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筋摇了摇头,“我不是那个料。先帝为晋书撰写的王鞔之传论,赞美王书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皤,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像虞世南、欧阳询、赵模和褚遂良,师法王帖而自成一体,可望而不可及。”
提到褚遂良,思想活跃的李敬业联想到了他不计后果,以血谏阻李治立武氏为后的举动。他喜欢褚遂良的书法,大量搜求其“真迹。也许爱字及人,十分敬佩褚遂良的坦诚、直率和嫉恶如仇的性情,以及他锲而不舍的敬业精神,很为他的命运担忧,会不会因此遭受严厉的处罚,一蹶不振,就这样终结一生,走进历史。这一担心,不禁忧心忡忡,也跟着恨起武昭仪来了。他把她想像成了化作美女的毒蛇,迷惑君主的狐狸精,残害忠良的妲己,祸国殃民的褒姒,淫乱秦宫的庄襄王后。愈想愈可怕,愈想愈气愤,恨不得掐住武氏的咽喉,狠狠地咬她几口。不过,他知道爷爷跟武昭仪和褚遂良的关系都不坏。褚遂良与他的父亲褚亮,以及武士鹱,和爷爷都是贞观朝的一殿之臣,相处融洽。贞观十一年武昭仪进宫,首先是由爷爷荐举的,后来又是他受朝廷差遣去行的纳采礼,据说行迎亲礼也有他,只不过护送武氏进京的是当地官员。他和武氏都出身寒族,并不满意门阀制度。立武昭仪当皇后跟他毫无利害冲突,他肯定不会站到反对派一边,说不定还会暗中助她一臂之力。带着小青年的好奇心,敬业很想和祖父敞开心扉谈一谈,交流交流思想感情,同时预测一下事态的发展。“朝廷大事,皇上自有主张。臣民以服从为天职,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干预多了,不见得会有好结果。”
李筋说。“爷爷,你是不是指褚仆射?”“前车之鉴,我们也有必要从中吸取教训。”
“他们为什么下那么大的决心,跟皇上对着干?”“他们要维持现状,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皇上却不满意他们专权朝政,千方百计想摆脱他们的控制,打破封锁,组建自己的新班子,取而代之。武昭仪精明强干,博学多才,又有心计,自然成了皇上的首选对象。最近擢升到重要职位上的许敬宗、李义府,都是才学出众的智谋之士。新贵崔义玄、袁公瑜,也颇有朝气。”
敬业亮着圆溜溜的眼睛,若有所悟似的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看来不无道理。”
“事实如此嘛。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替旧人。”
“爷爷真厉害,三朝元老,委实彻头彻尾的不倒翁。”
“今后倒不倒很难说,这一次看样子倒不了啦。敬业,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爷爷能熬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呵这次立后风波,我态度模棱,差点两边都得罪了。今天,在皇上面前来了个不表态的表态,一则和拥武派达成了默契,二则也就解除了皇上的顾虑。”
“立武氏当皇后巳成定局了?”“暂时还不能把话说死,只能说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水到自然渠成。”
“武氏的名声并不好,爷爷成全了她,到头来不知道是积德呢,还是积怨?”“小家伙真鬼,”李筋用食指在敬业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干吗想那么远?要知道,眼下都对付不过来咧。人嘛,有后悔,却没有前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爷爷总算摆脱出来了,且看武氏下一步怎么走。”
“她可是一个女谋略家,智深勇沉,深谋远虑,仿佛每个毛细孔里都是心眼,浑身是胆,说不定她早就谋划好了。你既然感兴趣,那就拭目以待吧。”
