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这里是一个黑人的国度。岛上的种植园全部划分成了一座座农场。过去的军医院和仓库是臭气熏天、蚊蝇成群、污泥满地的地方,不少伤病员死在这里。现在,这儿建起了许多整洁的房舍,都有窗户和阳台。路上的障碍物也清除了,路百打扫得干干净净;路的尽头是一座板棚,人们在这儿开设了一间食品店。田野上,黑人农民正在耕种,他们高举长鞭,同骡子一道奔跑,活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少年。
“我们搞到一笔贷款,买了骡和犁,”戴维向哈丽特解释道,“还运来了够1000人吃的粮食。我们办起一间铁匠作坊,一家制鞋厂……”
“还办了学校,”简·贝利兴高采烈地说,“有两间教室,教室里还有火炉,有黑板、粉笔。”
“没人来找麻烦吗?”哈丽特问。
“他们想干涉我们,”刚果·吉姆嘀咕道,“国会要我们迁走,但我们拒绝交出这块土地。不久,开来了一个营,大伙就敲响战鼓。双方都荷枪实弹。我们挖战壕,在港口设障碍。我叫我们的队伍一字儿排开。白人军官一看,说:‘莫非你们过去都当过兵?’我答道:‘完全不错,先生。整个海岸上,优秀射手有的是。’他又瞧了瞧,说:‘可怕!这阵势真威风!好久不见这样的阵势了。’最后,他把他的一营人带走了,事情也就此了结。”
“这比那些决议厉害多了!”戴维快活地添上一句。
简·贝利带哈丽特去参观学校。她在黑板上醒目地写下一个“A”,孩子们就拖长声音念出它的名称音。有生以来,哈丽特第二次觉得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已经50开外的年纪,可至今仍然一字不识!
8 许多年后
过了很多年,国会仍然拒不发给哈丽特退休金。她住在奥本,在菜园里种些土豆卖给邻居,聊以度日。当地小学一位女教师萨娜·布拉德福请她到厨房里喝茶,听她讲“地下铁道乘务员”和国内战争时期那些惊险故事。关于自己的往事,哈丽特真觉得历历在目。
“太太,我的列车可从没出过轨呀,”她说,“我的旅客,也从来没有弄丢一个。”
那庄重而沙哑的声音,可以叫人一连听上几个钟头。
1867年,哈丽特的丈夫约翰·塔布曼,在马里兰一条乡间小道上碰到一个叫文森特的木匠。那木匠喝得酩酊大醉,用拳头揍约翰滋事。约翰手中惟一的武器就是一只斑卓琴,他向木匠劈头打去,班卓琴裂成两段。木匠拔出手枪,一枪打死了这个“该死的黑鬼”。他为此仅被罚了5个美元,而哈丽特却从此成了寡妇。
她到墓地去了一次。那儿葬着许多老年人:本·罗斯、老丽特、采牡蛎的比尔及其妻子。在墓地上,她为快乐的乐师约翰·塔布曼作了祷告,愿他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不过,这丝毫也没有使她的心情轻松。返家的路上,她碰见一个瘦高个儿的人。他背着挎包,在奥本大街上悠闲自在地边走边打口哨。当他走近哈丽特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搭在哈丽特肩上。
“走开!”她怫然骂了一声,一把将那人推到墙边。
“一点没错,”那人揉揉在墙上碰疼的脊背,高兴地说,“正是你,哈丽特·塔布曼!”
哈丽特打量着他:这一对开朗的灰眼睛,额上那一绺淡淡的头发,她在哪儿见到过呢?
“啊,天哪,你是贝茨!”
“正是我呀!”贝茨说,“真没想到会遇上您!您就住在奥本吧?我从特洛伊步行去匹兹堡。”
“有铁路啊!”
“没钱哪,哈丽特!我失业了。”
“我帮你借去。”
“我拿什么还呢!您以为匹兹堡会有人用花环来欢迎我吗?我在特洛伊是印刷工,为组织印刷业联盟,我被开除了。再早,我在芝加哥当印刷工,因为组织罢工,被一脚踢了出来。”
哈丽特微笑着说:
“贝茨,您可真是个危险的阴谋家!”
“天性如此。我不会像温多维希望那样,跪着去乞求工作。我要去要求工作!”
哈丽特把他带到自己家里,拿出食品和葱款待他。贝茨则向她谈起工人的情况,谈起代表大会,以及冲突和罢工。
“你们的工人还喜欢黑人。”哈丽特说。
“这种人有。他们担心黑人会卑躬屈膝地去乞求工作,半价出卖自己的劳动。”
“要是人家不把你当人看,你怎么办?”哈丽特忿忿地说。
“假如我们说服白人和黑人共同斗争,就不会出现半价的问题了。”贝茨说,“我们就能把资本家拉下马……所有的人,只能分为两种:掠夺者和被掠夺者。当叛乱的旗帜从里士满降下时,我曾以为战争就此结束了。可是,我错了:战争还在继续,一切都还在前面。”
“‘一切都还在前面’吗?对像我这种年龄的人,这已经不大现实了。我已经老大一把年纪了。”
“这不是说您,也不是说我。”贝茨指正道,“我自己年岁也不小了。一切都在我们民族的前面。”
“这些事,我们是看不到了,”哈丽特说。
“就算是这样吧。我祖父就没见到过我,我也无法看到我的曾孙。可是,我祖父活着是为了我,而我呢,是为了我的曾孙。对吗?”
