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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梁安顺的女儿名叫梁招娣,田东京四月十三日就由父母请的介绍人田秉文领着去岭后村和她见了面。提前一天,田东京就从妈手里要了那四十多块钱,再找拽坡的伴当借了十多块,凑够六十块,买了辆六成新的“白山牌”自行车,去时骑着。临走时,田志忠和吕玉英一再嘱咐:眼头不敢高了,识数儿,人哄不了,能劳动,能过日子就行了。东京就提心吊胆,想:敢情是个丑八怪吧?要是像田昌生媳妇是个斜眼豁嘴子怎么办?到那儿一见却喜出望外。那梁招娣中等偏高的个头儿,圆盘大脸,鼻子眼睛都周正;而且看人时那眼神儿竟和李霞有点相似之处,只此一点就特别让东京感动。当即,他们就被安排单独谈了话,谈完话,田东京给了梁招娣五块钱,梁招娣回赠他一方洋布手绢儿。

田秉文回来十分高兴,说梁安顺两口看上女婿了,很好说话,彩礼概口不提,原因是只有招娣这个独生女儿,曾打算招个养老女婿,怕委屈了女儿才决定让女儿嫁了,将来还得靠女婿照看呢。他试探问忙前能不能订婚,看起来也能搁祝田志忠两口欢喜不尽,就灌了半斤烧酒,炒了鸡蛋碟子款待介绍人,给田秉文毕恭毕敬地敬了几杯酒说:“是媒不是媒,总得三四回。”请田秉文明天再去岭后村一趟,把订婚的日子定下来。隔了一天,田秉文从岭后村回来了,订婚日子选下四月二十日。田志忠和吕玉英既高兴又着慌:“呀!连皮再五天了,啥啥都还没预备下呀!”田秉文说:“人家只内外来两席,就看你自家的客人多少哩!在我的意思,人家虽说很仁义,不讲彩礼,可按咱这儿目下的规矩,不说话三百元,订婚给上二百。给你明天一天时间,把钱弄齐我给人家送去。”田志忠和吕玉英一听,越发愁上来了,这钱可从哪儿闹呀,就埋怨东京前几天不该把挣的钱买了自行车。田秉文说:“志忠哥,你一辈子可怜得小心谨慎不踏过步,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了?找亲戚朋友借嘛!娃订婚这大事,向谁开口,没多的总有少的。再你打发东京找东虎去呀,他月月挣钱,在这事上还能不出点水!”田志忠挽着眉头说:“让我想想看。”

送走了田秉文,田志忠就和吕玉英合计这件事。东虎那儿他不想叫东京去了,东虎媳妇正月里刚生了第二个女儿,她原先教书,因坐月子也把工作丢了,现在一家四口就啃东虎一个。不久前他还有孝心的给他妈捎了两瓶治咳嗽的“麻黄素”哩,再不能难为他了。他打算到金龙沟茶馆老相识樊师那儿去看看。吕玉英赞成他的主意。第二天一早,田志忠就出门去了,吕玉英则请来杨桂珍和金牛老婆高麦花帮忙收拾袱子里的东西。晚上田志忠回来了,又找队长田四成从生产队库房借了三十斤麦,连忙淘了准备第二天推面。

转眼就到了二十日。这一天风和日丽,田志忠给儿子的订婚仪式如期举行了。东京一早先和介绍人去了趟岭后村,中午才和岳父、未婚妻及女方的亲戚男女十多人回到家,排开筵席,隆重招待。田志忠因为只预备了内外两席,没敢请自己的亲戚,只叫了本家叔辈一位孤老头田老八来作陪。困难时期,大家都是空肚子,两桌丰盛的酒饭在主人殷勤伺候下顷刻间一扫而光,主客皆大欢喜。

