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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柳树街过去过年,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打早起来,抢先到神庙里烧头炉香,祈求一年里神灵保佑,万事如意,四季生财。各个神庙(关帝庙、观音庙、马王庙、娘娘庙、救郎庙)里都要去,一直要跪拜到天黑。初二日阖族老少打早先到老祠堂,后到各分祠堂祭祀祖先。祭祖完毕本家邻里之间才相互拜年,也要忙碌一天。解放后破除迷信,移风易俗,神庙多被拆毁,神像推倒了,人们不再敬神。祠堂也多被占为学校或生产队库房,宗族观念被视为封建思想,聚族拜祠堂也不合时宜了。于是,人们初一吃罢饺子,巷院邻里的晚辈们就到长辈家去拜年了。田东京家今年的年饭就是李霞送的糜子推面蒸的糜面馍和糜面沫糊。腊月里家里断了几天顿,田志忠因大儿子田东虎调到了南县工作,那里是水浇地,蔬菜多,曾打电报叫东虎买些萝卜给家里送回来好顶点口粮。东虎和爱人一见家里粮食这么紧,就说过年不回来了,因此吃饭只有东京、迎迎和田志忠老两口四口人。吃毕了,田东京就一改往年先去同姓本家拜年的惯例,出门先到南巷给李景超来拜年。解放前拜年是给长辈行跪拜大礼,解放后人们慢慢觉得磕头作揖赶不上时代文明,改成了鞠躬。田东京就恭恭敬敬地叫着“李叔,李婶”,给李景超两口深深地鞠了两个躬。喜得李景超和老婆眉开眼笑,忙让东京坐下喝茶,又端出一碗干枣和柿饼,往东京手里塞。李景超又朝院里喊着:“霞霞,你看东京这么早都拜年来了,你也过去看看你田叔田婶去。”那李霞一从东京进了门,就打扮好了,在妈屋门口站着等东京出来,听了李景超的话,马上接口说:“晓得,我这就去呀!”东京从屋里出来,两个人四只眼睛相望着,会心地笑笑,一前一后相跟着出了门。

李霞到了东京家,进屋和吕玉英说了一会话,就走进了田东京住的北屋里。她今天穿着五色线织的石榴籽格子布棉袄,麻麻布裤,打气眼的黑布棉鞋,头上顶着大红毛头巾,看去又苗条又秀气。她那脸盘儿比过去显瘦了些,却越发白皙光洁,一对大眼睛更是含情脉脉。东京朝她脸上一望,就按捺不住一阵激动,迎上去紧紧楼住了她。李霞颤颤地依偎在他怀里,喃喃地说:“东京……只怕我配不上你……”东京说:“只要你不嫌我就行了……”李霞说:“人说李师娘给你介绍了个黄花闺女。”田东京说:“那话再没有提,我不会去见她的!”两人热烈地吻在了一起。

过了“破五”,新任队长田四成就派田东京去重新上马的“金龙沟水库”去做工,说过了“人七”就起身。队里一天给一个人补贴一斤口粮,做一个工日公家还补贴半斤面粉。想去的人很多,看你家口粮紧张,才派你去。东京欣然答应了。听说田东京要马上去工地,贺白妮赶紧来见田志忠说:“年头里给你家东京说的白岭那个对象,你没看行不行?行的话,东京去工地前,叫两个娃见个面。”田志忠为难地说:“行是行,可人家来了,咱连馄饨都捏不起……”贺白妮说:“这没啥,如今谁家吃的都紧,没人笑话。我听田支书说,公社开了会了,县上今年就在咱公社搞试点,一人下放一亩口粮田哩。”田志忠高兴起来,说:“那我就能分到四亩,我后季把它满种成麦,就不愁吃了!”贺白妮说:“是呀,困难只是当时下。”田志忠便和吕玉英商量了一下,说:“你师娘,那就明天让他们见吧。”田东京从外面刚进门,听见了,却说:“不见,不见,我不见。”贺白妮一下子觉得很无趣,说:“哦,东京既然不同意,这话咱就不提了吧。如今兴的是婚姻自由哩么。”田志忠说:“见!我叫他见他就得见!”东京一急就说:“我和李霞早说好了!”贺白妮惊讶地说:“啊,李霞!就是景超家霞霞?哦……”田志忠指着东京说:“我知道你看上霞霞啦,可你两个同意,人家大人同意吗?你李叔人倒是好人,就是肚里小九九多,他那山难朝。昨儿个我拾下个风话,好像谁才给霞霞介绍了个对象哩。”贺白妮说:“这是实的,我们在一条巷里,听不少人说介绍下个当兵的,在部队上还是排长哩。”田东京说:“那我也得把她问清楚。”田志忠说:“要问你就问去,反正靠不住的多。你师娘,这事我晚上给你见话。”贺白妮就走了。

