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妹的亲生父母一直供她上学念书，读的私塾散馆。重庆府的私塾分为专馆和散馆，专馆为一家或数家人专聘教师给其子弟授课，散馆则为教师自己设馆授课。讲的国文和算学知识。所以，水妹也能断文识字。跟了太公后，终年吃住船上，是去不了私塾散馆念书了。木帆船靠岸时，水妹就向太公要钱买书。太公晓得读书金贵，又疼爱女儿，当然给钱买书。后来，水妹用不着向太公要钱买书了，水龙总会时不时给她买些好看的书。水上人家，除了辛苦劳作，终日里生活枯燥无味，读书就成了水妹也是水龙的一大嗜好。水妹喜欢读《红楼梦》、《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水龙酷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水妹读书常看得泪水儿涟涟，水龙笑她替古人担忧，就舞手蹈足对她讲《隋唐演义》，讲到要紧处打住，说，且听下回分解，任水妹纠缠硬是不往下说。水妹就用脚蹬他用拳头打他，蹬打厉害了，水龙就一个猛子扎进大江。水妹依然不罢休，也一个猛子扎进大江。二人就在水里戏打。自然是以水龙佯装败北而告终。水妹想到这些，含泪笑，越发思念水龙和太公。
水上人家生就了水上人性格。
水妹跟成敬宇离开木帆船时，没有告诉太公，太公是绝对不会允许水妹离开他的。她也没有对水龙说，水龙是阻止不了她的，她是担心水龙难过。跟成敬宇走时，她想的全是那些古时候的勇敢女子，她惊叹自己一个小女子也会有那么大的勇气。自从见到成敬宇后，她那颗青春萌动的心就不安分，暗暗把成敬宇和古时候那些勇敢女子喜欢的相公比，觉得成敬宇比他们强多了。木帆船逆水缓慢向重庆府驶去，那30来个日日夜夜，她和成敬宇接触最多说话最多。以往和她接触最多说话最多的是水龙。可是，日夜兼程的行船，水龙总是这船上最忙最重要的角色，遇到急流要上岸拉船，水流平缓要在船上划桨，空闲时间极少。书生气的成敬宇是做不了这些船上活路的。闲久了，成敬宇很难受，就来帮助水妹做饭，做些洗菜、劈柴之事。一男一女在一起做事，就免不了会挨肩接肘，船上妹子穿的是短衣短裤，和成敬宇接触时，水妹就觉得身上如像过电，心里揣了小兔子。邪想的事情做不得，就找些话来说。
“你幺爸是‘换钱铺’老板？‘换钱铺’做啥子用呢？”水妹问。
成敬宇往灶堂里加柴，说：“‘换钱铺’和‘倾销店’一样，就是兑换银钱的地方，是随着商业繁荣兴起的。光绪初年，重庆就满街林立了。好像是八年前吧，重庆统一了流通银票，商业越是繁荣。”
水妹好奇：“啥子叫商业啊？”
成敬宇说：“这么讲吧，有买有卖就是商业，买卖越多商业就发展越快。水妹，我问你，假如你要买我卖的东西，你得给我啥子？”
水妹笑说：“给钱呀。”
成敬宇来了劲头：“对，给钱！这买卖呀，做得越多钱就越多。打个比方说，你爸爸吧，他是船上太公，他就是做跑船拉货买卖的老板。他跑船拉货越多，生意就越好，进的钱自然就越多。”
水妹摇头：“水上活路不好做，洋火轮又来枪生意，挣得口饭吃罢了。”
成敬宇笑道：“我是打比方说。你假如是赚了好多好多的钱呢，咋办？那么多的银两，身上装不下，肩上扛不动，运输也好危险。有人就会想把这些银钱存起来。这‘换钱铺’和‘倾销店’就应运而生了。”
“你是说人家把银钱存到‘换钱铺’去？”
“对。”
“那不把你幺爸美死了？他坐地得钱。”
“水妹，这是双方都得利的事情。譬如说吧，太公要是把银钱存到我幺爸的‘换钱铺’去，太公还可以提到利息。就是说，你存一百两银子吧，在一定的时期内可以在‘换钱铺’提取一两甚至十两银子，存钱越多存的时间越长，利息越高。而你的本钱照样可以全部提走。”
“那不是像买个会生蛋的鸡的好事情？”