宴罢,梁安顺和客人们告辞回去了,梁招娣按当地的习惯,留下来在婆家住两天。十九岁的姑娘,懂得不少事了,说话察言观色,举止小心谨慎;早晨起来就争着打扫院子,又进灶房帮忙拉风箱做饭。当然,人家的心思全在东京身上,那一对黑豆一样的眼珠儿老跟着东京的身影转来转去,得空就跑到东京住的北屋里和东京嗤嗤嗤不知都笑什么。田志忠和吕玉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住了两天,梁招娣说要回去了。吕玉英挽留说:“忙什么,多住上两天。”梁招娣真就又住下来。可是吕玉英留媳妇只是客套话,因为这两天天气忒焦,田里的豌豆菜籽都熟了,再过了几天事,有许多活路都攒在那儿等着做呢。更严重的是为订婚准备的面粉蔬菜快吃净了,没过门的媳妇在家又不能露脚手,怎么办呢?只得暗里去邻舍几家借了几碗面凑合着。那梁安顺两口见女儿一连三四天没回家,十分不快。梁安顺偷偷来问介绍人田秉文是怎么回事,埋怨亲家不懂规矩,娃没过门,老留着不让回来,就不怕人笑话!田秉文笑说:“你亲家把媳妇爱不够么!”心里却说:“埋怨谁哩?就不说自家娃见了女婿像狗见了稀屎!”送走了梁安顺,田秉文把情况传达给了田志忠。于是第五天早饭后,梁招娣再说要回去时,吕玉英就没敢留,赶紧让东京用自行车送媳妇回去了。田东京到了岳父家,少不了又被岳父岳母留住吃了顿午饭。

下午田东京从岭后村回来,在巷里碰见队长田四成挡住他说:“东东,现在把漂亮媳妇说下了,该好好干啦。明天和昌生、少锋去元家山给队上带黑豆种子去,一人给你们补贴一块钱一斤粮票。满叫少锋拿着哩,明天打早就去吧。”东京说:“行呗。”

第二天一早,东京就和昌生、少锋一同骑自行车向元家山出发了。元家山是梁山县最北边和林县接壤的一个小山村,离柳树街七十多里路,一路慢上坡,要经过冯村、岭后村和永宁公社的范家洼等十来个村子。好在昌生、少锋和东京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欢实,车子蹬得飞快,一会儿你超我前头去了,一会儿我超你前头去了。遇到上陡坡,本应下来推着,也都逞能比赛着硬往上骑。因此不到早饭时,他们已经走了四十里,远远望见个炊烟缭绕的村落,那就是范家洼村。范家洼村东一里处,有一条三丈高的土夯路面,原是六零年“全民筑路”时发动农民大军打成的西林铁路路基。后来工程下马,这路基便成了周围村落间的临时大路。东京他们三人从冯村附近就上了这条路面,这阵儿因又要往另一个方向的登山路上拐,他们就顺着一条斜坡从路面上骑下来。李少锋领头,田东京随后,正在短坡上骑得飞快,突然听得“氨的一声,东京连人带车翻倒在半坡上。紧随其后的田昌生大吃一惊,急忙捏闸跳下来,一边大声喊着李少锋,一边跑到东京跟前。

只见东京的自行车从前叉处断成了两截,人满脸是土,爬在半坡上正往起挣扎。李少锋听到喊声也折回来了,两人慌忙把东京扶起来,替他拍拍土,擦擦脸。见他只是左脸颊上擦破了点皮,身上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损伤,田昌生就长吁了口气说:“啊呀,真吓死人了!东京,你没事吧?”“没事,没事……”“你的车子坏了!”“坏了……”李少锋见东京一问一答,人不要紧,高兴地说:“万幸万幸,人没咋的,摔坏个车子是淡事。今日你带不成黑豆了……”田昌生说:“东京说他没事,那就给把车子前叉拿绳子连住,叫他自己慢慢推回去,咱俩走吧。”李少锋问东京:“你自己能回去吗?”“能……”“那你慢慢回去。”便从身上掏出一斤粮票一块钱塞到东京手里说:“拿上,这是队里给你补贴的钱。”看着东京把钱和粮票装进衣袋里,他俩就替东京弄好车子,丢下东京走了。

可是东京的情况却不大妙。他刚才从下坡飞奔的自行车上栽下来,肩膀先着地,脑袋也重重地撞在了硬路上,随即就完全失去了意识,已不知身在何地,眼前何物了。刚才少锋和昌生和他说话,他只是随话答话,他们走后,他仍痴呆呆地在原地坐着,一动不动。一会儿,太阳慢慢升高了,晒得他满头大汗,才又本能地颤颤抖抖站起来,用手撩起衣襟擦着头脸上的汗水。他东瞅瞅,西望望,好像发现了自己那摔坏了的自行车,一步一步走到跟前,目光呆滞地瞪着自行车看了一会儿,又掏出衣兜里的水笔往手上写什么,一边写,一边呜呜咽咽哭得十分伤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听见有人说话。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洪亮声音:“……早晨饭时,我在场子里推煤,就远远看见有一个人在离柿树不远的麦地头转悠,只当是咱村里谁在看麦,就没管事。可直到晌午扭过了,见他还在那儿转悠,才觉得不对劲,跑过去一看,可不是,田头有一辆摔坏了的自行车。这才明白,他是骑车子摔了,摔糊涂了。问他是哪儿人,说不清,问他干啥来了,一会说要进县城去当售货员,一会又说他在金龙河水库做工,脑子乱了……”

