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恰似受了委屈一般,嘟着嘴走开了。晚膳过后,日头落尽,西天慢慢黯淡,溟蒙的暮色恍若绒毯一样降落下来。黄昏时分的李花精灵似的荧荧地闪着光斑。她挽着他的手在树阴下来回踱步,地面上的影子斑斑驳驳。风光幽美恬静,夕照又凭添了几分韵味,在林间流动的风带着淡淡的香甜气息,御花园静悄悄的,树林那边夜莺的叫声清脆悠扬,分外委婉动听。一股似水的柔情涌上她的心头,而他却木雕泥塑似的发呆,周身麻木,失去了早晨的那种兴趣。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抓住他,如同抓俘虏一样,仿佛突然之间增添了数倍的气力,双臂环绕着他,把他愈抱愈紧,嘴唇凑上去,给了他一个汹涌猛进的结实的亲吻。他心里激灵了一下,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他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李树下穿行,走到了一座假山下。
“外面湿气重,不如回去。”
她说。他们返回了寝殿。她装作非常累的样子,就要上床睡觉。他的情欲被唤醒了,赛似火一般炽烈而冷酷。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两个人没有任何前奏,一下子就绞合在一起了。她箍住他的腰肢,让他紧压在身上,气力大得可怕一令人心动神摇!他俩的激情都非常强烈、狂暴,有如电闪雷鸣,风起云涌,持久地延续着,直到她承受不了,全身瘫软,好比败兵一样缴械投降。他躺在她身上,像老鹰抓兔子一样,半边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她双臂拥着他入睡,整夜都把他搂在怀中。他既没有睡熟,也不很清醒。她占有他的身体,以占有者的姿态贪婪而持续地享用着。他意识到她的胸脯在异样地起起伏伏,恰似狐狸精之类的妖怪在吸取别人的精髄和元气。昏暗的灯光映在昏暗人的脸上,沙壶滴漏的水犹如血一样在一滴一滴地掉落。他打了个冷噤,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跌入了陷坑里似的,恐慌得不知所措。她醒来了,眼睛灼热地凝视着他。他觉得她简直要把他给毁灭了。她严密控制着他,非把他的精血吸完不可,直至把他击碎,捣成粉末。他对她油然而生怨忿,怒气升腾起来,一种强烈的悲怆的反抗情绪占据了他的灵魂。
“我不稀罕你的封官加爵,”他想,“它们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自由,自由自在地生活,像鸟一样在广阔的蓝天下自由翱翔。”
“怕不怕死?”他代替她问自己。
“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随你的便。”
他想象她一定非常气恼,凤眼圆睁,脸暴青筋。
“凭什么要我长期侍候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即国家,什么都是属于我的,都得供我驱使。”
他无可奈何了,一个孔武有力的精壮的男子汉,霎时变得像被霜冻打倒了的苦艾一样,又像鸟儿折断了翅膀似的,濒临绝望般的悲观和恐惧攫住了他,俨然剩下一副残缺的躯干,气息奄奄,不能动弹命该如此!他和她呆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景,绝望的感觉始终罩住他的心头。生活在这种状态下,他心如死灰,万念俱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丧失了感觉,麻木不仁地消耗着生命,一天一天地走向坟墓。他憎恨她,厌恶她,厌恶到了极至。他狡猾地想出种种法子激怒她,激起她的恶感,故意违避她,或者在她身上乱动一气,或者骑到她身上恣意揉搓,或者从深睡中把她抠醒,害得她失眠。他故意装疯卖傻,喝酒佯装癫狂,抱着宫女亲嘴儿,故意找宫内的女人调情,包括香荷和婉儿在内。最后一招终于惹恼了她,她吃醋了,眼睛瞪得滚圆,目光如利剑般地射将出来。
