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永霖的回答很平静简略:“……跟事故有关的人炒了。从国内国外选聘了三百人加强系统管理,这批人已经全部到位上岗。漏筋处理方案经法国总部技术论证后,又经我们确定,有充分证据表明,不存在安全问题。顺带透露一个信息,”尤永霖停顿下来,扁长的眼睛在镜片后迅速扫扫全场,然后说:“一号核岛因为漏筋停工快两个月了。现在,已经具备了复工条件,一号核岛很快将会复工。”
响起含糊的嗡嗡声,记者显然对这个信息非常关注。CK一下惊愕了。
第二天,香港所有报纸都在头版头条登载了一号核岛即将复工的消息。
哈利连忙驱车到广州,面见唐珏。“董事长,我想我作为第一副董事长,我该有权知道一号核岛什么时候具备了复工条件,而不是通过传媒才获知这信息。”
“哈利,”唐珏向他微微转过身来,笑道,“你和我都不在施工现场,你和我都不如现场人员更掌握现场情况。尤总主持现场工作,日常事务就由他们弄吧。”
“董事长,这好像不是日常事务。一号核岛停工是董事会决定的,复工也应该由董事会决定吧?”
“这好办,相信尤总会将复工计划提请董事会决定,或者由执委会讨论决定也可以,董事会三个月才开一次会呢。”
哈利咬着不放:“那么詹姆斯的意见呢,他提出复工要由香港立法会决定。难道说,尤总这个突然抛出的信息就是回应?”
“哈利!”唐珏正色道,“詹姆斯的意见不能接受。这是主权问题。”
“董事长,”哈利也侧过身来对着唐珏,说,“中国有个寓言,叫‘狼来了’。董事长是不是也在说‘狼来了’?”
唐珏清亮的声音提高了。
“我们的核电站,怎么要香港立法会决定它复工不复工呢?这不明摆着狼来了?这是政治常识问题。”
哈利嘟嘟啷啷说:“董事长是政治家,而我们是资本家。我们只是从安全考虑,核电站离香港太近了。”
“核电站还在我们本土呢!”唐珏指头轻轻弹着茶几,声音放平缓了些。“电站离香港远远超出核定距离,不必多虑。”哈利从唐珏家出来,有点闷闷不乐。轿车在广深公路奔驰,公路两旁零零落落的房舍,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农田,枯燥地在车窗外掠过。
哈利仰靠在柔软的坐椅上,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将近傍晚时分,哈利来到大亚湾。CK手里拿着安全帽在等他。CK将一只安全帽戴到哈利头上,自己头上也扣上一只,陪着哈利在核岛常规岛转悠。
二号核岛和两个常规岛,齐齐冒出地面而且向上拔高了一截。只有一号核岛依然冷清落寞的窝在地下,形成触目的反差。
哈利心头袭过一阵焦虑--一种目睹反差之后自然而来的焦虑。
哈利在一号核岛边沿停住脚,托着下巴沉思。他想到了进度匹配。一号核岛像只掉队的孤雁,远远落在后面啦。它要是追不上来,整个雁队就受影响啦。这么想着的时候,哈利心头的不快就消退了好些。哈利转到海边看防波堤。
巨大的混凝土块沿着海岸排了长长一列。海浪哗哗冲过来,重重撞到波提上,被混凝土块不规则的棱角击得粉碎。雪白的水花高髙扬起来,浓浓的水腥味夹带着海水的清凉湿气飘散开来。
海风一刻不停地呼呼吹过来,哈利一撮雪白的额发从帽沿滑落出来,挡到眼睛上。哈利将头发塞回去,默默眺望着大海出神。
大海辽阔无边,浪涌永远活泼泼地稠稠地拍击着。天色向晚转暗了,海面暗淡下来,在遥远的海天交接处,呈现出异样的白朦朦。
哈利深深吸口气,感到一股清清润润的气流在体内滑动。他轻松起来,转身往回走。
自始至终,哈利绝口不提复工的事。CK也不敢问。从工地出来,两人分头钻进自己的小车,直奔小梅沙。
两个人在小梅沙吃过晚饭,然后美美地泡了好一阵海水浴。
次日晨早,哈利赶回香港,CK赶回大亚湾。
秋风刮起来了。
清晨和晚上,人们感到吹到身上来的风带着如水的凉意。持续了六个月的炎热终于消退了,有人穿上了长袖秋衣。
南方的秋色其实很淡薄。树木依然葱茏,草地依然青翠,跟春天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空气干燥了,枯败的黄叶也比往日多了好些,不时随着爽爽的秋风沙沙飘落下来,零零落落洒到地上。
一号核岛复工了。
沉寂了整整两个月的工地重新喧哗起来,风机声、焊机声、电钻声,还有人声哨子声金属的碰击声,轰轰轰响成一片。
就在哈利来过之后,尤永霖把复工计划交了上来。唐珏马上召集执委开会讨论。
执委是常务董事,人数比董事少很多,召集起来也利索。詹姆斯在会上也没再提立法会讨论的事。无论中方还是乔氏,都为一号核岛滞后忧虑,都想尽快结束停工。复工计划也就很顺利地通过了。
提出的“双百”检查,真的实行了。
质检员逐条逐条的数钢筋,逐件逐件的查铁件,逐罐逐罐的测检混凝土。
很高兴,脸颊微微泛红的笑着。山姆对“双百”仍然厌恶。这天他来到一号核岛,见到有人在弯腰数钢筋,他耸耸肩,不屑地手一摆,转身走开了。
“山姆!”温文彬叫住他。温文彬刚刚从尤永霖那边过来,手里提着公文包。“山姆,我刚刚见过尤。”温文彬把山姆拉到一边,躲开噪音。
“尤提出要按期吊装安全壳……”
“NO(不)!”山姆马上摆手,“这不可能,温。”
“可是……”
“温,我发现你们做事做决定都很随意,临时性的东西太多。比如‘双百’,很可笑。”
山姆脑袋朝数钢筋那边一摆,撇撇嘴。“可是……”
“温,停工两个月是很严重的事。停工把漏筋事故严重化了。无论如何,进度追不回来了。这不是演戏,不要期望有戏剧性变化。”
“可是吊装安全壳一定要按期……”
“听我说,温,不--可--能!”山姆双手举起来又狠狠向下摔去。
温文彬不做声了。
山姆瞅瞅温文彬,换了语气,笑着说:“温,我跟你打个赌怎么样?就赌吊装安全壳能不能按期……你知道我其实很愿意输给你。”
“赌什么?”