“对头，存钱到‘换钱铺’就好比买了会生好多蛋的老母鸡！还有好处呢，你存钱吧，有一点就可以去存一点，日积月累，存了身上装不下、肩上扛不动、运输也好危险的好多的银钱。可是你并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会丢失，不用担心扛不动。你随时要用钱可以随时去取，要用多少取多少，你还可以使用汇票。”
“人家又拿利息又取本钱，你幺爸不是吃亏了吗？”
“不会，那么多人都来存钱，你取他不取，‘换钱铺’老板不吃亏的。他们还可以把这些钱又拿去存款和放款，又从另外人处去赚高利息。你不晓得，我幺爸的‘换钱铺’就有十多万两的资本呢！”
成敬宇和水妹说话，使水妹还了解到重庆府的好多奇闻逸事，了解到洋火轮进峡江的来龙去脉。
“重庆有的先生穿西装，有的还穿有背带的裤子，抽比大拇指还粗的雪茄烟。重庆有的女人搽口红，穿旗袍，那旗袍把人的身子裹得紧紧的，人就像花瓶儿一样漂亮。”成敬宇又比又画说。
水妹就笑：“那走路才不方便呢。”
成敬宇也笑：“讲时髦嘛。”又说，“重庆的剧场好阔气，川剧好看又好听，折子戏、大戏天天都有，看得人饭都顾不上吃。好像是乾隆四十四年吧，巴县川剧艺人马九儿、陈银官还去皇帝住的北京城演出过，名震一时，说啥子‘京师梨园以川旦为优人，几不知有姑苏矣’。”
水妹小时候跟父母去看过川戏，尤其喜欢大花脸和小丑，说：“川戏是好看。”
成敬宇兴致很高：“重庆的夜景才好看呢，那满城的灯火、天上的星光和江上的倒影连成一片，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城哪是水。”
水妹就想象着夜重庆的美好。
“重庆还有过人力车，两个轱辘托一个小包厢，可以坐两个人，前面有人力车夫拉车，跑得飞快。好像那是宣统元年吧，重庆举行‘赛宝会’，盛况空前，适逢成都方面在上海买了12辆人力车，途经重庆，正值会期，便用来在会场行驶。当时，重庆人认为不过是新奇好耍，并未想到能如山城的滑竿和马拉车那样可以代步。会后，精灵的成都人就把这些人力车运往成都了。这人力车早迟会在重庆风行。”成敬宇的话滔滔不绝。
话题少不得要说川江。
“为啥子洋火轮会闯进峡江？是因为1891年3月1日重庆开埠。重庆为啥子开埠？是因为头一年跟英国签订了《烟台条约续增专条》。”成敬宇愤然说，“英国人特狡猾，想搞东西夹击来霸占中国的大西南。在东面，他们想从长江进入四川。这样，就可以控制重庆，又通过重庆去云南、西藏，跟在缅甸、印度的英国势力相呼应。在西南呢，是想从印度入侵西藏，翻过大雪山到四川来。”
水妹听着，搅脑汁想着曾经学过的地理知识。
成敬宇就用木炭在闸板上画了地图指给她看。
水妹看图，说：“这些个英国人，跑恁么远来，爬山涉水的，为哪样啊？”
“为财富呀，四川，也包括重庆，是天府之国嘛！”成敬宇说，“四川总督丁宝桢给清政府的奏折就说，此举洋人决非注意西藏，迨暗借此通四川大道耳。还说，英国人还欲于重庆后路别开一隙，以逞其谋。”
水妹不理解，摇头：“他们不好好地呆在自己的国家里，跑恁么远来，又好危险的。”
“他们是帝国主义噻，是利益所驱。他们算得精，有巨大的利益诱惑，就要铤而走险。水妹，我跟你说，在签订《烟台条约续增条款》的前5年，那个英国驻重庆的领事就跑回英国去游说，喊英国商人多来开发中国西部的市场。”
“开发啥子啊？”
“重庆和四川的人力、物质资源丰富得很，市场潜力好大！那英国领事着急得很，说是重庆得要尽快开埠，快些把轮船开进来。说是重庆开埠必将导致英国对华贸易的扩大，而且不仅仅是重庆和四川，还可以遍及贵州、云南等整个中国西南地区。英国政府就给驻渝领事谢立三发了话，叫他行动。谢立三就悄悄来往于峡江勘测水道，认为，只要宜昌至重庆通航，则汉口一路洋货就可以从重庆转运到贵州、云南和广西，还可以转运到四川的泸州、叙府、合州和嘉定。”
“他还会谋算呢。”
