟多数官商以行驶轮船进峡江把握不大而受阻,虽经李耀廷筹划招股,却认股者寥寥。不得已,仍由周孝怀札饬川东三十六属州县按比例认款,以至民众讼事罚款亦罚购川江公司股票,其招股之难可见一斑。雷德诚这一说,把四个人的心说凉,请教其法。
雷德诚皱眉苦想,说:“你兄弟二人有如此雄心大志,德诚我五体投地佩服。要我说的话,你们现在可以积极筹措资金,但等时机成熟。或者亦可以去入李耀廷那川江轮船公司的股份,我以为,这川江航运早迟是要火暴的。”
成敬宇听了点头赞同。
饭毕,已是入夜。雷德诚摆开牌局,非要大家玩牌不可。吃了人家的酒席,又得了一番指点,成敬宇碍于情面,就说玩玩牌可以,只是不可太久,我等还有事情。牌过两局,不会打牌在一旁观看的郑水龙终于坐不住,起身道谢要走,说是明早天不亮就要开船去宜昌,得回船做些准备事宜。水龙要走,成敬宇和东方宝萍自然要跟了走,赵嫱也要跟了去。牌局也就只好散了。
雷德诚见挽留不住,就拱手送别:“各位,有啥子事情需要我雷德诚办的,只管言说,兄弟我肝脑涂地也再所不惜。”
四个人出朝天门,天已擦黑。
经过那亮着三角灯的“鸡毛店”夹峙的石梯道下行到木帆船跟前时,郑水龙犹豫了,对赵嫱说:“赵嫱,你,就不要去见太公了嘛。”
赵嫱就有种伤感,心想,我赵嫱迟早是要拜见太公的,又想,现今去确实无甚身份,不去也罢。就转身各自往回走。
水妹就说:“水龙哥,你就让我赵嫱姐去见见太公又有何妨?”
水龙又犹豫了,回头要喊赵嫱又没有喊。
这一时刻,倘如是赵嫱坚持要跟水龙去见太公,或者是水龙回头喊了她回来,那么他们就不会留下那终生的遗憾了。可是,人世间就是有这么多的遗憾事情。
酉时,早秋阴霾的西天还剩下一道亮带。载重1800海关担的“三板船”在万州港靠岸。这“三板船”在川江木船中算是载重量大的。现今这船上的老大是30岁的郑水龙。太公临咽气时说了,由水龙做船上太公。水龙不让人称他太公,人些就叫他郑老大。由于水龙的勤奋好学会管理,生意不错,就把太公原先经营那载重500海关担的木帆船“厂口麻秧子”卖了,购置了这艘气派的“三板船”。
水龙是一心要经营自己的轮船的,怎奈筹措的钱款远远不够,就下决心苦苦经营这“三板船”,希望获得厚利以图远谋。水龙紧握舵把,吆喝船工们把这上水船向那船坞靠去。
眼看就要靠拢船坞,却被船坞上的人呵斥,不许停靠,到下边那个码头去,这里要停靠外旗船!水龙上火了,我“三板船”并非小船,一向都是停靠这个码头的,今天啷个就不能停靠了?他让人接过舵把,自己过来和那船坞上人讲理。话没说三句,那人就龟儿老子地骂起来,你龟儿子没有长眼睛哪,没看见现今这是哪家的码头?那人的手往码头的石基上指点。
郑水龙起眼看去,那码头石基上刻有日本国的大正年号。
这时候,轮船的汽笛声响,一艘挂有日本国旗的轮船轰隆隆驶来,掀过来好大的浪头。水龙担心木船会遭损毁,只好强忍怒气把船停靠到下边那个码头去。
开过来这艘轮船是“成联轮”,除挂有日本国旗外,还在船身大书有“外国商轮不搭军人”的标语。这轮船的老板正是水龙的把兄弟成敬宇。这艘“成联轮”是成敬宇在他幺爸的资助下和几个朋友合股购买的。辛亥革命后,四川军阀内战不断,尤其是渝宜沿江各埠首当其冲。于是,民营商船便成为了这场内战中无代价的运输工具。
去年夏天,“成联轮”停靠云阳码头,是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把个船甲板烤得飞烫,成敬宇浑身冒汗,就去浴室冲澡,刚打上肥皂,船长就在门外喊:
“成老板,你快出来,上来一帮军人,非要借船!”
成敬宇赶紧用水冲了肥皂泡,穿衣服出来随船长走。早有个三十来岁大腹便便的军官在船长室里等候他,他走进船长室后,那军官两手一拱,说:“成老板,兄弟我这里有礼了。对不起,因打仗需要,你这船我们暂时扣下借用几日。”
成敬宇说:“那啷个得行,我们这是合股的民船,靠它谋生的。”
那军官说:“成老板,本人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本人是奉上司命令来借你这轮船的。”就有两个带枪的士兵站到成敬宇两边。
成敬宇眼冒火星,胸脯起落:“你们既然是借船,总得要被借一方同意才行!”
那军官膛目道:“成老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跟你说,你这轮船借得借,不借也得借。”
那两个士兵就把成敬宇挤在当间。船长就去拉那两个士兵,就又来两个士兵把船长也挤在当间。船员们愤怒了,围在船长室门口,有人攒拳头走了进来。
那军官喊道:“反了反了,弟兄们,都跟我上船来!”
他这一喊,站在船坞上的那一大帮士兵就都涌上船来,把船长室门口的船员驱散,把进船长室来的几个人赶出去,拿枪比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