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小姐骑在马上,沿着长长的笔直栗树林阴道驰骋。她心中郁郁不乐。前面便是她伯父的大房子了。这是一座烟囱高大、窗户宽敞的淡红色宅邸。以前,这房子也曾布置得非常考究,装饰得十分堂皇,现在已经黯然失色,变得又灰又黑。厢房已不能住人,门廊前的阶梯也毁坏了。
板棚屋顶塌下来,用柱子支撑着,主人的石砌厨房和佣人的泥糊厨房都已被油烟熏黑。精心维护的马厩,看上去比这房子本身更新、更坚固。菜园里长满了金银花和帚石兰;原来立栅栏的地方,还残留着几根孤零零的木桩;菜园里有几个凄寂的女黑人的身影……杰西小姐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个满脸堆笑、上了年纪的黑人。她感到心中十分压抑。
杰西小姐的伯父爱德华·布罗达斯先生,坐在客厅里一张深红色绒毛沙发上。他长着两道浓眉,满头银丝,面色苍白,眼圈上布满紫斑。他气喘吁吁,显得过早地衰老了。他不时怯怯地瞧一眼坐在跟前的汤普森博士。
汤普森博士长得脑满肠肥,是个神气十足的人。臃肿的脸上耷拉着一串褐色连须胡子,一条金表链在肥大的肚子上晃来晃去。他那模样显得意味深长,神秘莫测,就像许多乡村郎中到30英里外出诊一样。
“先生,您那监工尽管人称‘霹雳’,其实只是吹牛大王。”汤普森的声音像唱歌。“在这个种植园里,一点没有主人的关照。我记得您曾经卖过烟草,可如今呢?您劳碌奔波,惨淡经营,却不知道您的种植园在作什么生意。是卖牡蛎吧?”
“且慢,博士。我还有森林呢。”布罗达斯试图反驳。
“森林?过不多久,它就会变成不毛之地,森林要管理,严禁乱砍滥伐。您那伐木工头是谁?那个黑鬼本·罗斯吗?他懂什么?”
“也不是我一个人处境如此,”布罗达斯辩解道,“斯图尔特也种过烟草,现在改种玉米了。”
“先生,不幸的是,我们这个县的秩序一团糟,上帝才知道您能活多久——我祝您长命百岁。不过您心脏不好。您以后给杰西小姐留下什么遗产呢?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吗?”
布罗达斯低下头来。
“我希望这事不要来得太早……”
“我也希望。不过我们都是上帝脚下的一粒尘屑(汤普森喜欢把话讲得圆满而高雅),是外在势力手上的玩物……这类事情,现在就得考虑,而不要等到最后一刻,先生!”
“您有什么主意,博士?”
“我早讲过:贩卖黑人!您的黑人比森林中的橡树还多。真的,该把他们卖掉!养一个黑人,一年要花30块,卖掉他,倒能上手800到1500……”
杰西匆匆穿过客厅,在低着脑袋滔滔不绝的汤普森跟前坐了一会儿,然后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到走廊上去了。
博士低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不知先生尊意如何,临近的弗吉尼亚完全称得上是美国第一州,自从可恶的奈特·特纳闹事以来,就严禁黑人在夜里活动。而在我们马里兰呢,该睡觉的时候他们还到各家各户游窜。我就亲自听见过他们悄悄串通——那是他们在传递消息。您不必怀疑,他们传递消息比电报还快。他们的消息比我们灵通多了。大白天您可能遇上一个没有通行证的黑人,您可以把他抓起来,他就会推说是老爷派他出来打柴的,而老爷也会为他开脱。您甚至还会发现有些黑人三五成群,他们为什么要成帮结伙呢?”
“这没有什么危险嘛!”布罗达斯低声说。
“没危险?黑人聚在一起,两个人会搬弄口舌,三个人会鬼鬼祟祟,四个人会玩弄阴谋,五个人会捣蛋破坏,六个人就会谋反,人更多,就会暴动!他们唱些什么?他们召唤降临埃及的摩西是谁?”
“汤普森先生,还须提醒您吗?摩西是《圣经》里的先知者呀……”
“埃及跟他们黑人有什么相干!摩西是指造反,埃及是指南方诸州!他们居然连《圣经》也给篡改了。哼,我要是这儿的州长,一定叫黑人通通不许讲话!”
“这恐怕行不通,博士。”布罗达斯说,“人不说话,怎能干好活儿……”
“这不过是理论,先生,纯粹是理论!”