温文彬决心跟他赌一回。“一顿西餐。”温文彬味地笑了。
“山姆,你输定了。你准备请客吧。”
“温,我很愿意输给你,真的。”两个人一起向工程部走去。
重型挖泥船金钢号,从渤海湾缓缓起锚,笨重的船体慢慢移动,然后,向着南中国海悠悠驶来。它驶过了渤海、黄海、东海,最后到了南海海岸,停泊在大亚湾蔚蓝色的涌动不已的海面上。汤兆铭龇着牙笑了。
他从船头走到船尾,这里瞅瞅那里摸摸,嘴一直没合上。来到巨大的冲瓢爪跟前,他站住了。“嗬,啧啧!这宝贝好几十吨呢!”他仰起头,眼里闪着光,将那巨大的铁臂瞄了很久很久。又屈了指头在巨大无比的冲瓢爪上敲敲,竟钝钝的敲不出声响来。他左看右看,心里不住啧啧。嗬,一爪下去就是一座山呢……哼,就是钢铁,也能一把一把抓上来。想到钢铁,汤兆铭拧起眉头沉了脸。他想到玛丁,想到玛丁的嚣张,想到玛丁冲他嚎叫遇到钢铁也要挖。他心里很窝火。玛丁多傲慢多蛮横多欺人呵……就你们行?我们就不行?那吊运混凝土块呢?你们怎么就狗咬龟无从下手了?
想到这里汤兆铭又龇了牙笑,带着得意和讥讽。那还是刚刚开始浇制混凝土块的时候,汤兆铭就向玛丁提出吊运问题。
“这砼体块块好几十吨重,将来怎么弄到防波堤去呢?”
汤兆铭一只手撑着台面,另一只手摩挲着图纸问玛丁。
玛丁仰起脸,拿下颚冲着他,不耐烦地道:“你按图施工得啦,到时候我们会给你提供夹具。”
砼块就按着图纸一块一块的浇制出来,块块几十吨重,全堆在出水口,离防波堤好几百米远。
那天,要将混凝土块吊运到防波堤去啦。要将混凝土块沿着防波提排成阵,好利用砼体的坚硬和不规则的角度击碎海浪。
那天来了很多鬼佬,法国佬、美国佬、英国佬、德国佬,还有西班牙佬。他们站在出水口岸边叽哩咕噜,寻找对付这些庞然大物的方法。“用抓斗试试吧!”戴眼镜的德国人哈姆森托着下巴说,他的英语带着很重的日尔曼口音。
巨大的抓斗装到吊机上。
抓斗嗷嗷张开铁爪伸向混凝土块,将近旁的一块牢牢抓住了。然后寂然不动,仿佛在运气聚积力量。
突然,吊机嗷嗷咆哮起来,像战马仰天长嘶。绞盘吱吱转动,铁链沙沙响。混凝土块松动了,慢慢提离水面。吊到半空的时候,咔嚓一声,抓斗扭歪了。人们惊叫起来。
吊机连忙下降,将混凝土块放回水里。哈姆森朝玛丁耸耸肩摊摊手,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只好重新设计夹具了。”玛丁眨眨蓝眼珠,好失望。人们散去了。
汤兆铭找来起重班长:“你就没有办法吗?”起重班长何其昌是南方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大眼睛有着深深的双眼皮,微微突起的颧骨泛着紫红色。他搓搓粗糙厚实的双手,有点羞涩地说:
“我拿钢丝绳起吊过厢梁,那是在广州建高架路的时候。”
“多重?”
“约摸60吨吧。”
“得啦!”汤兆铭两眼放光,捏起双拳。“砼块最重就46吨,掂(行),掂(行)!”汤兆铭带上工程师赵小力当翻译,腾腾腾找玛丁去了。
“钢丝绳?”
玛丁皱皱眉头,手中的笔夹在指头来回摆动,问:“论证过吗?”
汤兆铭很讨厌玛丁的呆板不屑,没好气地答道:“做过的,还论证什么?”人们又聚到出水口。
起重班长何其昌落到水里,水齐腰深。他一左一右扭着腰,一步一步向一块糟型混凝土块走去,身后带出圈圈水波纹。
混凝土块半浸在水里,露出水面的部分足有一辆卡车那么大。
何其昌扶着砼体不慌不忙绕了一圈,两只手探到水底摸索摸索,就拿粗粗硬硬的钢丝绳捆绑起来。
何其昌的双手惊人的灵巧有力,钢丝绳在他手里竟像麻绳一样柔软驯服。他的脸他的神情因专注而显得异常生动,他不时咬咬牙,嘴角和两腮很有魅力地扭动起来。“得啦。”
何其昌直起腰,脱掉湿漉漉的帆布手套,抬头朝高高的吊机塔楼挥挥手。又扭着腰向岸边走来,被他劈开的水流从他腰部两边绕过,又在他身后迅速聚拢。吊机转动起来,钢丝绳慢慢拉直又停顿了。人们凝神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