说话的人见他睁开了眼睛,又大声问他:“灵醒了吗?你骑车子摔了,摔下麻达了!刚才叫医生给你打了一针,把你身上那一块钱给人家了。”东京慢慢有了点意识,点点头说:“好,好,多亏你呀。你贵姓?”中年人抬胳膊往上一指说:“天上响的。”东京想他是姓雷,含着眼泪说:“雷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随后东京又昏睡了一阵,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只见周围乱哄哄拥了许多人,有男人,有女人,都是晚上收工回来的范家洼大队的社员们。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躺在一个砖窑门口的简易房里。从门口望去,砖窑里正燃烧着红红的炉火,也闻到一股浓浓的煤烟味,同时蓦地回想起自己是早晨和少锋、昌生一起上山带黑豆种子去的;车子骑到范家洼村头栽了,不知他俩怎么走了,是这点窑的雷师把昏迷中的自己收留到他这个住所的。又听见雷师和众人议论着自己:“……人可是个利气小伙,一手好写,身上装个水笔,能写字哩……”“到底是哪里人呀?”“还没问清,看一会儿人灵醒了能说清吧。”

人们渐渐散去时,东京就把自己的来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雷师。见他终于能说清话了,雷师十分高兴说:“啊!你才是沟北公社柳树街人呀,离这儿三四十里呢。你那个伴当咋能把你撂下走了啊?不过他们回来还得路过我这窑门口。瞅着他们过来了,叫想办法把你带回去。万一不行,你就在我这儿住一晚上,叫他们明天专门来接。”

雷师正说着,外边路上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掌柜的,掌柜的!”东京听出是李少锋的声音,说:“他们来了!”雷师往外瞅了一眼,坐着没动。李少锋和田昌生来到门口说:“掌柜的,我们那个乡党是不是在你这儿?”雷师气嘟嘟说:“没见!”李少锋却早看见躺在床板上的东京了,讪笑着说:“那不是人嘛!我看见他的车子在外面扔着,就知道在你这好心大哥这儿呢。”雷师责备他俩说:“你们两个呀,不是我看见了,把他弄到我这儿,他早都叫狼背走了!你们咋这样做事,同路不舍伴么!人摔成那样了,能撂下走了?”少锋和昌生辩解说:“看他没事,问他,他说自己能回去……”雷师说:“没事?脑子摔乱了还说没事!在这儿将养了一天,这阵儿还差不多。”

少锋和昌生走进来,田东京就从床板上坐起来问他们:“回来了?”李少锋拉住他的手说:“现在没事了吧?我问你,你还说自己能回去,怎么……”东京说:“我那时是不由我乱答应哩,过后自己全不晓得都说了些啥……你俩弄下黑豆了?”李少锋说:“没有,空车子回来了。元家山的保管员不知道咱们今日来,进后山去了,说要回来还得两天。”田昌生说:“这正好,都是空车子,一个人带人,一个人带车子,马上回吧。”雷师向东京说:“你没觉得能坐车子不能,若还坐不了,在这再歇两天。”东京从床上溜下来说:“我感觉强多了,坐车子没问题。雷师,今日真多亏你这个好人呀!”少锋和昌生也向雷师说了许多感谢话,便分别带上东京和东京那坏了的车子,摸黑回来了。

见东京回来,人和车子摔成了那样,吕玉英登时吓傻了。虽然东京一再安慰母亲说他没事,吕玉英还是惊魂难定。她认为这是冲犯了哪路阴神,邪气作祟,便买了黄表,请懂点阴阳的田秉义画了符,按吩咐去村西大路上烧化了。她又提着东京的衣服去村外给东京“收魂”。东京管不了这些事,他在灯下看自己的手,只见左手的手心手背和五个指头上都写满了字,细细辨认,手背上重重叠叠全是“危险!危险!”手心上除过“危险”二字还有四五个李霞的名字,手腕上和五个指头内侧也写满了“危险!”“这是我吗?”“这是哪一天”“中鬼”“中肯”等字样。其中“中鬼”“中肯”等字不知所云。这些显然都是他在昏迷的无意识状态下写下的。东京自己又好笑又凄苦。