杰西关上门,独个儿呆在屋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儿,她用手帕捂住了鼻子。
杰西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曾几何时,这还是一幢阔绰漂亮的仿古建筑。客厅里放着祖母的竖琴,那时尚未过世的母亲晚上总要弹奏一会儿。屋角有一架从巴黎买来的钢琴,它的黑漆闪闪发光,杰西一双纤纤素手学会了弹奏音阶和练习曲。杰西房间里的家具都是浅灰色的。窗上挂着丝绸帘幕;阳光透过窗帘,在丝绸上闪闪跳动。最好的是那张床。那是一张多么令人喜爱的床啊,杰西感到这床很舒适,很称心。床上铺着凉爽芬芳的荷兰薄床单。每天夜里,杰西都靠在大枕头旁边,为父母、教师、佣人,为她的黑奴和所有善良的人祷告。她觉得未来充满了幸福——那种书皮喷得金灿灿的小册子里以生花之笔描写的幸福。
她仿佛遇到一位神采飞逸的翩翩少年。他们互相爱慕。但命运却驱使少年飘洋过海,到惊涛骇浪中去经受颠簸的考验。少年最终落入一群野人之手。他们本想将他一刀杀掉,可后来又推他作了头领。好多年过去了,可怜的俘虏头领差点被那些黑皮肤女子迷住。但他常常对昔日的庄园梦绕魂牵。他梦见朝夕盼望他回归的未婚妻,梦见她那温柔的面庞。终于,天际出现了帆影。啊,有救了,真有救了!这条三桅帆船虽然早被海盗窃据,但少年终归设法击溃歹徒,重返故里。不久,他得到一笔遗产,娶了这位忠贞不渝的未婚妻。当然,人们未必总能得到如此美好的结局。可谁也不会怀疑书的结尾是皆大欢喜!忠贞、机敏、荣誉、良心、正派……
“正派”,这是杰西·布罗达斯从小就爱说的两个字眼。要做一个正派的人,就要纯洁无瑕、笃信宗教、举止娴雅、衣着华丽;要多去教堂,帮助穷人。当然,这并不是指同穷人平起平坐。永远不能挥金如土、多嘴饶舌、贪婪悭吝;要乐善好施,让上帝见了也满意;要被公认为正派之人。一位白人爵士夫人只要做到这些就够了,而对普通人,要求就会更多。比如,他得一天到晚干活而不计报酬。杰西·布罗达斯小姐不属于普通人之列,他伯父是世袭的种植园主。杰西的父母、教师和教士,全都这样教导她。
女仆伺候杰西漱洗完毕,给她穿上嵌花边的睡衣。这睡衣白天洒满鲜花,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杰西躺在洁净凉爽的床上,深信今天已为上帝行了善,没有白度光阴。几分钟后,她把一只白嫩的手枕在脸颊下,酣然进入梦乡。
深夜,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把杰西从睡梦中惊醒。管家霍普金斯从马厩牵出他的马。灯笼昏黄的亮光在杰西房间的天花板上晃动。汪汪的狗吠声从无处传来。海浪有节奏的拍岸声也隐约可闻。
“这贱骨头,大概藏进了森林。”这是丹肯·斯图尔特的声音。“他没带干粮,没穿鞋,什么也没拿,搜索犬一定能找到他。”
“斯图尔特先生,可搜索犬太少了。”霍普金斯说:“我们现在需要牧羊犬,而且要训练过的。我知道巴克镇的巴克尔养有挺厉害的牧羊犬,他已经训练了6年。那些狗对黑人的臭气厌恶极了,向人扑去犹如一只大野猫!”
“我弟弟英格拉姆已经赶到巴克镇去了,分秒必争啊!”
“斯图尔特先生,您能肯定这个金布斯没带武器吗?”
“他能从哪儿搞到武器?告诉您:他是赤手空拳跑掉的。”
杰西坐在床头。啊,是约里克·金布斯逃跑了!
“牧羊犬好得多。”霍普金斯还在说,“它跑起来无声无息;要是有两个带路的跑在前面,那就更好。普通搜索犬总是汪汪乱叫,好几英里外逃犯就能听见。”
“别磨磨蹭蹭了,霍普金斯!他跑不出20英里。我们在所有通往北方的小路上追击!”