田东京刚要出门,忽见大门口走进来一位体貌魁梧的解放军战士。东京和站在屋门口的田志忠都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不知这位军人为何而来!那军人大步走前来,声如洪钟地叫了声:“田叔!”田志忠越发惊愕不已:是谁家的孩子当兵回来了呀?再看他,红星闪闪的军帽下,一张国字脸,两道一字眉,高鼻梁,厚嘴唇,身穿的军装上有四个兜儿,还是一位军官呢!那年轻军官望着十分显老的田志忠激动地说:“田叔啊,你认不得我啦?我是闷闷呀!”田东京就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喊道:“闷闷!是你呀,实在认不出来了!你啥时候回来的?”田志忠也感慨万分地说:“啊呀,才是闷闷呀!长这么高了,真认不出来啦!快进屋,快进屋。”

闷闷走进屋内,听见他们说话的吕玉英早拄着炕墙从被子里坐起来。马闷闷一见她头发全白了,脸瘦得皮包骨头,只显得两只眼睛特别大,吃惊地叫着:“婶婶!你有病,咋病成这样啦!”吕玉英望着他说:“好了,这两天好多了。闷闷出息得多赢人呀,快坐下,叫你叔给你倒水喝。”闷闷忙扶住她,说:“婶婶,你别起来,躺下,快躺下。”说着就滴下了两颗豆大的眼泪。国家困难时期,乡亲们的处境多艰难呵,田叔田婶一老一病,真使他伤心。吕玉英因为高兴,精神也好了许多,说:“闷闷,回来多日子了?”闷闷说:“年三十到家,快十天了。”田志忠说:“闷闷大概是和咱柳树街田得雨一块参的军吧?”闷闷说:“对呀,我俩都是五八年后季参军进藏的。由得雨第二年就在平叛战斗中牺牲了!我昨天还去县‘烈士陵园’给他献了花圈。”田志忠说:“你还记得这儿你大吗?”马闷闷说:“那还能忘了!我在咱这儿长了四五年啊,这儿我父亲很爱我。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到他坟上看看。”田志忠说:“你大埋在咱端西地里。坟墓早没了,五八年‘大跃进’时节,田里的坟墓都平了种了地了。不过那方位我还能记个大概。”马闷闷说:“过会儿,田叔帮我去找找。”吕玉英说:“闷闷,你跟东东同岁的吧?这回回来该说媳妇了吧?”闷闷就笑了:“能解决就解决呗。我父母都过七十了,怕在世见不着媳妇,也一个劲催。正好有人给我介绍下咱村李霞,说好今日见面。我刚才到她家,她却走白岭去了,大概是不同意吧?”田东京红涨着脸说:“你现在是排长啦,再往上就是连长,她霞霞高攀还高攀不上哩,能不同意!”闷闷咧开大嘴笑着说:“小小连长算个什么呀,只要她同意就是她了。她和天命的事介绍人也告诉我了,没什么关系。我俩小时在咱祠堂里念过书,记得她小小的真麻利!”田志忠说:“是呀,霞霞可是咱村拔梢儿的人才哩。”

说了半晌话,田志忠就和田东京一起陪着马闷闷去端西地认田拴牢的墓址去了。那块田因平整了几次已面目全非,现在全种着小麦,根本无法确定田拴牢的墓址在哪里。田志忠只得选了个大概不错的方位对闷闷说:“想找准确不行了。我看这儿就差不多,就在这儿纪念纪念吧。”闷闷点了点头,从挎包里掏出两瓶罐头,打开盖子,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那宽阔的脸上就流满了眼泪。田志忠也跟着泪流不止。