“知足者常乐,你也该知足了。”
“陛下也该知足了,”他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来,“怎么老缠着我不放?”“朕需要你。”
“我也有需要嘛,何不让我也快活快活。”
“不知廉耻!”她双肩一耸,转过背去了,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他觉得她动了杀机,简直想杀死他。当她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悲愤与郁闷时,她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了,萌发了悲天悯人的情绪:“不管怎么说,他功不可没,作出了无私的奉献,满足了我的要求。没有他,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他,我也许还熬不到今天。常言道,千世修来同船渡,万世修来共枕眠。不是冤家不聚头。相处了这么多年,也够难为他的啦。看来还得放宽一点,减少一些控制,少施加压力,让他也轻松轻松。”
一闪念,―走神,她的思路跳到御医沈南璆身上去了:“那奶油小生,以诊断的望闻问切为借口,指头在我的手腕上摩挲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我的脸瞧来瞧去。只要稍许暗示一下,他随即便会爬到我的身上来,威力肯定不及野和尚,不过应急还是可以的,也许他还会用春药。”
他要求回白马寺看看,她便让他离幵了内宫。不久,薛怀义得到一则消息:四御医之一的沈南璆已经替代他在龙床上服侍皇帝。人都是任性的动物。他对武则天厌腻了,借故藏身白马寺另取新欢,花天酒地。
武则天被迫找了一个对象,他又眼红,怒不可遏,决心实行报复。无遮法会的最后一天,万人空巷,人山人海,皇宫前悬灯结彩,人流如织,万头攒动,薛怀义兴致勃勃作了许多精彩的表演,又不断地向观众扔钱布施。他满以为武则天会来观赏这一热闹场面,当众宣布了圣驾即将光临。可是一等再等,皇帝始终没有露面,她在寝殿和沈南璆搅和在一起快活,出不来。薛怀义又羞又恼,心头席卷起阵阵狂涛。二更过后,陡然刮起了大风,飞砂走石,游人纷纷躲避,他趁势放了一把火,天堂顿时浓烟滚滚。堂内的大佛本是麻布生漆所制作,都是易燃之物,遇火即着,熊熊燃烧,大佛像变成了一尊巨大的火光菩萨。天堂跟着燃烧起来,烈火冲天,火星飞溅,火炮冲向九霄云外,流星似的划过天空。火焰愈来愈猛烈,愈来愈扩大,不到一刻工夫,蔓延的火势又把万象神宫也点燃了。天堂与明堂成了两座喷发的火山,火焰飞腾,染红了黑暗的天空,连天津桥一带都照耀得如同白昼。夜晚值宿的朝臣和将士紧急呼吁救火,禁军、卫军和太监赶到现场抢救,却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只好把水倒在临近的宫门殿阁上面,控住火势外延。天堂和明堂比赛着猛烧,烈焰升腾达四五百尺的高度。明堂屋脊的九条巨龙全身金红,吐着火舌,成了一种升天的架势。凤凰的翅膀烧化了,金粉如雨点夹着冰雪降落。大佛头像撕成了片片破布,燃烧着飞窜上天。人们不约而同地喊道:“佛的鼻子着火啦!”“快看,那只耳朵飞了,变成了火烧云!”头像很快消失了。木料燃烧的气味与血、布、油漆燃烧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人的鼻息。巨大的火流在空中旋,陪衬着冲霄烈焰,显得格外的悲烈而壮阔。在毁灭前的刹那间,两座大殿恍若海市蜃楼似的,酿成了空前的一大奇观。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奇特的景象所深深吸住,目瞪口呆,怵目惊心。得到救火的瞀报,武则天惊醒过来,推醒了疲惫已极的沈南璆,叫他赶快离去。宫女服侍她穿上衣服,下了床。香荷、红杏、婉儿和髙延福、丁点儿、傻大哥都来了,望着武则天在寝宫内转圈子。转着,转着,她眼里灵光一闪,悟出了答案:“那一定是疯和尚干的,他藉此警告我对他用情不专。”
一声长叹,武则天瘫软地坐了下来。香荷和红杏俯下身去给她捶腿。高延福凑拢去问道:“要不要追查失火的原因?”