“鬼精灵！谢立三说，峡江最大的障碍是‘新滩’，他发现，即使在冬季，吃水三四英尺的帆船都可以通过，就觉得，同样吃水又是利用蒸汽机的轮船也是可以通过的。”
“他恁么想也还有道理。”
“英国政府就下决心了，认为强迫重庆开埠的时机成熟了。那个英国驻华公使就暗中怂恿英国轮船老板把轮船径直开到重庆来。本来，老牌殖民帝国英国，已经显露出衰落的征兆了，而那个驻北京的代办却提劲打靶说，对待中国人，提抽象的问题没得用处，你只管把船造好，然后开进来再提要求，绝对没得问题。”
“鼓吃霸道！”
“就是。那些个对《烟台条约》没有实现重庆开埠而耿耿于怀的英国商人就求之不得了，他们欢呼，英国国旗随着中国西部这伟大的曼特斯特城――重庆的制造品而四处飘扬的日子不远了。”
“他们就来重庆了。”
“来了。那个最早开船来重庆的英国人立德乐，刚来中国时是做茶叶生意的，后来在上海参加洋枪队，帮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再后来，就致力于关注四川、重庆了。他从上海乘轮船到汉口，又换乘木船历险而上，一路探察峡江航道，走了40天才到重庆。”
“他胆儿还大。”
“大，亡命！第二年，他取得了枯水季节峡江行驶轮船的经验，就经营起汉口到宜昌的轮船运输业务来。不多久，就正式向清政府申请了宜昌到重庆的行轮执照，开办了‘川江轮船公司’。”
“啊，‘川江轮船公司’是他开的。”
成敬宇点头：“这家伙还写了几本书呢。”
“啥子书？”水妹打问。
成敬宇说：“好像是叫啥子《经过扬子江三峡游记》、《远东》的书，啊，对了，还有本写峨眉山的，书名就叫《峨眉山》。”
“都是些旅游的书呀！”
“因为他的冒险经历和对四川、重庆无孔不入的侵略活动，竟然被那些外国佬誉为‘西部中国的英国开路先锋’呢”。
水妹听了，半懂不懂，却很感兴趣。这个成敬宇啊，人长得帅不说，还明了好多大小事情！她心里的那种不安分变为莫名的躁动。木帆船停靠忠县玉印山边时，水妹拉了成敬宇下岸去耍。那临江的玉印山上有座拔地而起的塔楼，形似宝塔，是着名的石宝寨。那塔层自下而上渐小，每层飞檐高耸，各楼飞檐之间均有迂回曲折的转梯相通，游人顺这梯子盘旋而上，登临古刹。他二人兴致勃勃登上塔顶，凭栏远眺。前临浩浩长江，后依巍巍群山，成敬宇击掌叫绝，不禁用手搂抱水妹柔肩。水妹那一刻就要融化，火烧火燎的脸就贴靠到他那起伏的胸前。
“水妹，谢谢你领我来看这人间仙景！”成敬宇说话的声音颤抖。
水妹来过石宝寨，是觉得美，却没有想过人间仙景，这阵子倒真觉得是在人间仙景里。抬脸看成敬宇：“这石宝寨再好，也没有你住的重庆府好呢。”
成敬宇拍她肩头，说：“水妹，你亲生父母就是重庆人呢，你咋不回重庆去？”
水妹苦了脸：“我爸爸、妈妈死后，重庆就没有亲人了。我那阵好小，去重庆找哪个呢？再说，太公又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
成敬宇点头，说：“水妹，我俩像是有缘呢，都是从长江水里拣来条命。”
水妹点头。
成敬宇又说：“水妹，我要是领你去重庆耍，你去不？”
水妹犹豫一阵，说：“你把重庆说那么好，我倒真想去耍。”
他二人在那塔楼顶说了许多话，顺那梯子盘旋而下时，把事情说定。成敬宇说，他去对太公说，让太公同意水妹跟他一起去重庆耍，等你耍够了，一定完璧归赵。水妹思前想后，说，太公那倔脾气说不通的。船拢重庆府朝天门码头时，成敬宇说，还是去给太公招呼一声，给恩人水龙道一声谢。而水妹却格外坚决，不许他去，乘太公他们忙碌时拉了成敬宇偷偷下了船。
窗外秋雨哗哗，雨下大起来。水妹感到冷意，欲回身去添衣服，有只暖和的大手抚揉到她肩头上。她回首看，是成敬宇。成敬宇手抚水妹立在窗前时，他俩并不知道，此时在窗下的灌木丛里，正有一双圆瞪的怒目恨盯他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