在田里和闷闷分手后,田志忠对东京说:“看是霞霞说下了军官不是?你现在考虑见白岭村的不见,可别两头耽搁了。”田东京低头不应声。

给李霞介绍马闷闷的是白岭村李霞的大姨。她大姨的女儿灵香出嫁到冯村,初二来拜年时给大姨说,他们村上回来个现役军人,要找对象。她试着说了表妹霞霞的情况,人家同意,不嫌是二婚。大姨把手一拍说:“那快给咱霞霞介绍么,哪里有这么好的槎口!”初三便打发灵香来到了柳树街。李景超近一时期,本来已下了决心要依着霞霞的主意,成全她和东京的婚事了,听灵香说马闷闷大有出息,还是个排长,心又动了。他自己不好对女儿说,暗里给灵香吩咐了一番,就把霞霞打发到白岭让她大姨劝劝她。大姨知道了她和东京的事,说:“娃呀,东京家太穷了。冯村有个好槎口。”便向她介绍了马闷闷。李霞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说了,大姨!好赖就是东京了,这回是沟是崖我都要往下跳哩。”大姨说:“好憨娃哩,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放着军官的家属不当,要做一辈子庄稼户吗?你还没叫农业社的社员当够吗?我和你妈跟了你姨夫你大,一辈子使没使的,穿没穿的,叫人低眼下看的,把苦没受死。你还要走我们的老路吗?娃呀,你本就命苦得像瓜把,才从火坑里跳出来,还能又往刀山上撞?”

李霞笑着说:“大姨,你说的满是好话,你一心为我好,我知道。可是,旁人再好我不见了。人家马闷闷当排长,不愁没有好媳妇。”大姨看说不转她,也没有办法。吃了午饭,李霞就要回去。大姨看留不住,只好用手巾裹了些地软让她拿上,送她到大门口。这时,忽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迎面跑来说:“二妈,二妈,我妈说叫我霞霞姐先不要回去,她过会儿要跟我霞霞姐说话哩。”这姑娘正是贺白妮的大侄女贺水莲的妹子,叫水英,长得十分可爱。大姨弯下腰笑问:“英英娃,你妈有啥事呀?”英英娃悄悄说:“我妈不叫给人说,给我水莲姐说女婿哩。”霞霞和大姨都哈哈笑了,说:“你水莲姐的女婿今天来了吗?”正笑着,水莲妈走进门来,她认识李霞,见李霞推着车子要走,说:“霞霞,来了不住上一晚上,就急着走哇?”李霞笑着说:“回去好给你捎话嘛。啥事儿,你说吧?”水莲妈笑指了英英娃一指头,“这挨刀的娃胡卖荆州哩!”便压低声音说:“也没啥大事,她姑妈在你们村给水莲瞅下个对象。女婿说下今日来哩,我把饭捏好等了满满一天,没见来。你回去给她姑妈说,他若明儿个要来,叫别来了,我明个要出门,没人招呼。我叫水莲另选个日子到她姑妈家去,他俩就在她姑妈家见个面吧。”大姨问:“女婿叫个啥呀?”水莲妈说:“她姑妈说姓田,不是叫个啥东,就是叫个啥京……”李霞一听,早白了脸。大姨说:“是不是叫东京?”水莲妈说:“对呀!看我这记性,就是叫田东京。”大姨一看事情有了转机,忙对李霞说:“霞霞,先回来,先回来。”又拉着水莲妈一起回到屋里,招呼坐炕上,说:“大妹子,咱水莲长得恁水灵,全巷头一个人才,人都说你这山难朝,可田东京家我知道,娃娃没说的,就是日子穷点……”水莲妈说:“哎--人家水莲不嫌么。人家几时见过那娃吹笛子,一听她姑妈说就同意。我也说太穷了,你猜水莲咋说?讶说如今没有穷家,只有穷队,只要队好了,就能过。还说咱公社就要分口粮田啦,只要有了口粮田,不怕没吃的;只要有啥吃,别的都是小事。”又问李霞:“他姑妈说,东京还有个哥哥,和他嫂子都在外头干公事哩,是不是呀?”李霞强作笑脸说:“是呀。”“他哥和他嫂子是不是不回来了?”“不知道。”

大姨想和李霞说话,碍着水莲妈,不好开口,就提醒水莲妈:“大妹子,你屋里不是有客人吗?”水莲妈说:“有呀,是几个外甥。你看这世道,过了年都先给丈人丈母拜年去了,把娘舅放到脑后啦!今个才想起来了……”大姨说:“那你不快去陪陪客人。”水莲妈说:“我管他呢,有他舅陪着就行了。”又问李霞:“霞霞,听说东东妈还是个半病子?”“唔……”“他大还是个‘四类分子’?”“唔。”“你看看,人家水莲还说不怕么……”李霞的心早走了,见水莲妈还问个没完没了,就往屋外走:“大姨,我还有事,我走了。”大姨忙丢下水莲妈下了炕,说:“别慌别慌,霞霞,姨还有话给你说哩。”李霞像没听见,推着自行车已走到了大门口。大姨追出大门时,她骑着自行车已经拐过巷口了。

