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下达了返回洛阳的敕令,任命左武卫大将军武攸宜当西京长安留守。十月,圣驾从西京出发,返回了神都洛阳。过了年,即长安四年门似的夏天,武则天在万安山河南宜阳县南新建的兴泰宫避暑。可是,她没有料到留守神都的朝臣背着她在暗中调查张氏兄弟的事情。太子显、相王旦和太平公主都留在洛阳。太平公主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张昌仪春季在洛阳新落成的宅邸,其规模与豪华连王公贵戚都比不上,后花园正在营造假山,凿池引水。有人在他的大门上写了一句话广一曰丝能作几日络?”
“丝”与“死”同音,“络”与“乐”同音,话的意思是,一天的死,能有几天的快乐?张昌仪气得头昏目眩,吩咐奴仆把字擦干净,派人日夜守卫。第二天,大门上又照样写上了同一句话。反复了六七次,张昌仪拿笔在话下加了个注脚:“一日亦足。”
才没有人在门上写字了。
武则天从兴泰宫返回洛阳宫的第二天,张易之的哥哥司礼少卿张同休、弟弟汴州河南开封市剌史张昌期、小弟尚方少监张昌仪,都因贪赃犯罪,被捕下狱。
武则天命令左右台共同审理此案。案件牵连到了二张,武则天手令:“张易之、张昌宗作威作福,与张同休等并案审理。”
几天便得出了结论。司刑正贾敬言上疏说:“张昌宗强行收买民田,应罚铜二十斤。”
武则天批示“照准”。御史大夫李承善和御史中丞桓彦范共同上奏:“张同休兄弟贪赃共四千余缗,依法应判处张昌宗免职。”
“臣有功于国,”张昌宗申辩说,“所犯的罪过还不至于免官。”
双方顶住了,没有人作转寰,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武则天身上,看她如何判断。
武则天不愧为政治高手、谋略家,她也不表态,把担子往宰相们身上一推,慢条斯理地问道:“张昌宗有没有功劳?”“张昌宗调制了神丹,”杨再思迎着武则天的期待的目光,对答说,“陛下服用后有效,没有比这更大的功劳了。”
“嗯,有道理。”
武则天找到了借口,当即赦免了张昌宗的罪,恢复了他的官职。众人大失所望,都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杨再思的头上。左补阙戴令言写了一篇《两脚狐赋》讽刺杨再思。杨再思实施报复,奏请把戴令言贬出当长社河南许昌市县令。
武则天不想久拖,事久多变,变乱莫测,她当机立断,将张同休贬作岐山陕西岐山县县丞,张昌仪贬作博望河南方城县县丞。然而人们对二张的反感情绪愈来愈高涨,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围追痛剿。太平公主非常活跃,人缘也不错,暗藏在背后扇风点火,加油打气。二张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陷人了四面楚歌,连退路都没有了。鸾台侍郎、知纳言事、同凤阁鸾台三品韦安石霍然从斜刺里杀了出来,检举张易之等人所犯罪行。
武则天虽然恼火众人老是纠缠不放,但碍于制度,不能轻易否决宰相的奏本。
武则天灵机一动,干脆让韦安石及右庶子、同凤阁鸾台三品唐休璟联合审讯。他们准备幵审,武则天用了个釜底抽薪之计,命令韦安石兼检校扬州刺史,唐休璟兼幽州营州都督、安东都护,把两位宰相分别调往东南和东北两个方向,审判二张便搁置下来了,不了了之。真是略施小计,即化解了险情,摆脱了纠缠。接着,又命姚元崇充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灵武道安抚大使。姚元崇即将赴任时,武则天要他推荐外朝官员中,才德可以胜任宰相职务的人。姚元崇将计就计,竭力荐举了比他们更坚毅、更老辣的张柬之。
“张柬之诚实稳重,富于智谋,襟怀恢廓,能决断大事。他年已八十,但愿陛下赶紧重用,让他发出光来。”
前有狄仁杰推举,今有姚元崇力荐,武则天虽有想法,但也不好拒绝。她慎重观察了一回,见张柬之老而健壮,腰板硬朗,一副从容的态度和大方的气派,可堪重用。犹豫中她终于拿定了主意,擢升秋官侍郎张柬之为同平章事,当二级实质宰相。这时张柬之已经快八十岁了。然而武则天心头似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辗转缠绵。要是早十年二十年,对于刺眼的人物,不管他有多大的本领,她也不会用他。官员频频调动,武则天构想重新组合一个不敌视二张的班子,让她过上清安的日子。她命宰相们各自举荐可当员外郎的人选。韦嗣立推荐广武河南荥阳市县令岑羲,然而又困惑地说:“可惜受他伯父岑长倩的连累,他本人倒是个不凡之器。”