第二天上朝前,群臣聚集在朝堂等候。许敬宗兴高采烈地翘起像银丝一样闪光的稀稀朗朗的胡子,以苍老的声调大声嚎气地高谈阔论道:“庄稼汉多收了十斛麦子,还想着要换个老婆嘞,何况天子。皇上另选皇后,人们又何必去管那事而妄生异议?”“讨个老婆不打屁,”李义府轻狂地浪笑着,“要她做什么?再容忍也只能让她当摆设嘛。”
“唏唏,摆设,不打屁,哈哈哈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后,沉默了一气。一会儿又喁喁哝哝议论开了,而且声音愈来愈髙,嗡嗡然,哄哄然,闹闹嚷嚷,再也静不下来了。文武百官都明白他们在为李治辩护,实质上是为武昭仪辩护。常言道,官场中无骨气。目前的李治,刚愎自用,一意孤行,逆耳之言一概听不进耳。好汉不吃眼前亏。许多人都采取了明哲保身的态度,对于许敬宗和李义府的言论,即使心里反感,也不提出异议,随声附和的大有人在。维持秩序的御史们出面制止,要大家保持肃静。可是没有作用。礼部尚书如此放肆,一定是有来头的,他是皇帝的宠臣,不会无的放矢。忠于职守的侍御史王义方等却不信邪,沉下脸来,厉声喊道:“不要说粗话,这里不是放牛坪,是朝堂。”
“凶什么,欺软怕硬。”
王德俭顶撞道,“褚仆射大闹殿堂,你们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干预,不纠弹?”“再吵,我们会上朝弹劾呦。”“弹不弹劾随你们的便,我们有话还得说。”
“现在你嘴硬,到时候看你怕不怕?”“现在谁怕谁,谁怕谁吃亏。”
五更三点,净鞭三响,内官传呼:“皇上驾到!”李治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腰横十三环玉带,脚踏乌皮六合靴,驾坐太极殿。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憋了一肚子气的王义方等侍御史,赶在三省六部等衙门按例奏行公事前,跪倒丹阶,气哼哼地奏道:“启奏陛下,王德俭等不遵朝纲,在朝堂停居时,嘁嘁喳喳,乱议朝政,还说粗话,劝阻不听,必须处罚。”
“说了半大,啰啰嗦嗦,朕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李治绷着面孔,“他们到底讲了些什么,不妨直说。”
“许敬宗和李义府一唱一和,说什么娘娘不打屁,皇上当然得另选皇后。王德俭等跟着起哄,一直闹到上朝。”
“这箅粗话吗?”李治恶狠狠地俯视着几名御史,“他们说的是正理。正义之举不支持,反而弹劾人家。乱弹琴!”“我们是弹劾他们不该在朝堂内大声喧哗。”
“朝堂未必不是说话的场所,什么时候立的规矩?朝臣们都变成哑巴,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真是别有用心!”“微臣不敢。”
御史们连连瘇头,磕得金砖地面通通晌。“你们如此行事,受谁的指使?说!”“没有人指使我们。”
“那你们摸着胸口说说看,赞不赞成立武氏当皇后?”“皇上立谁就是谁,臣等没有异议。”
“崔爱卿,”李治抬了抬额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御史大夫崔义玄手捧牙笏,步出班部丛中,拜舞起居,奏道:“臣敢担保,他们所言不假。陛下,如今朝臣们大都愿意立武氏当皇后,受蒙蔽的只有极少数。”
“好,好。”
李治张幵了笑脸,“御史台有你当头,朕可就放心喽。凡事胆子放大点,纠弹百官,肃正朝纲,不得疏忽失职。”
“臣遵旨。”
崔义玄叩了一个头,躬身退进了班部丛中。由武则天亲自导演的这一幕戏大获成功,李治更加有了把握,又给“拥武”派壮了胆,打了气,“反武”派的气焰相应地压下去了。她十分欣慰,赛如农夫播下了种子,不久就将看见嫩苗长出来那样喜悦,心弦产生了一种甜丝丝的颤动,脸上浮现出春天般鲜亮红润的神韵。趁热打铁,乘胜发动攻势,她当机立断操纵支持立她为后的“浊官”们大造舆论,同时敦促李治下达诏书,将尚书右仆射、河南郡公褚遂良逐出长安,贬到潭州湖南长沙市当都督。朝廷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宛若狂潮席卷而来,巨澜汹涌,波涛澎湃。皇宫内外,京都上下,一片哗然,喧腾得沸反盈天。