“可我没有孩子。”哈丽特说。
“戴维和简·贝利会有孩子啊,不都是一样吗?孩子们会记起我们的。要是他们忘却了,作家们就会写书提醒他们。书籍是永存的呀!”
他紧紧地握了握哈丽特的手,以一个惯于长途跋涉的人那种从容不迫的步子,大跨着步沿街走去。“一切都还在前面,可他的头发都花白了!”哈丽特想,“不过他是对的,书里会记下我们。”
第二天,她来到萨娜·布拉德福家中,请这位女教师教她写字,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她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用粗糙的手照着识字课本中头几个字母初学涂鸦。她练了很久,直到记住字母表中的26个字母为止。以后,“学习的海洋”可就拦住了她的去路,因为英语单词的书写和发音有差异。
1869年,她同一名内战复员军人纳尔逊·戴维斯结婚了。戴维斯患着结核病,哈丽特要操心的事就更多了。
他们共同捱过了19个困苦的年头。1888年,哈丽特为她的第二个丈夫送了葬,她又变成孑然一身,独留人世了。
戴维和简·贝利有时来看望她。
戴维在巴尔的摩-俄亥俄铁路上当制动员,经常乘货车来来去去。他曾两次遭到别人射击,有一次被抛到路基下面去了。
“你那光明的自由天堂在哪儿啊?”当他手上扎着绷带,到哈丽特家来的时候,哈丽特问道。
“会到来的,”戴维说,“什么事都不会落空,海特婶婶。我们还在一道前进,就像歌中唱的那样:‘千万人在前进!’”
也许这话不错。可是谁将看见这座天堂呢?是那些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做魔山羊游戏的孩子们吗?
她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坐在火炉边一只瘸腿的藤椅上,想啊,想啊。她希望理解她这一生的意义。她曾经立志解救黑人,可她究竟做好了哪件事呢?难道黑人已经获得自由了吗?
这是一间简陋的大屋子,屋角上,萨娜·布拉德福送她的壁钟嘀嗒作响。这架壁钟很巧妙,每过一刻钟,它就鸣响一次,仿佛在嘲笑她似的:“嘿!哈丽特,一刻钟又过去了,你还没想出个头绪吗?……”
要是只想想个人私事,那其实很简单。贝茨说得有理:不应当考虑自己,要考虑别人,考虑过去和将来的人。
过去曾有一个人称“老本”的伐木工,叫本·罗斯,是个老老好好的人,可一辈子都做牛做马;除了“森林大伯”外,他什么都不相信:他真正喜欢的东西,就只有绿色的森林。
后来,他的女儿——人们称她作“摩西”——长大了,老了,她找到了砸碎锁链的力量。她曾独个儿在森林中活动,把黑奴一个个从种植园带走,还要他们坚信美国的自由和幸福。现在,她又孤孤独独地坐在瘸腿藤椅上,守着慢悠悠阴燃的火炉……
时钟又响起来:“哈丽特,怎么,你还没想出什么来呀?”
戴维和简·贝利住在远方,他们继续进行斗争。他们曾拿起武器,投入国内战争,他们都是军人。现在,他们在号召黑人为自己的未来而战。
像戴维和简·贝利这样的人,奴隶制在他们心中没留下一点痕迹。可是,他们的日子十分艰难,而离自由又还非常遥远。
时钟又响起来:“怎么,哈丽特,你还没想出什么来吗?”
戴维和简·贝利的孩子们住在北方,当工人。刚果·吉姆的孩子在南方种田。他们再也不用躲在森林里,躲在满途泥污的沼地上。他们一群群在大街上行走。
现在是那些白人骑士不敢见天日的时候了;他们只能像强盗一样,蒙了面,偷偷出来袭击人们……
时钟又响起来:“怎么,哈丽特?……”
哈丽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笑盈盈地低声说:
“时钟啊!别再担心了,即使我不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别人也能活到的。我只是千里长河中的一段水流,这长河既不以我开始,也不以我告终。我的背后是涓涓的细流,我的前面却是一片浩浩的瀑布。无论杰西·巴林顿一伙怎样挣扎,他们永远不可能使江河倒流,让瀑布止息!”
她沉默了很久。时钟又鸣响了一次。这一次,那声音听起来令人安心了。
“我还能看到些什么呢?”哈丽特喃喃地说,“我还能活很久吗?时钟,告诉我呀!”