杰西闭上眼睛,她想起了金布斯那张激动得发灰的脸。“只要主肯帮助我,我就要逃出这个该死的州,一定得逃走……”
院子里又响起一阵马蹄声: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斯图尔特的管家,另一个是从邻近种植园里自愿来帮忙的。丹肯已经向邻近的庄园求援了。
“他要是真的躲进了森林,斯图尔特先生。”霍普金斯说,“事情还好办,假如有人帮助他,那可……”
“即使有人帮助他,他也不可能从天上飞到北方!他既然留下了蛛丝马迹,我的狗就有用武之地。”
“是吗,斯图尔特先生?”
“你以为他钻进地缝了,或是到能分水排浪的摩西那里去了?”
忽然,金布斯讲过的几句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杰西的心:“还有船哩!”他还讲过什么狗啦、切萨比克海湾啦……还有比尔小屋边那只新船,杰西早上才到那里去过……”
这时,有人敲门了。
“杰西小姐!杰西小姐!”一个女佣喊道,“看在上帝面上,快穿好衣服!老爷不好了,很厉害!”
杰西站起来,一幅幅奇怪的图景飞快地闪过脑际:已故的母亲呆在奶奶的竖琴边;布罗达斯家破旧的房子;病入膏盲的伯父;坎肩上别着金表链的汤普森博士;贫困、破败……
杰西从小就知道,世界上老爷和奴隶并存,白人与黑人同在。白人终归是嫡亲宗祖,黑人毕竟是异姓旁系。如果黑人从种植园跑个精光,那还成何体统!
她裹了一件白袍,走到阳台上。
“丹肯·斯图尔特!”她喊道,“我劝你们别去森林白费时间了,到海湾采牡蛎的比尔家搜搜吧……”
院子里顿时静下来,丹肯摘掉帽子,感激地说:
“杰西小姐,您真是个最正派的人哪!”
约里克·金布斯被解往坎布里奇。他站在马车上。这是平时装运干草的马车,竖着高高的侧板。车边,几个勇武的骑士手握长枪并辔而行。约里克戴着手铐,额头上有一条血糊糊的伤痕。他的长子戴维呆呆地站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父亲那张可怕的脸。小儿子埃尔也在旁边,他紧紧抓住自己的卷发放声大哭。几个女人站在他们身边哭哭啼啼,喊冤叫屈。
“啪”地一声,霍普金斯响亮地抽了一鞭,人们立刻静下,埃尔浑身哆嗦一下,紧靠在哥哥身上。
马车出发了。约里克高高举起戴铁铐的双手,发狂般地喊道:
“他们一看见我的利剑,就会张皇失措,就会心惊胆战!杰西·布罗达斯真该千刀万剐!”
霍普金斯往他肩上抽一鞭,他猛然倒下。马车越拉越快,马蹄得得直响,路上烟尘滚滚。
戴维和埃尔跪在路边。父亲高声唱着,歌声压倒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传到他们耳畔:
“啊,吹吧,”上帝对加百列说——
啊,把大号吹响七次,
啊,吹得它轰雷般地响,
把沉睡的人们唤醒……
3 其他黑人和白人
自从约里克·金布斯在采牡蛎的比尔家被捕,锁上铁链押走,已经过了10年。这期间,爱德华·布罗达斯死去了。他的侄女杰西也迁到了巴尔的摩。布罗达斯的财产,遵照死者的遗嘱,由汤普森博士经营。
林中旷地上发出一阵响亮的伐木声。本·罗斯和他的女儿海特正从两个方向砍一棵古老的希可利树。
希可利是一种高大的美洲胡桃,能活上好几百年。在它的浓荫下,人们常常摆开餐桌,安排30多人的席位宴客,犹如在客厅里一般。在南方的夏日,如果宾客盈门,通常就这样招待客人。希可利树木质细密坚硬,斧子砍去,就像砍在金属上。
年轻的伐木工戴维·金布斯笑盈盈地站在一边,观看这父女俩竞赛。他们的长柄斧铮光雪亮,像闪电一样在空中飞舞。木屑喷泉般四下飞溅。
“嘿——啊!”本喊道,“戴维,拿斧头来试试这棵树的厉害!它硬得可以做钉子。它活了好多年,一定见到过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明格人,看到过他们悄没声息地轻轻走路,轻得让白人猜不出他们就在眼前。结果,‘嗖’一声响,一只利箭就射进了白人的咽喉。可如今哪,这棵树看见了种植园里我这老本,浑身发抖,过去印第安人从不砍树,我老本这双手却15分钟撂倒一棵。”
老本拄在斧柄上。
“当着上帝的面说,我很可怜这棵树。”他郑重地说,“砍这些老住户时,我总想摘下帽子,说:‘饶恕我吧,希可利伯伯,我砍下你是迫不得已呀,饶恕我这普普通通的黑人吧!’”