天亮以后,田四成代表队上来看望东京,留下五块钱医疗费,说这几天养病可按工伤对待,工分照记;又叫田志忠把车子弄到县城电焊一下,回来打个发票,队上报销。吕玉英和田志忠感激不荆田四成走后,李兴邦和凤英、杨桂珍先后都来了。杨桂珍还拿来一斤红糖,一盒“跌打丸”,叮咛东京把那“跌打丸”一天三顿按时喝下去。早饭后田志忠把断了前叉的车子弄到了城里,傍晚时分骑着焊好的车子高高兴兴进了门,把车子撑在院当间说:“只花了四块九毛钱,焊美了,比新的还硬梆!”东京歇息了一天又喝了“跌打丸”,吃了妈捏的空空馄饨,觉得除过左膀子有点疼,别的啥事也没了,就走出屋来看,还要把车子推到巷里试一试。吕玉英厉声呵斥他:“车子放下,回屋去!遭了恁大的难,歇了一天,又要胡神逞!”

这天早起,队上开始收大麦、豌豆,吕玉英和田志忠都下地去了,吩咐东京在家别乱跑,再将养上一天。东京独自在家,扫了院,喂了鸡,想替妈做饭,见时间还早,回屋将挂在墙上的竹笛取下来,抚摩着,想吹不敢吹。那个月夜,李霞听见他的笛声,悄悄来到麦场上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正在这时,忽听院里自行车链扎扎响,有个姑娘用细细的声音叫着“妈!妈!”东京往外一望,啊!未婚妻梁招娣推车走进门来。她梳着齐耳短发,发间别着两个雪亮的塑料发卡,上身穿着墨红格子布衫,下身穿鸽子青斜纹布裤,偏带鞋,桃红袜,白白的圆脸上泛着片红云。东京忙放下笛子迎上前去,接住她的车子说:“咱妈下地去了。你是从家里来?”梁招娣红着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说:“听人说你骑车子栽了……”东京和她走进屋说:“没一点事。话咋传得那么快,你都知道了。”梁招娣眼里泛着泪光说:“人说的怕怕,说把你摔成傻子了……把人吓的!”说着又望着东京“咯咯”直笑。东京指着鬓角说:“不过是把这儿轻轻撞了一下,没有那么严重……

要真摔傻了才好哩,一天光吃光玩,不操闲心。”梁招娣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说:“别胡说!成了傻子,看谁跟你!”又顺便在东京那还有点红肿的鬓角轻轻抚摩着。东京被弄疼了,却强忍着。他感到她那紧贴着自己身子的胸脯软绵绵、暖乎乎的,又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皂香,听见她那粗粗的喘息声,一时如潮水般涌来的亲近、爱怜和幸福之感溢满了他的全身,便情不自禁地将她搂住了,灼热的嘴唇鸡啄米似的在她脸上狂吻起来。梁招娣慌乱地挣扎着,挣扎着,终于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红涨着脸说:“……咱妈咱大快收工回来了,咱俩赶紧做早饭吧。”便和东京一块走进了灶房。

梁招娣停学早,十三四岁就能和面、擀面、洗菜、炒菜。这阵进了灶房,她穿起吕玉英的围裙就洗锅抹灶,显出一副内行里手的样子。她问东京:“做啥饭呀?”东京却难住了。因为家里的麦面早完了,面缸里只剩下十来斤包谷面。母亲昨晚上和邻居几个妇女去队里苜蓿地掐回来些苜蓿,连夜淘了,准备今早蒸苜蓿麦饭,如今招娣来了,能让她吃这号饭吗?梁招娣见东京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看见案板上瓦盆里淘好的半盆苜蓿菜,赶紧说:“哦!这不是,咱妈都把苜蓿淘好了,蒸菜麦饭吧。”东京说:“能叫你吃这个吗?等咱妈回来了,弄些麦面……”梁招娣说:“我是好人,啥都能吃;你有病,麦面给你留着。不过今早不给你另做了,你把我车子上挂的提兜拿过来,我妈给你烙了几个饽饽馍哩!”东京拿过提包,打开来,扑鼻香,里面果真有五六个填芝麻的麦面悖悖,馋得他口水涟涟说:“呀呀!这么香的芝麻饽饽!”梁招娣笑眯眯说:“你吃吧,五六个呢,给咱妈咱大一人留一个,再的你满吃了。”东京咽了下唾沫说:“不忙,等咱妈咱大回来一起吃吧。”