“只要有才干,就不必纠缠连累不连累。”
武则天一言九鼎,岑义当上了天官员外郎。从此,因亲友犯罪而受连累的人,获得了解放,开始进用。
武则天用人,不拘一格,敢于打破传统与偏见,体现了她桀骜不驯的个性,敢于突破常规的求实创新精神。东突厥汗国与周朝达成和解,默啜可汗放还了淮阳王武延秀。在武延秀被默啜羁留的六年多时间里,父亲武承嗣死了,长兄武延基亦被赐死。家庭的不幸,本人的不幸,羸得了人们的同情。
武氏家族举兮宴会为武延秀接风洗尘。
武则天也御驾莅临,并把他召到身边来问长问短。年轻人的情绪变化快,武延秀乐得抓耳挠腮,心里像有只小鸟在唱歌似的,圆圆的脸庞上漾开了笑纹。他长相标致,身材颀长而又匀称,乌黑漆亮的眼睛像熟透了的葡萄一样又黑又大,每一忽闪,那长睫毛便扑朔迷离地上下跳动着,很能赢得女人的青睐。连骄傲的安乐郡主也爱上了他,主动和他攀谈起来。他比比划划向她描述着漠北的异域风情,一边讲突厥话一边翻译给她听。安乐郡主热衷歌舞,已经学会了西域传来的胡旋舞和胡腾舞。她吩咐乐队奏响了充满刺激的外族外域的乐曲,带头跟武延秀跳起了突厥舞。宴会一直延续到深夜,尽兴而散。
武则天却因此病倒了,病情时好时歹,她移住到了迎仙宫的长生殿。迎仙宫是武则天当皇后时兴建的,位于武成殿的西北方。宰相们几个月都见不上武则天一面,只有张易之、张昌宗在她身旁侍候。这年冬天异乎寻常的冷,街市、宫墙和挡风的榆树林全像被寒气所杀害了。阴晦的天空,酷似沙尘暴之后呈现的混混沌沌的气象。刺骨的寒风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满地飞旋,狂暴地扫荡着街市、原野和村落。黄河和洛河等河流都结了冰。过膝的积雪,填满了沟谷,远山和大地覆盖着鹅绒般的白雪,恍若泛着银色波澜的大海。水陆交通都中断了,洛阳陷人了困顿,饿殍遍野,疫病流行。
武则天卧病不能坐朝,太子显不敢摄政,朝廷犹如航船没有人掌舵,随波逐流。宰相们好比水手,有的用力划桨,有的撑篙,还有的听之任之,或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朝野都把愤怒集中到了张易之和张昌宗的身上,揎袖捋臂,敌忾同仇,要从老虎嘴里拔牙,干掉张氏弟兄,消除祸患。从眼下的情势看,最好设法把二张从女皇身边调开,那样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武则天的病情稍微好转,天官侍郎、同平章事崔玄祎反复请求觐见,好不容易才得到允许。就便在长生殿设御座,崔玄祎躬身进殿,叩头恭请圣安后,措词婉转而深挚地说:“皇太子、相王,仁德彰明,友爱孝顺,足可以侍奉陛下的汤药。禁官事关重大,皇家以外的人,不应随意出入。”
“感激卿的厚意。”
武则天很虚弱,透过薄施的淡妆,可以看出脸上一条一条交织着的皱纹。牙床骨突了出来,下巴宛若瘪了的布口袋,耷拉着松沓沓的肉皮。张易之、张昌宗看到武则天病势沉重,担心她死之后大祸临头,抓紧结交党羽,暗地里准备应变。不断有人写匿名信,散发传单,把传单贴到通冲闹市,说“张易之兄弟谋反”。谣言在社会各个角落传开,闹得沸沸扬扬。
武则天有所警惕,但又不相信真有人会背叛她。衰老与疾病把她折磨得迟顿了,晕头转向,不知防谁好,怎样防?乌云愈聚愈多,愈压愈低,一层盖一层地遮蔽了皇城上空。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紧张异常,又像石头般的僵硬,春冬相拗,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张昌宗整天心烦意乱,拿东忘西,侍候武则天服药时,连药碗都掉到金砖地面上,摔碎了,药水洒了一地。他神不守舍,坐立不宁,心里俨然有许多小老鼠在啃着一样,又好似一盆火在胸膛内燃烧。他和张易之商量对策,张易之也忙中无计。他们恰似身陷重围,四处一片杀机,如箭在弦,一触即发。而依附他们的党羽尽是些无能之辈,只会掇臀捧屁,谄媚献殷勤,却没有独当一面的本领。张昌宗又气愤又恐慌,焦头烂额,仿佛变成了箭靶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连招架也力不从心了。新的一轮攻击拉开了序幕,紧锣密鼓,磨刀霍霍。打头阵的是许州河南许昌市人杨元嗣,他告密说:“张昌宗曾经召见法术师李弘泰,给自己看相,李弘泰说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劝他在定州修建佛寺,可使天下臣民倾心归附。”