“你还没把它砍倒呢,老本!”戴维说,“你心中的话不抖落完,就砍不倒树。可你女儿已快把它砍倒啦!”
海特挥挥汗,把利斧砍进树干。
“爸爸,”她说,“树动了,你站到这边来吧!”
“嘿啊!”老本应声说道,“我没对希可利伯伯喊‘倒下’,它就不会倒下。啊,不,它真的在摇晃了……”
老本拍拍树干,打了个唿哨。
“你见过这种丫头吗?”他夸奖海特说,“一天中要拉原木、耕地、赶牛车,还要劈一大堆木柴,活像个男子汉。”
海特噗哧一声笑起来。她还没有作过这些事情呢。不久前,汤普森博士当着邻人的面,让她干了件很不一般的活儿:她一个人拉了一条满载石料的驳船。
丹肯·斯图尔特(他现在是邻近的一个种植园园主)对这个场面欣赏不已,看得连叼在嘴上的雪茄烟也熄灭了。他后来“呸”地吐掉雪茄,用生意人的腔调说:
“博士,我买下这小娘们,按干田间活的全劳力开价,1200,如何?”
“没1500,不卖。”博士傲慢地说,“这样的劳动力,在马里兰独一无二。”
这件事,村里人议论了整整一个礼拜,而且老围绕着一个话题:她到底会不会被卖掉?有一次,所有包花花头巾的“婶子”都一直认为:海特不会被卖掉。
“啊——嗬!”本·罗斯摸着老树干,叫了一声,“她砍起树来倒像一个伐木工,只是不会看麝香鼠的毛有多长,来估摸冬天里有多冷。至于野天竺葵、水百合花是怎么个样子,猫头鹰怎样飞行,她也是一无所知!”
“野天竺葵、水百合花、猫头鹰?知道这些又怎样?”戴维问。
“小狗子!”老本颇为不屑地说,“野天竺葵叶可以泡药酒、治感冒,水百合花可以熬止血汤。说到猫头鹰的飞行哪,嗬嗬,那可真有学问哪!它身上长着绒毛,所以从空中飞过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像用针刺穿衬衣布一样。猫头鹰还识路呢!”
“识路?”
“对,小傻瓜!它不是随便乱飞的,它认识空中的路径,就像你认识林中的小路。要没路,你会在林中迷失,猫头鹰也会在空中迷失。”
戴维摇摇头,表示怀疑。
“小狗子们,你们以为我老本是老糊涂了?你们不信经验,以为我们都是些粗人。你们要真的迷了路,就会像头母牛,在林子里瞎冲撞,把树枝折得噼啪响,弄得全县都能听见。要学会在林中走路不惊飞窝里的鸟儿。”
戴维睁大眼睛望着老本。
“您能吗,大伯?”
“嗬——啊——海特,你作给他看看,我是怎么教你的。”
海特钻进树丛,转瞬便不见人影。戴维死死盯住她离去的方向,见没一片树叶动,没一根枝条弯,树丛后面寂静无声。戴维细细查看了那丛灌木,海特没留下一丝痕迹——连草也没踏倒一根。
“这没什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在树丛背后藏起来了。”戴维一棵一棵地查看了附近的大树,海特仍然不见。
戴维回到旷地,搔了搔额头。
海特无影无踪,四周悄无声息,戴维感到很难堪。
“老本大伯,”他说,“这是在变戏法吧?她藏到哪儿去了?”
老本摇摇头。
“海特正在旷地周围转悠呢,”他说,“你却一个劲吵吵闹闹。要是白人发现你跑了,马上就能抓到你。等等,你别动,不然你会说我们骗你。也别吱声。”
有十来分钟,戴维忍着没吭声,四周一片死寂。
“算了吧,老本大伯,”戴维忍不住了,“把她叫回来吧!”
“叫什么呢,”老本不以为然地说,“她早回来啦,正坐在你头顶上呢。”
“我早坐在这儿了!”海特喊道,一纵身从三米高的树上飞下来,就像长着翅膀。
“你走路轻得像印第安人!”戴维夸奖道。
“嗬——啊!”老本咧着嘴大声笑起来,“印第安人可出色多了。我只教她练会了扛沉甸甸的大口袋,印第安人却能扛一只小鹿儿,四步之外就别想发现他。说到用雪松树皮熬汤,海特也不会。”
“干吗用它来熬汤?”戴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