九点迎迎放学一会儿,田志忠和吕玉英也收工回来了。他俩收了一晌豌豆,又饥又渴,还怕东京做不了饭,没料想进门见灶房里烟雾腾腾,东京媳妇回来了,早收拾好饭盘子等着他俩。两人高兴地端起菜麦饭边吃边问儿媳:“招娣,你妈你大好着么?你岭后村豌豆、菜籽熟了没有?”又责怪东京太懒,说招娣不叫东京做饭:“你到灶房来干啥呀,穿的新新的,满弄脏了!”说着话,有个佝偻着腰身的瘦老头走进门来,田志忠赶紧站起来说:“八叔来啦,坐下,坐下。东京,快给你八爷舀碗饭。”那“八叔”也不推让,就到饭盘跟前往下坐,不料老人眼不好,坐空了,往后闪了个仰八叉,惹得梁招娣和东京嗤嗤地笑个不了。田志忠忙去扶他,却见他脸色发青,两眼乜斜,不太好了,慌得连声喊着:“八叔!八叔!你这咋啦?”吕玉英也忙放下饭碗喊东京快帮忙。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扶到屋里先躺着,田志忠就去请李国安去了。

却说这田老八是田志忠父亲的堂兄弟,已经六十多岁了。他父亲在世时,曾是个殷实之家。他有两个妹子,大妹子爱云嫁到了金龙沟东;二妹子爱月嫁到了沟北,早死,丢下了一个儿子名叫梁振乾。田老八自小养尊处优,十五六上就学会了打麻将,却是贼娃子打官司--场场输。娶媳妇以后,他仍恶习不改,曾在半夜偷偷开门让人将槽上的驾辕骡子拉去顶了赌债,给父亲说是贼偷了。诸般这样,不肖种种,将老子气得一命呜呼。媳妇看他没指望,也跟人跑了,他便从三十岁上打了光棍。正好他家东隔壁的辛酉妈也三十上守了寡,他就常往辛酉家跑。怕做饭了,就去辛酉妈那儿吃一顿,冬天怕烧炕了,也到辛酉妈的炕上去暖脚。自然辛酉妈的饭也不能白吃,辛酉妈的热炕也不能白坐;她家里缺个筛子、笸篮之类,老八家有就拿来用;犁、耧、耙耱一类农器家具,也打发辛酉借过来,一借就永远不还了。日久天长,老八家就被搬成了个空壳儿。有一年后季雨水多,将两家的后墙淋塌了个大豁口,就再没有补,两家干脆合成了一家。直至辛酉娶了媳妇,辛酉妈怕儿媳说三道四,就要辛酉把那墙豁口堵起来。可那辛酉媳妇更是个精明透顶的女人,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墙豁口对自己家有百利而无一害,暗里阻止了辛酉。于是老八给瓮里放点粮食,隔几天就少一截。

