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彬愁肠百结。
有时，同宿舍的人出去了，温文彬便翻出柳芭的相片来，捏在手里看了乂看。又寻出柳芭的信来读了又读，越读越不能自已，倒在床上长吁短叹。后来，他不再翻柳芭的信了，他已经把每一封信倒背如流了。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温文彬独自来到大院后面的小树林里。
那是一片稀疏地长着十来棵小白桦的小树林。温文彬见到白桦树便睹物思人，心里温热凄然。
一阵秋风吹来，刮下片片枯黄败叶，温文彬周身紧了紧。塞外秋凉如水，温文彬心头徒添悲凉。
他轻轻抚摸着小白桦米白绵软的树皮，脑里便想起莫斯科郊外那一片片桦树林，还有柳芭家门前那两株可人的小白桦树。
温文彬仰起头，盯着高高尖尖的树梢出神，脑里心里便响起辽阔的弥漫着草原气息的歌声：
莫斯科近郊的桦树林，在远处沙沙响；从亚乌兹河上飘来了，愉快的小船……
胡月琴摇摇摆摆走了来，远远便叫：“老温，你一个人躲这里呀。”
温文彬惊醒过来，回头朝她笑笑，不做声。圆圆的瓷白的月亮升起来了，孤寂地挂在清澄的泛着蓝光的夜空上，小树林洒上薄薄的月白的光华。
胡月琴抬头望着月亮，又说：“老温，这里的月亮怎么这样干涩？我们老家的月亮可清亮呢！”温文彬又无声笑笑。
“唉，你怎么总是愁眉苦脸呵，怎么想不开啊？”温文彬吃一惊，好一会才苦笑道：“你哪里知道的？”
“知道，”胡月琴突然说，“我什么都知道，就是那个柳芭……”
温文彬霎时悲从中来，凄楚地垂了头：“完了，再也见不着了，今生今世……”温文彬哽咽起来。
那一夜，胡月琴第一次从温文彬嘴里听说到他和柳色的故事，听得胡月琴也跟着湿了眼叹息不已。
自此，胡月琴对温文彬体贴起来，闲来煮了汤水糖水总请温文彬过来一道吃，温文彬衣服破了也给他拾掇缝补。
温文彬开始不肯，胡月琴大口啐他：“你一个毛头男人哪会做女人的婆妈琐事！”不由分说便夺过来，温文彬只好罢了。
有晚，温文彬在胡月琴的宿舍里喝着西米糖水，一边对胡月琴回忆着说：“其实，我原本的理想不是搞反应堆的。”
“你还想做什么呢？”胡月琴提着小铝锅往温文彬碗里添圆滚滚的西米，一边奇怪地瞪瞪眼。胡月琴对反应堆满足得要死的。“汽车！”温文彬笑得很灿烂。
“当时我在工学院读机械，我雄心勃勃想造我国第一辆汽车。后来，派我去苏联，就改读原子能了。”
胡月琴两手相握托着下颊，说：“能去苏联留学太幸还了。”
温文彬连连点头。“几百个农民养一个留学生哪！这份恩情一辈子都报不了了。”
“所以你不要老丢不开柳芭啦，该想想……”
“我是在想。”温文彬孩子似的委屈起来。“除了柳芭，我就想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想我们这批人应该创立中国的学派。苏联三十年代摆脱西方影响，在各个领域创立了自己的学派，出了一批精英。我们这批人也完全可以！”温文彬目光闪亮。“好呵！”胡月琴激动得大叫。这时，经济困难已进人了最难挨的第三个年头，大饥荒像吞嗟一切的猛兽穷凶极恶扑过来。双蒸饭、小球藻、野菜、芭蕉根，都吃遍了，所里的人倒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倒下来，水肿了。只有修长瘦条的温文彬还挺着没有浮肿，但还是黄了脸，周身冒虚汗了。
要过年的时候，上头调了一批黄豆红薯来救命。别人都动不了，温文彬独自隆隆隆拖了大板车去搬运。胡月琴听说了，肿着脸爬起来追了去。在河边那条宽阔笔直望不到头的很气派的大街上，温文彬死死握着车把子向前拉，身子弯得像张弓。胡月琴两只手高举过头顶直直推着车后板，身子倾成一条斜线。
两个人嗬嘛嗬嘛拉着推着满满一车黄豆红薯，从大街的这头吱嘎吱嘎走到那头。汗湿了一身，塞外寒冬腊月的北风从结了冰的灰灰的河面上吹过来，一身汗凉飕飕的冰冻起来，两个人就又发了抖，就不敢停步不敢歇气地走下去。直到将车推进了大院，两个人虚脱一般摊坐地上面面相觑。
胡月琴大口大口喘气，浮肿的脸腊黄腊黄，手按着胸口眼望着温文彬笑。
温文彬也望着她笑，脸死灰死灰漾满柔情。冰雪消融芨芨草又冒出来的某个晚上，温文彬悄悄来到小树林。
夜色很浓，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暗淡的灯光下，白桦树在地上拖着长长的瘦影。
温文彬长久地在一棵棵桦树之间徘徊。夜深了，露水上来了，他才低头慢慢踱回宿舍，然后小心翼翼褪下腕上那只沉甸甸的手表。