且不说褚遂良是先帝托孤之臣,就他的才华和名气而言,在唐朝也是屈指可数的。他是唐初四大书法家之一,与欧阳询、虞世南、薛稷齐名。薛稷是魏徵的外孙,近法虞世南,远宗王羲之,笔态遒丽,属后起之秀。欧阳询初仿王羲之书,后险劲过之,自名“率更体”。虞世南从小拜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为师,书法受李世民推崇,虞体风行一时。褚遂良博涉文史,尤工隶楷,书法方整流美,自成一体,对后世颇多影响。永徽三年,玄奘在长安大慈恩寺内建造五层砖塔一大雁塔一使长安外城的观瞻增色不少。李治命褚遂良恭书李世民的大唐三藏圣教序,李治当太子时赐给玄奘的序笺亦由褚遂良书写。以上二序简称雁塔圣教序,字体清劲绝伦,有天马行空之概,创古今楷法之一格。二序刻石镶在大雁塔南门的两侧。“太宗御制”的落款是“永徽四年岁次癸丑十月卯朔十五日癸巳建,中书令臣褚遂良书”“高宗御制”是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尚书仆射上柱国河南郡开国公臣褚遂良书”。在“太宗御制”刻石上,他用的太宗朝的官衔,可见对太宗时代的向往。贞观十八年八月,李世民在九成宫避暑,曾当面对八名近臣作过一番评价。他开头说:“长孙无忌善避嫌疑,反应敏捷,断事果决超过古人。然而不擅长统兵作战。”
最后一个评的是褚遂良:“遂良学问颇佳,性格也坚贞正直。常常把自己的忠诚献给朕,如同飞鸟投怀,惹人怜爱。”
李世民不愧是知人善任的一代明君,当年擢升褚遂良当黄门侍郎,参综朝政。贞观二十二年,拜中书令。次年,与长孙无忌同受顾命辅立高宗李治,封河南郡公。李世民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褚遂良的刚正纯朴,忠贞不屈。褚遂良的致命弱点恰恰也在于此,他不擅长权术,才气有余而谋略不足,单纯得像小鸟一样,虽然可爱却不工于心计,不会观测风向,难逃政治漩涡的灭顶之灾。得不到任何安慰,也没有人来送行,人们都像逃避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生怕受到传染,或者惹火上身。世态炎凉,连一家老小也唱起了埋怨歌。他心中陡地泛出一股凄酸的感觉,脸色像黄昏一样阴沉,迷惘失神的双眼透出极度的悲愤。眺望天穹,澄蓝的高空疏疏落落飘浮着几片极薄的唷云,而他却觉得俨然无边的愁云罩在头顶上,日光也冷嗖嗖的,苍白无力。送他启程的人终于来了一个,而且大大出于人们的意料之外,他就是心里结了冰的李筋。李世民在驾崩前,无故将他贬到离长安一千三百四十里远的叠州担任都督,褚遂良曾暗示他赶紧赴任。做出人情千日在,画出牡丹百日红。李筋不忘旧恩,赠给他两只玉石梨子和一架屏风。拉着他的手,一语双关地说:“南方的潭州比西北的叠州地方好得多,可以安身。先求生存,再图进取。我想,皇上是不会忘记你的。”
“一切以国事为重,忠心辅主,我从来如此。皇上天纵仁慈,为什么不能对我稍稍容忍一点。”
褚遂良在失望中还透餺出一种埋怨情绪。“你我也得替皇上想一想,不排除阻力,就无法立武氏当皇后”“皇后母仪天下,她够格吗?”“皇上圣明,他自有主张。”
“我不打箅当和事佬,我要坚持自己的立场。”
“太固执了也不好,”李积劝解说,“有时候和点稀泥不算坏事。有一个小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你讲吧。”
“一位颇有声望的人,老年得子,高兴得不得了。地方上来贺喜,第一个人说他儿子长大会做官,被待为上宾。第二个人抱起婴儿瞧了瞧,夸奖道:天生富贵相,做了官还会发财。又受到了热情的招待。第三个人则脱口而出:到时候会死。却挨了一顿臭骂,被赶出了门。假设你在场,打箅如何说?”“不管寿长寿短,人总有一死嘛。”
“对。可见忠言逆耳。”
“我这人性直,就是不会拐弯。”
“常言道,好汉弯上转。背不住,就放弃点,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的涵养性比我好,值得学习。”
“为人处世本来是一门大学问,活到老就要学到老。”