缸里放点面,不见吃就完了。到底有一天,小媳妇过来舀了老八半盆面,端着刚迈出房门,让老八碰到了当面。小媳妇羞得面红耳赤,放下面盆,低头就要走。老八上前一把拉住她:“端上嘛,放下做啥?”说着就扯她的裤带。辛酉媳妇领会了他的意图,觉得这个交易蛮合算,就叉开两腿迎合了老八的要求。事毕,老八扶她上了墙豁口,将那半盆面递到了她手上。这件事当然谁也没看见,只是人们的传说,难免有添盐加醋之嫌。可是田老八和东邻婆媳俩都关系密切,却是柳树街人有目共睹的事实。后来辛酉媳妇生了两个儿子,人都说那小的长得特别像老八。田老八虽然穷得家徒四壁,可那宽宽的院子和那院子里的一溜四间厦房在当时却也是很惹眼的家当。大家都看将来田老八一定要过继辛酉的二儿子来开门立户了,但是田老八的大妹子爱云大姑却从中作梗。她又联合沟北的外甥梁振乾不让哥哥过继辛酉家老二。这个田家大姑娘是个十分传统的女人,她一直坚持哥哥过继儿子绝不能舍近求远。柳树街的田姓人家,只有田志忠家和娘家血缘近,田志忠有两个儿子,正好可以给哥哥过继一个。田老八自然不愿意就范,多年来兄妹俩为此事相持不下。只是近一年来,情况才有了点变化,田老八又准备听从妹妹的安排了。促成这种转变的主要原因是:田老八老了,自己觉得不行了,没有多长的活头了。又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从五九年后季,开始了“低标准”,人人吃不饱,当然他的面缸里再也舀不出白面了。辛酉媳妇连自己两个儿子的肚子也填不饱,哪顾得上他田老八。而且田老八一直没把后事说清楚,也是为了逼他最后表态,辛酉媳妇连一碗汤也不让他喝了。田老八没了吃饭的地方,饿得没办法,就想到了田志忠。柳树街就田志忠和我是近本家,他不管我谁管我,就来到田志忠家要吃要喝。田志忠认亲,见他饭时来了,就赶紧吩咐吕玉英:“给八叔舀饭!”

今早田老八在巷里碰见东京媳妇梁招娣骑着车子来了,料想吕玉英要给没过门的媳妇做好吃的了,约摸饭时赶紧跑了来,却没料到连苜蓿麦饭也没吃到口,闪了一跤,大病来了。

田志忠把李国安请来时,田老八正有气无力地说:“让我喝……喝上点沫……沫糊……”吕玉英赶紧到灶房给他端了碗汤,让田志忠给他灌了些。李国安坐炕沿上给他诊了一阵脉,说:“八叔病不大好,脉弱得很,要小心哩。”田志忠就到八叔家将他的炕打扫了打扫,和东京将八叔背到他自己炕上躺下,然后叫东京马上去沟东接爱云大姑去。东京要走,梁招娣也要回去,就和东京一起推着自行车出了村。吕玉英晌午也不下地去了,留在家里伺候病人。

晌午饭时,爱云大姑就坐着东京的自行车来了。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遇事有静气,一点也不慌张。进门见吕玉英在家照料着哥哥,将屋里屋外都扫了,就满心欢喜,说:“玉英,你八叔病到这忙时候,可要连累你啦!”吕玉英笑着说:“我八叔哩么,说连累也连累得。大姑,是大夫说病不太好,才忙打发娃把你叫来了。”爱云大姑说:“他的病我晓得。前一向在我那儿住了半个月,也看过医生,医生就只给了两盒‘附子理中丸’,说别的啥药甭吃了,叫赶紧给他备办。我今回都把‘老衣’给拿来了。”又问:“把我志忠侄儿呢?”吕玉英说:“他到队上收豌豆去了,叫我留在家。”大姑说:“等志忠回来了,咱商量一下。看来我哥这回难过去,借他还能说话,得把他的后事安排停当。我也早和他说好了,就得叫咱东东给他八爷顶个纸盆儿。”说着就流下了眼泪:“……他八爷把好好个日子拾翻穷了,光剩下这几间空壳儿厦子,他死了就俭省点,将就埋了算了……”吕玉英说:“哦……我八叔不是听说想要辛酉家的……”爱云大姑说:“玉英你没想那能成吗?咱两家好赖是一个老爷爷的,他放着亲近的不要,能要八竿子打不着的吗?”

到晚上,爱云大姑就把田志忠和东京叫到田老八床前,当着哥哥面要定下过继东京这件事。病人老八连声说:“好,好,好!只要咱东东同意。”东京是晚辈,自然无话可说,田志忠表态说:“大姑你说得对,整个柳树街的田姓人家,就咱两家离得近是事实;不过要儿要爱子,八叔过去想要别人的孩子,那是他的自由,谁也干涉不了。现在改变了主意要东东,我不想给也得给。为了我八叔,是利是害我都得受。”爱云大姑和田老八十分高兴,当下就打发东京到村小卖铺称了两封“水晶”,田志忠熬了壶“安化”茶,一家人坐一搭,吃水晶喝茶,算是庆贺。

