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见呈奏的方略又快又好,条目清晰,切实可行,当即照批实施。十几天后,安西都护府所辖各州上疏请求朝廷增援,路程日期与唐休璟所预料的完全相符。
武则天心里翻卷着浪花,眼里放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爽朗地对唐休璟说:“启用爱卿太迟,朕不胜遗憾。”
“陛下享国多年,微臣耳濡目染,要是稍许有点长进,也是陛下教导出来的。”
听了唐休璟的话,武则天觉得特别温馨、开心,一种快慰的情绪涌动起来,端庄的脸庞上漾开了笑纹。骤然脸色一变,她把目光转向了苏味道、李娇、杨再思、姚元崇、李迥秀等几位宰相,带着责备的音调说:“唐休璟镇守边界时,刻意考察山川形势,悉心探索御敌之策,如今运用自如。你们十个还抵不上他一个人。”
“臣等定虚心向唐公学习,留心国事,不负陛下重托。”
苏味道哈着腰,唯唯诺诺地应道。
“你就会说奉承话,八百斤的野猪一全凭一张嘴,其余什么都做不来。”
“皇上,臣是吃笔杆子饭的,舞文弄墨与舞刀弄枪可不是一码事。”
“你那些个儿歪诗,朕一句也看不上眼。”
“文章四友,臣排在第一,以文翰显时的苏李,臣还排在李娇的前头嘞。”
“世人把你放在前面,是凭你的年龄和资历,要说诗文,你的最臭,毫无可取之处。”
“皇上口里把臣贬得一文不值,心里还是蛮宠爱臣的。”
“朕用你,是用你的资格。”
“资格也算是本钱吧。”
苏味道出了一阵滑稽,操了一阵嘴巴劲,化解了僵持的场面,把武则天也给逗乐了。
武则天爱才,惜才,像苏味道这样酸不溜丢的文人,有一技之长,她也用上了,然而他毕竟不是栋梁之材。只有不断发现人才,启用人才,国家才能兴盛不衰,长治久安。侍御史张循宪担任河东采访使,遇到一件疑难案不能裁决,十分苦恼,询问当地官员说:“这里有没有贤能的富有真知灼见的人物?我有事想跟他商议。”
“人倒是有一个,”地方官回答说,“而且是个奇才,他叫张嘉贞,曾担任过平乡县尉。”
张循宪召见张嘉贞,请教见解。张嘉贞详细解剖,条理分明,切中肯綮,深透膜里。张循宪请他代写奏疏,行文流畅,精密详尽,卓见绝识。张循宪回朝卸差,武则天满意地说:“张卿的奏折,朕批了八个字:行云流水,臻于精妙。”
“陛下,”张循宪据实奏道,“此张卿不是彼张卿,奏章是张嘉贞帮臣代写的。那是一个奇才,比臣强十倍,臣愿意把官职让给他。”
“朕从来不缺少官服,只怕没有人才。”
武则天在内殿召见了张嘉贞,问对之后,满心欢喜,授予监察御史,又提升张循宪当司勋郎中,酬答他发掘人才的贡献。喜上加喜,好事成双。相距四十三年之后日本第七次遣唐使粟田真人一行来到了长安。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关系,自西汉开始已有往来。唐朝与日本的交往更加密切,日本深受唐文化的影响。唐时汉文化的各个方面以及佛教的各个宗派,大体上都移植到了日本,对于日本文化事业的发展具有明显的促进作用。日本派遣唐使,每次都有留学生、学问僧多人附使船同来中国。日本第一次遣唐使犬上御田锹等一行人,于唐太宗贞观六年八月至长安进贡。此后五次,都经由朝鲜半岛西海岸北上,渡过渤海湾,在登州或业州登陆,航线比较安全。唐高宗龙朔三年,日本与百济的联合军,在白江口为唐军所败,百济灭亡,朝鲜半岛由与日本敌对的政权新罗控制,日本的遣唐使中断。这一次,他们冒着巨大的危险,从九州横渡东海到达长江口,开辟了一条新航线,六月出发,十月才抵达长安。
武则天很感动,很兴奋,又在麟德殿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日本使节和随行人员。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中国发生了改朝换代的大事变,只不过当今的女皇就是唐髙宗李治的皇后,周朝和唐朝的文物典章制度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改。粟田真人拜见武则天时,见她神采焕发,雍容大雅,虽老而不龙钟,思维敏捷,谈笑风生,又惊讶又佩服,油然而生敬意。周朝与吐蕃及西突厥的关系复杂些,既保持了外交往来,又有战争,时好时歹,战和不定。长安三年四月,吐蕃的使节来到长安,进献良马一千匹、黄金二千两,请求通婚。头年九月,大将论弥萨来长安求和。十,国王器弩悉弄亲率一万余人攻击茂州四川茂县。茂州都督陈大慈奋勇抵抗,四战四捷,杀了他一千多人。现在又来通好求婚,武则天虚与委蛇,敷衍应酬,不了了之。东突厥可汗默啜也展开了和平攻势,派遣莫贺干来当使节,请求把女儿嫁给皇太子显的儿子。默啜是个凶恶而又狡诈的人,像狼一样老围着周朝打主意,从来不怀好心。至今还扣留着武延秀,不让他回国,还要找借口侵扰边境。
武则天召集廷议,朝臣们都对默嗫深恶痛绝,一致建言拒婚,采取强硬态度。都推荐魏元忠出面接待莫贺千来,在谈判中好好教训他们一下。魏元忠坐在主人的位子上,以发问的方式向莫贺干来展开了攻势:“默啜想把女儿嫁给我们太子殿下的儿子,怎么还扣留着武延秀?”