“事情已经过去了,”武则夭摇了摇手,“没有必要了。”
拂晓前,天堂、明堂均已烧尽,大火同时扑灭。这时候,金吾卫、左、右肃政台和文武百官都提前赶到了。早朝时,不等启奏,武则天便解释性地说道:“众卿都很关心这起失火事件,朕已命人作了调查,系狂风吹得蜡烛的火苗点燃了大佛像,再蔓延开的。既然风力所为,也就不必强行追究人的责任,况且巳成事实,无法挽回损失啦。”
退朝之后,近臣没有立即离去,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这场怪火。有人又想起了今天本要为大佛开眼及天堂落成举行宴会,不知是否照常进行?左拾遗刘承庆来到同明殿觐见武则天,奏道:“佛堂已毁,宴会应该停止,以回答上天的谴责。”
“嗯。”
武则天准备接受。不等武则天的话说完,纳言姚琦举起一只手,反对说:“从前,周朝都城洛阳宣榭殿失火,占卜的结果是预示一代比—代兴隆。汉武帝柏梁台失火,再造建章宫,盛德更加久远。万象神宫非祭祀宗庙之地,与社稷无关。宴会乃天子宴请朝臣欢度春节,一年一度,不可放弃。”
“依卿所奏,宴会自然当按时举行。”
灰心的武则天立即打起了精神,向着姚琦冁然一笑,恢复了往日的风貌。她冷静地思考了一下,就事论事作了两点修改:一、宴会的地点改到中央南门的端门,因为如果照原来拟定的在宫城正门的则天门楼举行,那里离万象神宫不远。昨夜救火,周围都被水冲湿了,凌乱不堪,景象不雅,又难免触景生情。二、庆祝天堂、大佛落成的宴会改为新春恭贺新禧的贺宴。
武则天身着天子大礼服,驾临端门门楼,以端庄沉静的态度参加了贺春喜宴,举杯向朝臣们恭贺新春。宴会结束时,她再次站起来,当众宣布道:“明堂是国家传播政令的场所,不可轻废,特命鄂国公薛怀义立即着手重建明堂、天堂,规模体制大致照旧,某些地方可作适当改进。”
纯粹意料之外。一直不自在的薛怀义惊奇得全身怔住,好久才回过神来。想不到武则天如此宽大,还设法给他挽回了面子。他赶快避开席位,双膝跪地叩谢天恩。朝臣们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武则天又颁下了第二道圣旨,命薛怀义当督作使,铸造九州铜鼎,又铸十二属相神像,都是高一丈,分别依照它们所属的方位放置。相传禹铸九鼎,故后世以鼎代表帝位,是国家权力的象征。《左传》记载:“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
武王伐纣,攻陷朝歌,回师镐京,建立西周,九鼎由商而迁于周。
“迁鼎”即所谓改朝换代之意。
武则天想模仿周武王迁九鼎安置于宫门的故事,用铜铸制“九州之鼎”,代表天下九州,以九州之都市的名称分别命名,如河南之鼎命名为神都鼎。麟趾寺里自称净光天女降世的老尼,得知明堂和天堂毁于火灾,特来内宫慰问。
武则天正忍死一肚子血,憋了好久,这下爆发出来了。
“你自夸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这场灾难为何知而不报?”