爱云大姑又说:“如今咱是一家人了,东东也大了,也要管点事儿。”就向老八说:“哥,你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啦,借现在还不糊涂,把人欠你的,你欠人的,给咱东东交代交代,省得以后有人上门要债说不清。”田老八说:“要得,要得,叫东东取笔写到纸上。咱也不欠谁的,倒有几个人欠咱哩。先写上田四成五斗半麦。田文兴单干那阵子,种了咱两年地,有一石二斗租子没给;再就是金牛有二十块钱。其余是咱的衣柜、方桌、一对椅子、一对担斗,都在辛酉家……”爱云大姑说:“辛酉家明拿暗取的东西多了,不说了!反正咱大一辈子置下的家当,满叫你拾翻的添还给人了。这几间厦子是拆不走,能拆走早都盖到辛酉家院里了!那些家具从你手里借的,你要不回来,我们谁能要回来?只把四成、金牛、文兴这三个人叫叫,当时给不给,只要承认有这回事就行了。”老八说:“那就叫东东把他仁叫来吧。”田志忠说:“大姑,我的意思,四成也别叫了,人家是队长,平时对咱还不错……”爱云大姑不以为然地说:“他队长不队长咋的,欠下的账还能不还?今回是大姑出面说话,料想他个小队长也管不到我们沟东去。志忠你回去,别露面,这事与你无关。”老八也说:“再考虑考虑,志忠说得对,去年冬,四成还给我送来一条绒裤呢。”爱云大姑说:“那肯定是公家给你孤寡老汉照顾的,咋能算到他的账上?做人不能太软了,东西给了人家还能连问都不敢间?”就叫东京叫人去了。

一会儿工夫,田四成、田金牛、田文兴三人都来了。田四成只当老八叫他是接不着顿,想要照顾粮、照顾款了。进门一见爱云大姑来了,还叫来了田金牛和田文兴,他知道另外有事,就打招呼说:“大姑你来了,八叔的病咋样?他叫有啥事儿?今晚大队开干部会,我还得马上去哩。”爱云大姑说:“四成支着个官身子,就是事多呀。可今晚得打扰你一会儿。你看你八叔睡到炕上了,打发东东把我叫了来。他年纪大了,这多年独自一个在家,你们当干部的少不了都要为他操心。今日我来了,才跟我哥说,叫东东过来把他这门开了……”四成说:“那好,那好,好好好!”爱云大姑接着笑笑地说:“叫你是点小事儿。我哥刚才说,你手上还有他点手续儿……”四成忽地红了脸说:“八叔咋说下这话!”老八说:“四成,你五三年麦头里买入社的那个丽丽牛时为交牛价,在我这儿舀了五斗麦……这多年我一直没问你……”田四成立即瞪起了眼睛说:“八叔你记差了!我是说过那话,可我后次到别处一下子弄够了,没要你的!”老八说:“哎,四成,你来时拿个黑毛线口袋。你再记记……”田四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那回事,没有那回事!八叔你再记记……”老八就不说话了。又问田文兴,田文兴说:“好八哥哩,都多年了,我还能欠着你的租子没还?还啦还啦,满还啦!”只有田金牛没等问就说:“我的账对着哩。我门前的石磨子是安的八叔的,说好给八叔二十块钱,明儿个我拿过来。”爱云大姑见四成和文兴不认账,老八又不开口,只得忍着一肚子气,反装笑脸说:“算了,算了!四成、文兴你俩说没有就没有,东东把账勾了吧。我哥人老了,总是记事不清。坐下喝茶,喝茶!”众人都说:“不喝了,不喝了。”马上告辞,走出门去。

三人来到巷道上,田四成气呼呼地说:“妈的,今晚田志忠没闪面,可爱云那老太婆哪能想到这儿,分明是田志忠出的馊主意。哼!我不欠他老八的,就是欠他三斗五斗他敢要?不是我向上边反映,公家去年能给他一条红绒裤?狗日田志忠得了老人的绝业,贪心不足还要收老人的外账,休想!”田文兴说:“真正是阶级敌人反攻倒算,啥年月了还像刘文彩收租子!”田文兴因见田金牛没说话,又说:“金牛你认了?你别认怕什么,都姓田,他田志忠能得,旁人也能得!”田金牛说:“只二十来块钱,划不来。”田四成又说:“我扫了一眼东京手里拿的那个账单上还有辛酉的名字哩,他咋没敢叫辛酉?‘四类分子’还把人两样对待!”骂骂咧咧,各自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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