李霞一口气从白岭村骑回村,先不回自己家,径直来到东京家大门口。她撑住车子,走进院里,一路喊着“田婶,田婶”走进屋来。吕玉英见是李霞,从炕上坐起来:“霞霞,你从哪来?跑得满脸是汗,快拿手巾擦擦。”迎迎端着换了新土的痰碗进来了,说:“霞霞姐,我哥没在家。”李霞脸一红,气咻咻说:“田婶,东京哪去了?”吕玉英说:“吃了早饭,闷闷来了,坐了一会,送闷闷出去再没回来,吃午饭都没见人。你有啥事呀?”听说闷闷还来过,李霞越发不放心了,说:“我找他问个话。”吕玉英说:“那你快上来,坐炕上等等,怕也快回来了。”李霞决心要把东京等回来,就脱鞋上了炕。

天色暗下来了,麻雀在屋檐下喳喳叫,才听见院里有了脚步声。李霞心怦怦跳着往外看,却是田志忠回来了。田志忠到屋门口说:“是东京回来了?大门外头是谁的车子?”李霞这才记起了自己的车子还撑在大门外,忙跳下炕:“田叔,是我的车子。东京咋还不见回来?”田志忠见是李霞,笑着说:“霞霞,是你的车子呀,我当又是工地上来了人哩。东京还没回来吗?晌午我和他从端西地里回来,碰见领工的马连长,说有急事,拿车子带上他走了。他们明天一早就要上水库上去哩,这会子咋还没回来。”李霞到院子里,见天快黑了,只得说:“田叔,那我先回去了。东京迟早回来,你给说,叫他走时把我见见。”田志忠和吕玉英同声说:“对,对!东东回来,我叫马上来见你。”

田志忠点着一盏煤油灯,替东京收拾好了去工地上要拿的被褥碗筷,又按照吕玉英的吩咐从衣柜里取出东京换洗的衬衣、衬裤之类,打了一个大包袱。收拾完这一切,快半夜了,还不见东京回来。田志忠正要躺炕上歇歇,听见院里有响动,便叫:“东东,东东!”来人答道:“是我。”进来的是田四成。田四成才从大队部开会回来,见田志忠大门开着,就走来说:“你没关门是等东京吗?别等了,马连长打发人来说,东京被派到‘11号洞’参加技术培训去了,不回来了。明天工地上人走时,把该拿的东西给捎上就得了。”田志忠说:“啊!咋这么急慌的?”田四成嘿嘿笑着说:“不是人家急慌,是我太右了。人家早就说要挑一个精干的当技术员,提前两天去参加培训。我没当回事,今天人家真的开着汽车接人来了,东京当然就得坐上汽车走啊!”说着又低声问:“刚才看见李景超家霞霞在你门口往里瞅,夜深了,躲躲闪闪的,干什么呀?”田志忠知道缘故,就有点感动,替她遮掩说:“她来过,我知道……”田四成便说:“那你把门关了歇吧,明天还要起早点哩。”

天微明,田志忠就起来了,打开大门时,见李霞又独自个站在门外风地里。田志忠好不惊讶,觉得实在对不住姑娘了,不等她开口就说:“霞霞,外头冷的,你快屋里来吧。”边往回走边说:“东京昨晚没回来,他是昨儿个提前上工地去了,捎话叫把他的行李捎去。你有啥话,今日有人去,叫捎上行吗?”李霞听了,马上停住脚说:“你和婶子有啥话,我给你们捎上,我马上去工地上见他去!”田志忠惊得张大嘴说:“啊!你去干啥,那么远,你有啥事给叔说说不行吗?”李霞说:“我要去!”边说边转身跑出门去了。

李霞骑着自行车飞奔在去县城的公路上。这条又宽又平的铺着胶泥沙石的公路从东堡村口经过,翻越金龙沟直达梁山县城。这是五五年春季开工,五七年年初竣工的108国道。李霞从田东京父子俩走过多次的老沟坡以北五里处过沟,两岸沟坡呈“之”字形盘桓上下,平坦多了,下坡时只要捏住车闸,人可以不下车,只须推一段上坡路。李霞也是心急骑得快,天不晌午就到了梁山县城。她也不进城,从城北郊离开公路,走乡间马车路直奔“金龙沟水库”工地。

