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太宗朝起,就以直谏出名,总是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理直气壮地发表意见。司徒于志宁目光闪了闪,不解地问:“你以为谁出面适合些?”“那还用说,”褚遂良用手托起自己的花白胡子,“当然是我啰。皇上为武氏所左右,反对立她为后的人,恐怕难逃厄运,不死也会脱层皮。太尉是皇上的舅父,司徒和司空是开国功臣,不可以逼迫皇上承担杀舅父、杀功臣的恶名。”
“你难道不考虑一下自己?”“嗨,我不在乎。褚某犹如草芥一般,本来傲不足道,无功受禄,不胜诚惶诚恐。先帝临终时,曾将辅佐新君的重任托付于我,倘若亏负先帝的重托,死后有何颜面在九泉之下见先帝呀!”褚遂良一下子成了众目聚集的焦点。大家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既佩服又受感动。次曰早朝下来,大臣们又被召到了两仪殿后殿。端坐殿中等待的李治,清癯的长条形脸显得尖了些,微微发白,窄窄的额角上暴起几根病态的青筋,叫人看了又可怜又可恨。他下这么大的决心,众人都知道是武昭仪在背后操纵。事实如此,在李治宝座旁靠后的右侧,挂起了明黄色的纱帘,帘内透出一阵阵兰麝的幽香,武则天就坐在垂帘的后面,谛听与她成败攸关的这次朝议。大臣们叩拜之后,李治皱起低低的前额,满脸严肃,像背书似的引用孟子的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皇后未能生育,又用魇魔术图谋害朕。如此德性,何以为贤妻良母的楷模?朕要废除王皇后,立武昭仪为后,她妇德高尚、教养良好、又为朕生育了皇子。众卿当体恤朕意,不宜固执。”
殿内陡然罩上了一层阴云,元老重臣们的脸色一个个黯淡下来。褚遂良须眉倒竖,袍袖抖动,大有“风萧萧兮”之势态。他跨步上前,跪在丹阶下,苦谏道:“王皇后出自名门,是先帝为陛下所娶。先帝临终时,在病榻上握住臣的手说“朕将佳儿与儿媳全托付给你了”当时陛下曾亲聆先帝的嘱托,声音犹在耳旁。这么多年来,皇后没有什么僭越妇德的过失,对陛下也毕恭毕敬。犯罪并无确证,不应该轻易废黜。现在陛下所言,有违先帝的遗命,陛下宽仁笃孝,不应听他人的蛊惑,做出违背先帝之命的事情来。”
“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李治态度生硬。褚遂良跪行几步,直言不讳地说:“陛下如果一定要另立皇后,宜选娶天下名门望族之女,何必非武昭仪不可呢?况且她曾事先帝,有目共睹,掩不住天下人的耳目。陛下强行这么做,留下恶名,败坏的祸端便由此开始了。微臣违逆天颜,罪当不赦,只要不负先帝所托,臣万死亦无憾矣!”“要死要活由你自己,朕的事你也不要一阻再阻。”
“先帝虚己纳谏,开创贞观之治。陛下,贞观遗风,还得继续下去呀!”“你不要老卖弄自己,朕不否认你是先帝托孤之臣,可是也不要动不动拿先帝来压朕。先帝托孤是要你忠心辅主,而不是要你要挟朕,事事都得依你的。”
殿内充满惶惶不安的气氛,好像地球的末日就要来临了。大臣们都静听着,悄无声息。褚遂良呼吸艰难异样,把双手捧着的象牙笏放在丹阶上,摘下幞头,以头叩地:“象板是陛下所赐,臣今奉还,乞请陛下让臣这把老骨头得归故里!”他的额头碰出血来了,血流满面。李治惊慌得浑身发怵,额间和手心都沁出了凉汗。褚遂良想以退职要挟李治,可是在天子面前酿成了流血事件,无论动机如何,都属大不敬行为。武则天抓住这一点,咳了咳,提醒李治。李治这才回味过来,命令道:“拉出去,把他拉出去!”武则天见李治说话没有气魄,处事又不果断,心里火燎燎的,忍不住叫喊道:“何不就此处死这个老南蛮!”声音清脆、尖利而又异常威严,像母老虎一般怒吼,震慑殿宇。褚遂良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踉踉跄跄退出了殿外。长孙无忌强自镇定下来,躬身奏道:“褚遂良乃托孤大臣,忠心赤胆,有罪也应慎重处置,望陛下恩赦“不管怎么说,犯下了大不敬罪,不可不作处理。”