武则天阅过弹章,吩咐高延福传旨,命凤阁侍郎同平章事韦承庆、司刑卿崔神庆和御史中丞宋璟,共同审理。张昌宗怕遭暗箅,请求在迎仙宫外殿开堂审问。
武则天允许。韦承庆和崔神庆明知武则天在庇护张昌宗,采取应付态度。问案毕,即上奏道:“张昌宗供称,李弘泰说的那段话,已奏明了陛下。依照法律规定,自首者可以免刑。李弘泰妖言惑众,应当逮捕治罪。”
“臣等有异议。”
宋璟与大理丞封全祯异口同声说,“张昌宗受陛下如此恩宠,还要召见术士看相占卦,他还追求什么?李弘泰说占卦得的纯阳卦,是天子之卦。假如张昌宗认为李弘泰是妖言妄行,为什么不捆绑他交付法司?虽然已经奏报,终究还是包藏祸心。依法当斩,没收家产,请逮捕张昌宗下狱,彻底追査他的罪行。”
“朕要留下他侍候,离不开。”
武则天开脱说。
“倘若不收押张昌宗,只怕会动摇民心呐。”
宋璟继续坚持。
“卿可暂停问案,等候详细收集证据。”
宋璟退立一旁,左拾遗李邕上前谏道:“宋璟一心为安定国家着想,并没有考虑自身的安危得失,愿陛下准其所奏。”
“你们先退下,让朕歇会儿。”
午后,宋璟又请求召见,却接到了高力士传达的圣旨:宋璟去扬州审理案件。隔了一气,又亮出手谕,令宋璟査处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贪赃枉法案。没隔多久,又改命宋璟作知内史事李峤的副职,前往陇蜀甘肃及四川安抚百姓。宋璟公然违抗敕令,不肯接受。他抱着豁出去的姿态,侃侃而谈:“遵循惯例,州县官吏犯罪,官品高的派侍御史审查,官阶低的派监察御史处理。非军国大事,中丞不当出使。”
“朕的用意,不言而明,命你去陇蜀,是希望你像狄仁杰那样,从实践中成长起来。”
武则天温言软语,和颜悦色。
“陇蜀并无变乱,陛下派臣前去干吗?经受锻炼的机会很多,此次不敢接受制命。”
许以高官厚禄也好,善言抚慰也好,宋璟一概不买账。
武则天自知理亏,也不好动怒,于是采取软拖的法子,想把事情拖过去。朝臣们不肯依从,司刑少卿桓彦范粗喉大嗓地奏道:“张昌宗没有什么功劳,而蒙受宠爱,却心怀险诈,自己找死,也是皇天降怒。陛下不忍诛杀,是违背天意的不祥之兆。”
“他奏明了朕,迁就一点,可以赦免嘛。”
武则天边找借口边说好话。
“陛下不要借此搪塞臣下。他既然奏明了陛下,就不该继续跟李弘泰交往,要他用法术为自己求福消灾,证明张昌宗根本没有悔意。”
“谁不想求福避祸,不要什么都往犯罪上扯。”“这正是奸臣的诡计。他之所以上奏,不过是打算事情一旦暴露用来开脱罪责,不暴露则等待时机作乱。要是赦免了他,那么,谁还受国法处置!”“叛逆事件一再发生,陛下都不加追究,使张昌宗更加以为得计,百姓也以为天命不死,这是陛下姑息养奸而导致他作乱。逆臣不诛,社稷亡矣。请付鸾台、凤阁及三司处理。
“崔玄祎等都站出来说话,支持桓彦范。
武则天无奈,指令三司,即夏官、司刑和御史台,议定张昌宗的罪行该如何处理。崔玄啤的弟弟、司刑少卿崔昇判处张昌宗死刑。宋璟跪倒在地,坚请道:“请先行逮捕张昌宗下狱。”
“话都说腻了,他奏明了朕。”
“当匿名信逼得他无法躲闪时,才向陛下自首的。谋反是大逆之罪,即令自首,也不可以免刑。张昌宗不受极刑制裁,还要国法干什么!”“不看金面看佛面,朕保他这一次,好不好?”
武则天露出讨好的神色,身子微微地向前倾,把手撑在龙案上,企图化解僵局。宋璟态度凛然,寒气逼人,脸色严峻得赛若青石板一样,眼里闪烁着凉嗖嗖的光芒。
“张昌宗承受特别恩典,臣深知此言一出,就会大祸临头,然基于正义,虽死不恨!”双方形成了势不两立的状态。情急之下,宋璟点到了武则天的血仓上。
武则天脸刷地一红,垂下了头。国为羞惭,她呼吸急促,犹如一个即将窒息而死的人那样,瘫软在御榻上。杨再思怕宋璟忤犯天威,出面打圆场,声称圣意令其退出殿外。宋璟扭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像一条条蚯蚓。
“圣明天子在此,用不着麻烦宰相擅自宣示敕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