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散文创作扫描
与上世纪90年代那澎湃的10年相比,2008年的散文创作是平常的家居日子。作家们和读者们都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不再为散文的热与不热、涨潮与退潮而耳热心眺。年度的整体估价:一、特好的作品不多,但还是有重要佳作出现;二、整体水平不输往年,可能还略有进取;三、作者队伍依然繁盛,作品依然丰盈,创作势头依然不颓;四、新散文草长莺飞,春色日见沉郁;五、几件大事几乎入人涉笔,但饱含文学含量的佳作寥落。
一、关于好作品
也许是审美定势的疲劳所致,今年文坛之内,作家、散文家们的作品没出现什么重要惊喜,倒是文坛界外人士,还有几位边远地区少数民族作家的笔下,激荡着猎猎风云,形成击打心灵的重力,把散文的尊严进行到底。
读陈善壎《你这人兽神杂处的地方》,刚进人时还保持着阅读的常态,及至读到从地下猛地伸出的利爪,身板已经坐直,浑身的神经像上了发条;再读到哑婆婆写下神秘女书时,一颗心抨评直跳,全身血流加快,手心里沁出汗水。这篇18000字的长文,奇丽、奇绝、奇怪,它和我们以往的阅读经验陌路,更和文学理论意义上的体裁、结构等都不同你说不上它是散文还是小说?是纪实文学还是虚构文学?反正以往的文学都不这么写。可是你又不得不承认这是好的文学,是高处的文学。此时,你脑子里只有一句问话反复盘旋广文学的边界究竟有多远呢?
陈善壎竖持说此文绝无虚构,他就是当散文写的。这位老先生是文坛外奇人,极具传奇性:他、学尚未念完即当工人,通过自学,后来居然教大学的高等数学和物理学,还曾因为发明了液压造砖机而获得首届中华人民共和国科技二等奖。他也许真是天资聪颖,但好学不倦肯定是他做什么成什么的主要元素,以至于后来对文学、历史、哲学均匪夷所思的无所不通(作家何立伟语)。就在这样的知识背景下,这位命运多舛的老人,到晚年写起平生经历和感慨,一出手即手笔宏阔,卓然成一家,被国内外许多文学界人士所激赏。当然,他不是按照文坛套路来写的,他也不接受什么文法之类的指挥,正因保留了个人的独特叶片,特别是完全有别于他人的奇形怪状的纹路,他的文章才如黄山的石笋峰一样拔地而起,即使欲剌破青天,也从容不迫地笑傲江湖。
另一位文坛之外的人士崔济哲也算奇人,近两年他好像突然被散文女神点醒,频频出手,频频佳作,频频令文坛界内人士汗颜。他的《朝阳门外旧事多》,似从半空飞来的一道彩虹,给地面上那些庸常的事物小时候从家门里走出去上学,四合院里喝高沫的侃爷,城外树林子里上万的鸣蝉,树梢上时常飞来的长腿长颈红嘴长一身雪白羽毛的大鸟名字叫鹳,还有苇子坑里的水丰鱼肥……通通披上了动人的光和影,从而让你觉得身边的日子竟然是这么厚实,仿佛连胡同里對可一块斑驳的灰砖都能讲述三百年五百年的故事。如果说文学果真在文坛之外的话,那么散文也在散文界之外,崔的写法也不怎么符合散文常规,有些段落过于铺陈,有的章节游离于中心之外,有的地方还犯了写作常识的忌,可人家的文章就是好看,挺有味儿,耐读,壮士出征,笔底风霜。
还有几位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不按常规出牌,也带来耳目一新的欣喜。舞族作家阿库乌雾的《林木之光》写得激动人心,用瑰丽的民族叙事、奇特的排列和运用语言的方式,描绘出一幅神奇而又神秘的民族生存图景。回族作家敏奇才的《从农村的冬天走到冬天》,为大地上生长着的种种事情率性而歌,其中有许多的发生不低超出了我们的生活经验,也超出了我们想象能力的边界。这些来自天边的奇异文字,让风儿传达给我们一个信息:文章最忌随人后。创造、创新,尤其是跃过司空见惯的常规而发出自己歌声的作品,才是不畏艰险的、饱胀着前行欲望的各民族和全人类生命力的体现。
我这么直率地说出这个事实,可能会引起文坛人士的不高兴,但是请看看外面的世界,比如说,刚刚出版的《美文》11期上,副主编穆涛介绍:前几天他去上海评春申文学奖,读者推荐人围的几十本散文书里面,只有少数几本是传统概念里的散文,而遥遥领先的是散文界外人士马未都、易中天、于丹、熊召政、章治和的书是时候了,我们必须认真承认时代的巨变,散文真的不能再四平八稳地盛开明日黄花了。
二、关于新散文