“皇上,你也不要太做绝了,寒了臣下的心呦。”
“众卿听着,你们切莫像褚遂良一样耍无赖。把朕逼急了,到时候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武则天坐在李治身旁给他壮胆,软弱的李治似乎腰杆子粗壮了许多。今日的李治已非往日的李治,他红了眼,横下一条心,不顾一切,直接跟无忌等元老重臣对垒,终于借故把褚遂良逐出了殿外,并且诏命他在自己的住宅边养伤边反省,暂时不准上朝。无忌承认失策,但是又不甘心失败。他不相信李治“外甥不认舅”,把好心当做恶意,不以为德,反以为仇。更不相信“浊官”竟有那么大的能耐,斗得过“清要官”。同时还决计重振旗鼓,重新发起进攻,打破武昭仪不可战胜的神话,拚着老命也要与她较量到底,将她拉下马。九转机褚遂良回到家里,疲倦地躺倒了,昏昏沉沉,气喘咻咻,然而又兀的睡不着。长随和使女退下去后,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他睁了睁眼睛,起伏的心潮像打开了闸门的水一样流了下来,把睡意都流走了。思绪恰如烟雾似的袅袅绕绕,乱纷纷地飘着。他眼帘时而闪现出太宗李世民的影子,时而闪现出当今天子李治的影子。褚遂良特别崇拜李世民明于知人,从谏如流。联想到李治,却是如此的不识好歹,黑白不分而又刚愎固执。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进而又联想到长孙皇后是那样的温文尔雅,通情达理,处处以大局为重,以国事为重。而一心想爬上皇后宝座的武照刚好相反,放纵狂悖,贪婪狡诈,简直一个泼妇一居心不良啊!一皇上会死在她的手里,国家会败在她的手里。人生最髙境界不外乎忧国忧民,因此我不能退缩,得和昭仪这个妖妇斗下去,斗到底。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躁起来了,想起来走走,又感到很虚弱,脚酸手软,爬不起。风吹得梧桐树的叶子簌簌地响,一角阳光斜照在墙壁上,闪闪烁烁。迷离恍惚中,他带着宝剑来到后花园的假山下,走行门绕过步,练起剑来了。左劈右刺,封前挡后。练着练着,不意武照从假山顶飞到了地上,手持鞭子跟他对打起来。那鞭子看上去像马鞭,又像是九节鞭。她来势凶恶,挥鞭便打。褚遂良也不甘示弱,举剑相迎。鞭子上扬似鹰击长空,抽过来如金龙摆尾。他也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只想一剑刺中她的胸膛,置她于死地。二人来去斗了几个回合,互相厮拼,大汗淋漓,浑似死对头见面,仇恨刻骨,谁也不肯放过谁。她边斗边瞅着他的全身上下,仔细挑选攻击目标,攻防颇有章法,下手很重。他气力渐渐不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于是虚晃一剑,准备跳出圈子,抽身开溜。“男不与女斗,我走。”
“往哪儿逃?嘿嘿,”一阵狰狞的冷笑,“老贼你逃不掉啦!”突如其来一声巨响,她一鞭子不偏不移抽到了他那受伤的额头上。他大叫一声,恍然要把天花板给震坍下来似的,惊了醒来。房门被敲得砰砰响,长随边敲边喊道:“老爷,快起来,长孙大人看你来啦!”褚遂良披衣下床,亲热地把长孙无忌、韩瑗和来济迎进东花厅,分宾主坐下,上了茶。“仆射大人,伤好些吗?没有大妨碍吧?”长孙无忌一头至诚地问着,一头吩咐随人打开礼盒,取出礼品放到长条几上:一只鹿茸,两支高丽参,都用红绫桑皮纸裹着,还有一大包燕窝,以及一些名贵中药。另外是:西域的葡萄干、河套白果、君山毛尖、洞庭湖野莲子。褚遂良露出惊喜的样子,嘴巴张得大大的,飘拂到胸前的花白胡须索索地抖动着:“太尉,太客气啦,真是领当不起!额头只破了一点皮,没有什么大妨碍。只不过心里挺难受,又气又急,皇上偏偏听不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