“陛下,”老尼姑吓得战战兢兢,“天机不可泄鳝呀。”
“事到如今,还要哄人,朕恨不得割断你的舌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尼姑跪在地上求饶。
武则天偏不饶她,下令将她赶回河内,财产一律没收。肃政台见皇上视破了老尼的骗术,进一步揭发了她不守教规和败德等行径,奏请逮捕这些僧尼,从严治罪。
武则天蹙了蹙眉尖,说:“不必打草惊蛇,让她们自作自受好啦。”
“陛下若再迟疑,就鞭长莫及喽。”
“她们走不了的。”
武则天下诏赦免了老尼的罪过,从押送河内的路上,将她召了回来,仍让她去麟耻寺当住持。消息传开,尼姑们又纷纷返回了寺里,那名自称五百岁的胡人和素有往来的僧人也相继来了。他们一如既往,白天三餐饭,餐餐都是一菜一汤的素食,入夜则大鱼大肉,花天酒地,光着身子跳舞,相互随意性交,闹得乌烟瘴气。查实之后,武则天暗中派遣内给使带领卫军包围了鳞趾寺,仅仅跑脱了老胡人,其余一概就擒。男的充军,老尼姑和女尼则收入宫中为婢,交给内给使管理,干最脏最苦的活,不累死、病死,也要被逼得上吊。派到嵩山的韦什方,后来又奏请女皇让他去南海采集灵芝等药材,配制长生不老药,此时恰好回到了离洛阳六十里的偃师河南偃师县、当他得知麟趾寺的事情巳经败露,便在驿站自杀了。
武则天祭祀宗庙,并秉告火灾情形。这次失火事件,对她的打击是很大的,精神压抑,委靡不振,人也瘦了许多,弥勒佛似的大肚子也不像以前那样富有魅力了。她开始自我反省,由狂妄向虚心转变,就重建明堂和天堂的事,要侍臣们提出各自的看法。沉闷的空气逐渐转向活跃。多数人顺着皇帝的心意高谈重修的必要性、现实性,以及其深远的意义。通事舍人逢敏则大不以为然,严肃而诚恳地说:“天魔烧毁宫殿,七宝台倒塌,此乃上天示瞀,陛下应谨慎从事,停止大兴土木,以养民力。”“不,不,”左史张鼎等人的看法相左,“风风火火,本是一种吉兆,预示着大周的兴旺发达。”
刘承庆愤然而起,火爆爆地反驳道:“明明一场灾难,怎么能说是好事呢?真是岂有此理!既然火是从佛像身上烧起来的,那么,作为佛舍的天堂,还修它干什么?”
武则天是有心人,一听便知逢敏和刘承庆话中有话,实际上是针对她容忍包庇薛怀义来的。她内心接受了他们的忠告和批判,表面上却让众人去争去议,不表态,不作结论。薛怀义的思想愈来愈复杂,他明显看出大多数人都把矛头对准了他,虽然皇帝对火灾不予追究,但是本人决不能恢复以前那种特殊恩宠了。他灰心丧气,又自负自傲,估计武则天的爱心已经移到了沈南璆的身上,很不甘心,又不肯进宫讨好皇帝。自暴自弃之中,沉湎酒肉声色,肝火上升,乱发脾气,甚至骂皇帝,骂朝廷,体罚本寺的和尚,差不多达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这一系列的表现传到了武则天的耳朵里,她对这个出身历史不详、来历不明的野和尚开始了反思,怀疑他是否当真疯了?为了防止不测,她吩咐担任宫门謇卫的户婢,不分昼夜加强后宫各门的戒备,又从太监中选出胆大强健者,由丁点儿和傻大哥领班实行外围的巡逻。她惴惴不安,提心吊胆,深恨自己不该跟这种流氓无赖似的粗野之人纠缠在一起,想尽快处置他。
“诉诸法律是不行的。倘若开堂审问,这个疯和尚说不定什么事都会闹出来,我的淫行丑事很快便会传遍全国,贻笑四方。何况薛怀义知道的比郝象贤多得多,又是自身的经历。”
太平公主对此事特别清楚,既精灵,又可靠而且她和母亲一样担心,唯恐弄出笑话。丑事一旦张扬出去,自己也会牵扯在内。
“那个秃子简直无法无天,闹得京都满城风雨,陛下不能再纵容他啦。”
“朕正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哩。朕已无法忍受下去了,得赶紧结束才好。”
“此事就交臣来办吧,让我来对付他。”
武则天默然允许,太平公主便告辞出去了。她派遣一名伶俐的侍女来到白马寺,煞有介事地对薛怀义说:“我家公主请大师明日到瑶光殿赴宴,还有歌舞作陪,大师,莫失良机呐。”
“歌舞,我不稀罕。”
薛怀义神情淡漠。
“这是太平公主的好意,”侍女丢了一个溜活的媚眼,“你难道不领情?”
接着又做了一个挑逗性的动作,“她好想念你的,要和你好好聊聊。”
“真的?”
薛怀义想起了太平公主那高雅俏丽的模样,心中不觉痒痒的,眯缝着双眼,凑到侍女面前问道。
“谁骗你?你见面就会知道的。”
“好吧,我一定按时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