“得到贵国的答复后,自然会把武延秀放出来。”
莫贺干来摆出一副强者的姿态,毫不示弱。
“中国有句俗话:压制不成买卖,抢逼不成婚姻。不先放人,就休想答复。”
“要是放人呢?”莫贺干来以退为进。
“放了人,那时候再说。”
“太子显有四个儿子,他打算拿哪个儿子娶可汗的女儿?”“我们太子的四个儿子,长子重润死了次子重福和第三子重俊已经娶了妻室,生儿育女小儿子重茂才六岁,至少还要等十来年。”
莫贺干来睁大了眼睛:“这样看来,你们是要拒婚啰。”
“你是不是这么看的?”
魏元忠故意拖着长声拗他。
“要是拒婚,那我们就刀兵相见。”
“我正等着呐。”
魏元忠霍地站立起来,把袍袖往上一捋,“他若真不怕,就来跟我直接较量较量。”
“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恕不远送。”
莫贺干来碰了个硬钉子,气极败坏地往外走,一脚踢在门槛上,脚尖踢痛了。随员从两边搀扶着,他瘸着一条腿,一步一移,一摇一晃,那灰溜溜的怪模样,浑如一头斗败了的狗熊似的。
武则天召见魏元忠,魏元忠把他和莫贺干来对垒的情形以及莫贺干来的狼狈样子一一进行陈述。听着听着,武则天脸往下一沉,打断了魏元忠的话。
“谁叫你把他气走的?惹发了战祸,得由你负责。”
“臣愿意带兵出征,跟默啜硬拼到底。”
“把兵权交给你,”武则天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勃起,“让你们的阴谋得逞,好保太子登基,是不是?”
魏元忠惊慌得冷汗淋漓,恍若一盆冷水泼到他的头上,又如一把匕首剌进了他的胸膛,他僵僵地跪在丹陛前,真有点茫然了。
武则天对待魏元忠,突然改变了态度,无疑是有缘由的。除非二张,别人很难动摇魏元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魏元忠结怨二张,话还得从头说起。十六老虎嘴里拔牙左台大夫、同凤阁鸾台三品魏元忠,曾经担任过洛州长史。在他到任以前,洛阳令张昌仪仗恃张昌宗等几个兄长的权势,每次到州府衙门参拜,都不按规定站立在庭下听候训示,而径直闯进长史公堂,嘴角和眉梢流露出一抹轻薄和姿意任性的浅笑,吊儿浪荡,似乎没有把长史放在眼下。魏元忠到职后,不能容忍,两眼一瞪,毫不客气地斥令他退下去。述职时,马虎不得,要求讲得精当而周全,概括而又具体。张昌仪哪有那样的能耐,说话吭吭哧哧,磕磕巴巴,讷讷了半天吐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魏元忠便是一顿训斥,尤其是他那冷嘲热讽的言语和揶揄的笑纹,更加让人受不了。洛阳出现了奸盗案件,还有人公开在街头行凶闹事。魏元忠明查暗访,了解到均系张易之的家奴所为。此等小人,狗仗人势,作恶多端,逍遥法外。魏元忠眉头一皱,想出了一条计策,吩咐衙役化装成便衣,日夜巡逻,现场捕获,不怕他不认罪。衙役很快将案犯缉拿归案,魏元忠取了证据,升堂拷问,张易之的家奴狡辩顽抗,魏元忠火了,杖刑处死。张易之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无法奈何魏元忠。在魏元忠入朝做宰相以后,张昌宗向武则天请求,提升他的小弟张昌期当雍州长史。张昌期在岐州陕西凤翔县当刺史,得到上凋的消息,以为十拿九稳,大摇大摆来到长安,边等敕令边游玩,青楼酒馆到处窜,大肆张扬,招摇过市。
武则天在延英殿听取宰相议政时,李峤、杨再思和姚元崇都恭维武则天居留长安期间政治清明,气象一新。她趁宰相们心情畅快,相信会如她的意,露出心里有底的神态,故意拖声慢气地问道:“谁可以胜任雍州长史的职务?有人考虑过么?”
“朝臣之中,没有哪一位比薛季昶更合适的了。”
魏元忠明白武则天的意思,是要大家附和她,他却偏不顺从,以开诚布公的态度,提出了在雍州人气颇旺的薛季昶。
武则天像受了打击似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好久才回过神来。
“薛季昶在京府任职太久了,朕打算另外安排他一个官职。”
略一停顿,然后话锋一转:“你们看张昌期怎么样?”“陛下可算是真正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宰相们纷纷附和道。
“诸位,说话请慎重些,不可轻率。扪胸想一想,张昌期能胜任吗?”