李霞去过“金龙沟水库”,熟路,不需问人。可她没有想到东京昨天去的并不是原先柳树街民工居住的水库附近的村庄。她汗流浃背地来到原来的宿营地时,上工的民工都还没到,村子里只有打前站的几个领工的在转悠。问他们,才知道昨天来的全是各公社挑选的技术员,都集中在离大坝二十多里的塬边渠道“11号洞”,办技术培训班呢;要去得从沟下河槽往南走,车子不好骑。李霞二话没说,推着车子就下了沟。沟底的路很窄,又七拐八拐,一上一下,她只得推着车子慢慢走。遇到岔路跟前没人可问,又只好放下车子,爬上沟岭,问了那里的放羊人,再折回来往前走。那塬边渠道都悬挂在一凸一凹的沟岔深处,走着走着连路都瞅不见了。李霞掮着车子翻了几架长满蒿草、刺蓬的坡梁,衣服让汗水浸得透湿,头发沾在脸上遮住了眼,两腿累得直颤,再也扛不动了。看看四周没人,她便把自行车放到沟崖下一个荒草窝里,又拔了些干蒿草盖得严严实实,再往上面刨了些沟坡上的松土,记住附近有棵还未发芽的桐花树,就轻装上阵,在坡梁上重新攀援起来。草丛中常有受惊的野兔“刷”地蹿出来吓她一跳。也有成群结队的山鸡,“咕咕”惊叫着,从这边沟崖上飞起,在沟谷里盘旋一阵又落到远处的沟崖上。看看太阳快落了,还不知“11号洞”在哪儿,李霞正发急发愁,猛地看见前边不远有个背捆干柴的老头,赶紧跑前去打问。

老头用研究的目光瞅了她一会说:“到了,跟我走吧!过了前边的采石场就是。”又问她:“你是哪村的,一个人跑到沟里干啥?”李霞如实告诉他:“我女婿在‘11号洞’上。我从大坝上下沟,走了满满一天了。”老头惊讶地说:“啊呀呀!你也真有胆,一个人咋敢在这沟峪里乱跑?这沟底下都是羊路、狼路,前两年沟岔里还常见豹子哩!”李霞没见过豹子,不知道害怕,只为终于找到了“11号洞”而高兴。她边擦着满脸的汗水边“咯咯”笑着说:“大爷,还有几里路呀?”老头说:“别问,跟我走,就得了。”可是老头背着柴上坡,走得很慢。李霞看天快黑了,心里着急,就绕他前头往坡上走。走到坡棱口,见前面真有一个好大的采石场,累累乱石中间有一条架子车碾出的弯弯曲曲通向半山崖塬边渠道的上坡路。回头看,那老头已被她扔了半条坡,还在半坡上朝她高声喊:“娃娃!端往上,可不敢过石场,小心放炮!”李霞觉得老人小心过余了,才过了年,民工昨天才刚到,哪有现成的炮眼放炮。况且天快黑了,有干活的也都下班了。她回声:“没事--”大胆走进了采石常往前走了半畛地,突然头顶上有人大声吼:“退回去!退回去!炮响啦!”李霞打个激灵,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人挥着两只胳膊朝她大叫。她登时吓得两腿发软,转身就跑。她刚跑了两步,身后“轰卤一声巨响,那石头就像一群惊飞的山鸡,纷纷从她头顶、身边呼啸着飞过。有一只山鸡一头撞到了她的左脸颊,只听她尖叫了声:“妈呀--”打个趔趄,趴到了乱石滚滚的车路上。

震耳的“轰卤声持续了十来分钟才沉寂下来,李霞还趴在乱石中间一动不动。目睹了刚才那惊人场面的背柴老头扔下柴捆朝她跑来;刚才朝她拼命呼喊的放炮员--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苍白着脸色跑来了。他们看见李霞满脸是血,双眼紧闭。小伙子赶紧让老头帮忙,把她背到背上,向营地跑去。

刚刚从“11号洞”回到驻地的田东京,正拿着碗筷和大伙要去大灶上吃饭,忽听人说石场上刚才放炮误伤了一个过路的女人,被放炮员背回来,正在医疗室抢救。人们都跑到医疗室去看,田东京也跟着大伙向医疗室大院里挤。有些先来的看过了,边往外退边惊惊咋咋说:“啊呀!真怕人,脑浆都流出来了,人早没救了!”“听那老头说,在沟坡上还和她说过话哩。是来这儿找他女婿的,谁是她女婿呀?可怜……”田东京听了,暗暗一惊,用手拨开前边的人,一眼便看见了那双带气眼的高腰棉鞋,和那沾满了尘土的麻麻布棉裤、五色线织的石榴籽格子布棉袄……啊啊!田东京发疯似的扑向前去,分开血肉模糊的脸上的乱发,望着她紧闭的双眼和高高的鼻梁,眼泪夺眶而出。田东京扶起她大喊着:“李霞,李霞!”便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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