如果出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广用4个字概括今天的时代,那我的回答是:厌恶今天就是说,变化越快人们越嫌慢,人人都恨不能明天就上月球上生活去。散文家们的观念其实也在《变,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新散文的涌动已形成大潮,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汪洋恣肆,惊涛拍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
2008年甩,又涌现出一批较好的新散文作品:陈蔚文的《安全出口》,用现代性的感受方式重新解读挂号这个命题,将我们生活中的这个最通常、最熟悉、最头疼、最厌恶和仇视、最习以为常、最密不可分的痛苦过程,抽茧剥丝,剖切其荒谬的非人性化,特别是非理性化内容,重新将百姓的痛苦挣扎呻吟了出来。格致的《谁在倾听》、范晓波的《冷冷的照耀》、马叙的《时光词语》、傅菲的《重伤的影迹》等篇,均以全新的感受方式和语言方式,推出了与传统散文很不相同的新,我个人粗略总结,大约有下面几个特点:
(一)语言是新鲜的,借鉴了诗歌的跳跃意象,以主观感觉点染客观物事,将其二者无间隔衔接;(二)打破传统作文的用语习俗,将名词、动词、形容词混用,营造出奇诡离常的艺术效果;(三)模糊时间、空间的界限,让思绪从地面飞到天上,从人间飞升圣堂,借助祌祇的光芒实现性灵的倾吐;(四)把光、影和声响的幻异铺排到文字上面,使平面的书写时而攀上珠穆朗妈峰顶,时而眺下马里亚那大海沟……总之,将现有的一切秩序、一切成熟、一切规范、-切既定,统统加以现代性颠覆,企图重新打造出一个新鲜一点的、离奇一点的、动荡一点的、魔幻一点的、捉摸不定一点的新的世界,以标明新一茬年轻人类的新的期冀、新的幻象、新的解放和新的存在。而这一切,是和我们这个分分秒秒多端变化的高科技时代相辅相成的,与时俱进的,是以大量领悟新世界的新感受锻造出来的,是信息、文化和学识的新一茬成长,是昨天散文的螺旋式上升。
人的本性都是喜新厌旧的,读者也是这样。黃身在21世纪的多媒体新生活中,你不能再给他们乔叟、塞万提斯、雨果、巴尔扎克、普希金、托尔斯泰了;就连德莱塞、茨威格、卡夫卡们的那种节奏,他们也嫌太古典、太磨磨蹭蹭了。正因此,新散文给人带来了一种别开生面的新鲜感,受到许多拥戴新潮的年轻和不年轻的读者们的热烈欢迎。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思想性依然是新散文的软肋。说来,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新散文作家登台,一亮相就金光闪闪,然而无论从个体还是群体,为什么总是很难被人记住呢?
你可以说是时代变了,文学读者的数量急剧减少,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更为重要的生存问题等。可是我想说,归根结底,还是跟思想性有根本关系。好比一个美入,长得倾国倾城,是会让人眼睛-亮;但能让人心心念念的,还一定得是她行事、做派的高品质和丰富的文化内涵,不然洋娃娃最漂亮,可是谁会将伊娶间家呢?今年是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回顾新时期文学的发轫期,那些万民争诵的作品,比如《班主任》、《哥德巴赫猜想》、《乔厂长上任记》、《沉重的翅膀》等,首先都是深刻反映了人民心声和时代思潮的大作品。退一步说,即使你想在文学史上留下不朽的佳作,其宏大而深刻的思想内涵,也是先于文学含量而制胜的首要因素。
三、关于游记散文
我认为这也是2008年散文的一个重要话题。
毋庸讳言,近年来,游记散文随着中国旅游潮的热度升温而每况愈冷,各报刊的文学编辑们最怕的就是这类文章,有的干脆高悬免发牌。我的切身体会主要还不是因为数量的汹涌,而是写得太草率,大多是到此一游之类的表面描摹。
其实依我的认识,现在正应该是中国游记散文走向深化发展的一个黄金时期改革开放30年的辉煌进步,给我们提供了游走国内外的经济基础,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和美国好莱乌星光大道上,乌泱乌泱的尽是中国的旅游团;更兼各省市各县乡、各企业各厂矿、各旅游景点……皆大力宣传各自的强烈的开放意识,更给作家们提供了绝佳的采风机会,能够比普通旅游者更深层拥有第一现场的采访条件,从而更深刻地解剖麻雀,写出佳品力作来。