魏元忠一番指责之后,表示激烈反对。
武则天脖子一歪,反问道:“为什么?”
“张昌期还很年轻,不熟悉治理之道。”
魏元忠理直气壮地对答说,“他担任岐州刺史,百姓逃亡严重,所剩无几。雍州乃帝京所在之地,事情繁重复杂。张昌期明显不如薛季昶熟悉政务,坚强干练。”
武则天无话可说了。然而她心里很不自在。魏元忠从来轻视张家兄弟,甚至怀着一种敌意。而他文韬武略,口若悬河,深思熟虑,又颇孚众望,张家兄弟岂是他的对手。如此下去,后果真不可想象。要是矛盾化解不了,二者便只能留其一。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张昌期的事也因此搁置下来。魏元忠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不肯放过二张,又当面向武则天进言道:“从先帝在位直到现在,臣蒙受皇家恩典,如今臣得忝列宰相之位,不能为国家竭忠效死,致使小人得以在陛下左右掌权,是臣的罪过。”
“魏卿,朕也奉劝你一句,”武则天目光挑剔,冷冰冰的,有点咄咄逼人的样子。
“不要把人逼得太紧。要知道,物极必反哟。”
二张和魏元忠的仇恨愈结愈深。魏元忠虽然攻势凌厉,但是二张有武则天袒护,无法将其击倒。二张也不含糊,觉得老是被动应付,还不如转守为攻。几兄弟一齐出动,就像蚊子叮鸡蛋一样寻找缝隙。不巧武则天旧疾复发,仪凤年间是由药王孙思邈治愈的。永淳元年……似,孙思邈以一百零一岁的高寿离开了人世。常言道,反病无反药。二张怕武则天性命不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转。
武则天一旦驾崩,他们失去了保护神,定然会被魏元忠诛杀。况且武则天已经到了八十岁的高龄,饱暖思淫欲,还少不得异性侍候,不加节制,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若想摆脱这种胆战心惊的恐惧,就得尽快抢得先机,一下打翻魏元忠,置他于死地。阴沉的天光映在阴沉人的脸上,寝殿背后时不时地传来猫头鹰悚然的叫声,张昌宗吓得毛发倒竖,战战兢兢地对张易之说:“五哥,得想想法子,我再也熬不下去了。即使跟他拼命,我也在所不惜,反正是一死。”
“要他的命,又难又不难。”
张易之望着从云缝里钻出来的半边月亮,说道:“说难,难就难在抓不到他的把柄。说不难,那就得捏造事实,利用皇上怕失去权力的心理,治他的罪。”
“还有太平公主的情夫,司礼丞高戬,也相当可恨,他也跟着魏元忠说三道四,最好一起整下去。”
张易之一拍额头:“我有主意啦,就这样对皇上说,魏高二人暗中议论皇上老了,不如事奉太子,才是长久之计。”
二张在侍寝时,一壁厢给武则天按摩,一壁厢吹枕头风。
武则天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呼吸也变得急促和哽塞了。她翻身坐了起来,二张忙着给她穿上衣裙。张易之给她捶背,张昌宗端来了茶水。她忿然不能自抑,用水吞下两粒药丸,下了一道敕令,逮捕魏元忠和高戬人狱。事后冷静下来,武则天又感觉有些鲁莽,过于草率。魏元忠的强硬是出了名的,必然喊天叫地,大闹一通。听了他的辩驳和诉说,朝臣们又会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说她昏庸无道,受二张蒙蔽,凭空捏造罪名杀戮忠良,还要载入史册,留下千古骂名。况且,处理大臣还得经过三堂会审,录取口供。
尤其是没有证据,就治不了罪。张昌宗缺少心眼,茫无头绪地干着急。张易之稳定了情绪,想出了一个主意,要张昌宗从平时相处尚好的朝臣中找一个人,出面证实魏元忠和高戬有过密谋,说过“拥立太子”之类的话。朝臣中十有八九都对二张抱着反感,关系显得好一点的只有曾经帮他们编纂过《三教珠英》的那些文人。巳经提拔了的如李峤,他高高在上,不好开口。在没有提上高位的人当中去找,自然方便些。然而像阎朝隐、宋之问、沈佺期,名声太臭,跟魏元忠又无交往,要他们硬着脖子说听见过如此生死攸关的秘闻,谁也不会相信。二张把二十六名“助编”一一排列出来,眼下只有张说,名声尚好又容易找,在朝廷中箅得一位活跃人物,二张跟他也没有断绝往来。张昌宗找到了张说,把他带进密室,首先回顾了一下当年合作编书的美好情景,然后言归正传,干脆摊牌请他作伪证,答应事成之后连升三级。要富贵还是要名声,在张说的内心展开了剧烈的碰撞,他进退维谷,如果拒绝张昌宗,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