“提醒得好。我也要好好学一学,学会怎样做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交谈了一气,褚遂良心里也开了些窍,想幵了一些。可是李筋一走,空虚寂默中,心头又升起一股冰彻骨髄般的寒流,陷人了难于解脱的烦恼和灰心丧气,凄凉地踏上了一个人的旅程。褚遂良以一花甲之年,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平康坊西南角的家里起程,经过东市,出春明门,离开了长安。他估计此生很难再回长安了,离愁别绪油然而生。从马上掉头回顾,靑灰色的外城墙宛然绝壁高耸,挡住了他的视线,伤心惨目,愁肠百结,昏花的老眼掉下了两串混浊的泪珠。无忌得知褚遂良被贬出了京城,气得眼冒金星,眉毛胡子都抖动起来:雉奴小儿,你是怎么坐上御榻的?他心里骂道,如今翻脸无情,意气用事,老夫看你有好下场!雉奴是李治的乳名。他一直处于无忌的控制之下,如今却断然和他决裂了。与生俱来的倨傲给他带来了致命的弱点,他一下子由热变冷,什么事也不管了,连早朝也不上了。李治也不理睬他:“你不找我,我决不找你。”
外甥舅父开始赌气,都不示弱,都不让步。永徽六年化,十月十三日,李治下诏说:“王皇后、萧淑妃阴谋用毒酒杀人,废黜为平民,从皇室玉牒中除名。她们的母亲兄弟一并削除官爵,流放岭南。”
许敬宗投井下石,又参了一本:“已故特进赠司空王仁佑的任命状还保存着,叛乱的残余后代照样可以用来谋取荫官,请一并削除他的官爵。”李治批准。许敬宗、李义府等人欢欣鼓舞,四处串联,于废黜王皇后的第六天,文武百官联名上书请愿,请求皇上立武昭仪当皇后。李治以“众望所归”为理由,即刻颁下了诏书:“武氏家门烜赫,功勋彪炳,出身高贵,从前因温雅端丽被选人内宫,美誉闻于皇族,德行感动后廷。朕当太子时,她受到先帝的特殊恩典,时常侍奉左右,日夜不离。在宫廷之内,一直小心翼翼,周旋于嫔妃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先帝每每赞叹,于是将武氏赏赐给朕,就像汉宣帝将宫女王政君赏赐给皇太子一样。朕从百官所请,顺应天心民意,现在立武照当皇后。”
李义府见诏书完全按照他的草拟,一字未改,得意洋洋地对许敬宗说:“尚书大人,诏书怎么样?”“不但好,而且妙。请看,”许敬宗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诏书,“昭仪是先帝所赐,一个赐字,把一切暧昧关系都掩盖起来了。不,不,我说的暧昧二字不妥,朝令夕改,上句话锗了下句话改。应该说,一个赐,字,把什么都说通了,说清白了,名也正了,言也顺了。”
“你知道这个字是谁想出来的吗?”“原来是义府兄呀!”许敬宗露出了佩服的神色。“非也。”
李义府摇了摇头,“武昭仪,哦,武皇后她自己想出来的。”
“喔唷,神,神,皇后真是神女下凡,虑事周到,箅计精确,连一句话,一个字,都用得如此绝妙。”
“跟她做事就是痛快,敬宗兄,往后还有好戏看呐。”
“好戏?”“立后大典,将撩开神女的面纱让众人瞧瞧。”
许敬宗目光一闪,心头泛起一个疑团:“义府兄,你掌握的内情真不少,看来你跟皇后的关系,比我贴近得多。”
“你是长者,别管那么多。”
李义府扮了个鬼脸,“到时候,好处自然都有你的份。”
“褚遂良遭贬,四相缺一,只不知补充的人选考虑好了吗?”“别着急。那还用说,不是你,便是我。”
“那么义府兄,到寒舍去喝一杯,咱们预先庆贺庆贺。”
“老学夫子,你家里有美女作陪吗?”“你真会享乐。”
“我李某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如今苦尽甘来,还不好好享乐一下,更待何时?”“呵呵!哈哈哈哈!走吧,走吧!”他们坐上马车,朝许敬宗的府邸奔驰而去。十拨开神女的面纱立武昭仪当皇后的诏书颁下的第三天,大赦天下一般罪犯。当天,新皇后武则天上表说:“陛下以前打箅封我当宸妃,韩瑗、来济在殿堂上当面进谏。这样做是难能可贵的,难道不正好说明他们一心一意为陛下吗?臣妾乞请表彰赏赐他们。”
好一个聪明的武则天,连李治也为她的宽宏大量所感动。韩瑗、来济、于志宁、李筋等大臣被召到两仪殿。赐座后,李治脾睨了韩瑗一眼,若有其事地问道:“韩爱卿,太尉呢,怎么没来?”“太尉抱病在家,不便行动。”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