时钟没有回答,它只能报时。
她活了很久很久。美国激荡的历史篇章继续在她面前一页页沙沙翻过。
萨娜·布拉德福指着报上的字行,声音颤抖地给她念道:
“被共产主义鬼迷心窍的人完全控制了匹兹堡政权。”
哈丽特不禁微笑起来,她知道这全是谎言。贝茨的朋友们不可能是一伙鬼迷心窍的人。然而,当北方军队和警察向罢工工人开枪的时候,在南方,黑人的宿敌则一个个在政界粉墨登场。
杰西·巴林顿老太太写了一本流露出她的真情实感的大部头著作。这是一本长篇小说,叙述南方一座种植园如何遭到破坏,种植园惟一的女继承人如何孤零零地流落在一群毫无教养、居心险恶的黑鬼之中。她以激愤的感情和委屈的笔触,描写了一个破产的白种爵士夫人深重的苦难和崇高的骁勇精神。小说还描写了伊利诺斯州一个名叫阿伯拉罕·林肯的伐木工,写了他的蠢笨和可笑。作者也没忘记奶奶的竖琴,没忘记老花园里那馥郁的花香。杰西号召人们等待着,希望着,把对往事的神圣回忆深藏心底。小说的名字叫《被击溃的人们》。
哈丽特年届70了。她的朋友们又向国会提出请求,给这位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颁发养老金。不过,单是“英雄”和“国内战争”这些字眼,就激起了一番愤怒的詈骂。她算什么“英雄”?只不过是“各州间纷繁战事的参与者”罢了!
何况,对这个“参与者”也没发放养老金。于是,哈丽特的朋友去找军部,最终同意每月发给20美元。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她“参与”了国内战争,仅仅是由于她是在合众国第八步兵团四连光荣服役过的士兵纳尔逊·戴维斯的遗孀。
20块钱!这只能半饥半饱地维持10天。
岁月如流,朋友一个接一个去世了。新的一代又投入了战斗。
1910年,哈丽特的邻居带她去看了一次新近发明的所谓“电影”或“活动画”,内容是在林肯的故乡斯普林菲尔德,在离林肯墓不远的地方发生的一次蹂躏黑人的暴行。在一张雪白的大床单上,映出了抗议游行的情景:一群黑人小女孩,身穿白色连衣裙,手牵手地在头上挥动一幅标语,上面写着:“爸爸、妈妈,为什么人家总要杀死我们!”
哈丽特离开一团漆黑的“电影”棚来到街上,这时,两个白人——一个拿伞的太太和一个带照相机的先生——向她走来。
“喂,老太太!”那位先生喊道,“你知道国内战争的英雄摩西·塔布曼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吗?我们想给他照张相。”
“摩西·塔布曼?”哈丽特不解地说,“您以为她是男的吗?”
“难道女人也能叫摩西?”照相的人问。
“我们听说她有许多动人心弦的奇遇。”太太补上一句。
哈丽特放声大笑起来。
“摩西死了,”她说,“因为她太恼怒,她的心变成了石头,所以就死了。”
那位先生和他的太太面面相觑。
他俩一定在想:这老婆子准是神经病。
“她在说些什么恼怒啊?”太太说,“黑人好像早就享有各种权利了吧,他们还需要什么呀?”
哈丽特没听见这些话。她拄着拐杖,踏着细碎的步子,匆匆回家去了。
很久以前,她曾在窗下种了一株苹果树。
天长日久,苹果树长大了,长粗壮了。那轻软的树叶遮住了窗口。夏天,金绿色的光斑错杂地撒落在地板上、床上。
1913年2月,就在这张床上,哈丽特整整躺了一个月。
她患着肺炎。
当她发着高烧的时候,她一会儿看见手持家规鞭的红头发苏珊太太,一会儿又看见瓦格纳炮台的斜坡上硝烟弥漫,看见平奇阵亡后的面庞。后来,又看见白宫附近哨兵刺刀上系着的黑纱。末了,又看见乘务员愤恨得变了形的面孔,还听见他那“黑人打白人”的哀号。哈丽特又哭起来。
如果是简·贝利,那是不会哭的。简·贝利是另一种材料制成的人。
早上,烧退了。汗水从受过伤的额头上冒出来,她已无力去擦拭。但是,她觉得轻松了一点。
苹果树枝的阴影在被子上移动。春风在窗外飒飒有声。但哈丽特觉得那不是风声,而是马里兰的原始森林在呐喊。她觉得她好像正在林中旷地上,斧声笃笃,老本赞许地叫道:“啊—嗨—啊,海特!让他们瞧瞧你怎样放倒希可利爷爷吧!”太阳透过树叶,一道金光直射下来,就像一注蜂蜜,从土罐倒进绿色的盘子里。
青春一去不返,却能尽情回忆。
尽管哈丽特觉得她的手脚越来越冷,却感到病势在好转。空气是清新的,像在森林里一样,弥漫着树脂的气息。
她微微一笑,轻轻翕动着嘴唇,低声道:
“一切都在前面……孩子们……人们……”她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1913年3月10日早上8时,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她最后听见的,是小提琴幽婉的琴声;她最后梦见的,是萨姆·格林的琴弓正指向北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