比如张抗抗的《君子不独乐》即是采风之后的一篇游记散文隹作,其不仅文笔优美,把她的才情酣畅淋漓地展现了出来;而且,她通过对在泰州时期的范仲淹的解读,使其文章也具有了君子不独乐的思想高度,读毕让人觉得既欣赏了文学也升华了境界。再如朱鸿的《新曲江游记》,以古文为其行文韵律,寥寥千六百字,上逮唐宋,近至今天,把整修一新的西安新曲江景区描写得书卷气浓郁,文化气氤竄,令入充满向注之情。
由此看来,免发牌应该摘下来,挂上欢迎佳作的匾额。而佳作的必要条件,我以为:(一)思想的高度,这既包括对中国社会进步的激情关注,也包括政治的、经济的、科学的以及诸多学科的关注和把握,当然还必须具有审读世界的眼光。(二)学养的积累,除了文学素养的不断学习和提高,还应学习一切知识、特别是时代的新知识有一件事非常刺激我:最近一位美籍华人朋友回中国,在他的山东老家转了一圈,回到北京跟我感叹道:我发现当地官员怎么都不学习啊?每天晚上不是喝酒就是桑拿,没见过一个人读书,也没听到一个入谈读书。我愣了半天无言以对,我们是文人,千万别让人也这么评说我们。(三)写作态度必须严肃而认真(此问题留待下一节展开论述)。
总之,时代给我们提供了从未有过的良好条件,就像新建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深水良港,你的吞吐量能否提上去,全看你闫身的努力了。
四、关于年度大事
在我们共和国的历史中,2008年注定是一个需要浓墨重彩记录的年份。当初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刻,万众欢腾,可是谁能料想到后来连续发生的大事春季百年不遇的大冰雪灾害,314藏独分子打砸抢,28山东列车相撞,5月安徽爆发手足口病,512汶川大地震,9月山西襄汾跨现事件,继而毒奶粉事件东窗事发,10月海南发生霍乱,加上越演越烈的全球金融风暴……好像各种灾难都集中到这一年来弹冠相庆了。幸亏北京奥运会和残奥会非常圆满地画了一个句号,一美压住了百难(民谅:一白压百丑),才使我们中国人特别喜欢的8的年份,还算有了一个平衡。不过,大跌宕对于文学来说,却是千金难求的写作良机。我们的时政散文得了多少分呢?
从参与度来说,热度极高,几乎人人涉笔,各个编辑部的信箱都被汹涌而来的诗歌、散文塞满了,这阵势真能让你切身感受到文学在当今的中国社会生活中,还是排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后的第八位。可是浓度不够,作品没有什么文学含量(或含量像某品牌牛奶一样稀汤寡乳),往注不能让人卒读就得弃之一旁,哎呀真是可惜了那么些版面!为什么在大事件面前出不了大作品呢?
当然可以解释为时间的逼仄、距离未拉开等,也许我们可以把期待的目光投诸到未来。不过我建议日乎三省,还是应该先从作家们自身检讨一下,比如写作态度过于轻率:都说散文是语言的艺术,我却认为散文首先是感情的试金石好的散文都是用心血换来的,不说一字一滴血、一字一颗泪,怛也得是投诸了多少心力才能达到多高的刻度。即使只差一分,那条主宰的红线,也是不肯升上去的。
可是,很多人却从文学的内心深处轻视散文:比如学者,注往在做学问之余,写篇散文调剂一下;比如小说家,在大部头、中部头、小部头的转换之间,写篇散文休息休息;还比如散文家自己,在时政大事或越来越多的采风之后率尔操觚,赶紧抄些资料还债了事,好去进行正经的创作他们自己,就没把贴近生活的散文纳入文学创作的范畴。
就这么着,大家都轻视的结果,必然是文章浮在表面--上午这儿架起一座桥,好,来一首《建设者之歌》;下午那里广场剪彩,好,来一篇《广场礼赞》;晚上发生了英雄行为,好,又来一篇《英雄颂》。如此,哪儿能写出反映时代的力作大作呢?值得忧虑的是,这种创作法在近年来似乎越来越形成了集体意识,使得今天这些记录时代风云的散文,有时代无文学,有事件无情感,有篇幅无内容,有版面无佳作。弄来弄去,最后已不是拼水平,而成了拼态度(文革时期有一句流行语:写不写是态度问题,写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唉,现代人都活得太匆忙了,没有心思珍惜第一时间里的第一感受,白让历史滚滚滔滔地从自己身边远去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将来,我们是否会为此而后悔呢?
中国的人才从来都多!黄土地首先是特别盛产才华横溢然而在文学上除了呕心沥血是没有其他捷径的,抒发心灵的散文尤是。
2008.11.12,于北京协和大院葳蕤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