“我跟柳芭告别过了……”他在心里默默说。令人心惊胆颤的饥荒终于过去，温文彬、胡月琴向组织打报告申请结婚了。
婚礼很简朴，就在会议室开个茶话会，只有清茶和两碟水果糖，还有红纸剪成的大大的喜字贴在墙上。
跟温文彬同一个单身宿舍的老贾，屁股翘离板凳抬起身，两只手炒栗子似的翻翻扬扬，嘴里嚷着要新郎新娘交待恋爱经过。众人便齐齐起哄，追问两人如何私订终身。温文彬红了脸笑。
胡月琴呆了呆，突然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迷上了呢，迷迷糊糊的……”
大家就哇地笑得前俯后仰。
胡月琴左望望右望望，猛然想起那个盲眼算命先生来，恍然大悟。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胡月琴的自言自语被近旁的人听见了，连声问：“明白什么？明白什么？”又说，“她乐糊涂了。”
婚后的生活很恩爱也很平淡。胡月琴麻利勤快，小小一头家被她三下五落二便调理得妥妥当当，小日子过得很舒服。只是胡月琴就像一团火，高兴时火辣辣，生气时火爆爆，从无中间状态，而且不顾场合不分时候，喜怒哀乐一点就着。最要命的还很痴缠秤不离砣，一天到晚要跟温文彬对口对鼻，饭要一道上桌吃，觉要一道上床睡。
温文彬初时还很满足，渐渐便感到麻烦。比如出差比如下班晚了（这是常有的），那就不得了，胡月琴一通火起劈劈啪啪盖过来，闹得惊天动地。
温文彬柔顺爱面子，从不还口，一味赔笑但求速速熄火。一来二去，胡月琴也就得寸进尺越发放肆。温文彬开始还有些气恼紧张，后来发现胡月琴其实是太爱他离不开他，也就完全释然逆来顺受不作一回事了。
胡月琴指头戳着他脑门恨得咬牙切齿，骂他赖皮骂他成精骂他百炼成钢。
孩子快出生的时候，温文彬要调到四川搞钚弹。钚弹就是用钚制成的原子弹。钚弹比铀弹（铀做的原子弹）更厉害。
胡月琴一听温文彬要调走就哭了，抽抽泣泣。“我要生了，又是双胞胎，你走了我怎么办哪？要走一起走，要不都不走！”
“你疯了，”温文彬急忙压低声音，“组织调动没得说的。”
胡月琴眼泪一抹大吼：“咋就没得说了？你不说我说！”
温文彬定定瞅着妻子，心想怎么跟柳芭一样不顾一切呵，又唉声叹气。胡月琴果真挺着大肚子，颠颠的走到人事部，冲着部长劈劈啪啪说了。
人事部长皱皱眉，说：“实际情况那就研究研究吧。”
胡月琴叫起来：“还研究哪，老温都限时限刻要去报到啦……”
人事部长生气了，站起来，一字一顿问：“难道不研究不决定就由着你要走就走不走就不走吗？”
胡月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眼泪涌了上来……令胡月琴喜出望外的是，她居然真的跟温文彬一道调去四川了。两个人坐火车轰隆轰隆一路西行的时候，胡月琴偎着温文彬不住喃喃。
“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温文彬为妻子担忧了，抚着妻子的肩膀说，“那里很山哪，钚厂房就建在山洞里，好艰苦的，你又快生了……”
胡月琴摇摇头，一头乌黑短发在温文彬胸前摩弄得沙沙响。
“我什么都不怕，我就要跟你在一起！”抵达的当晚，胡月琴就生了，是一对女儿。西部的岁月又艰苦又轰烈，天天钻山洞抢工程，没日没夜。温文彬参预现场指挥，对工程很沉迷，一双女儿就撂给胡月琴。
胡月琴很精明，在当地挑个又会喂养又会针线的中年女人做保姆。她白天上班在资料室绘图，下班回来哄孩子，跟保姆两个人将个家张罗得很熨帖，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打点得整整齐齐。
自从孩子出生后，胡月琴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再没了闲情逸致，也就不求琴瑟和鸣。温文彬日日夜夜泡工地，她也顾不得理论了。
两个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温文彬、胡月琴齐齐调到北京，在部属的主力设计院工作。
日子像流水，不歇气不回头地向前流走了……
转眼间，女儿双双上大学了。这时，温文彬要到大亚湾去了。他跟胡月琴商量：“你跟不跟去呢？你去了，我们两人有个照应。不去呢，两个女儿有你照应。”
“去！”胡月琴马上说。
“几十岁了还跟小青年那样打单身吗？女儿都大啦，当年我们上大学，哪个不离开父母？还离乡背井哪！何况她们两个人就在京里读书，可以互助照应，大院里又都是叔叔阿姨全是熟人……只是真舍不得北京。”胡月琴就跟着温文彬到大亚湾来了。按理，这是胡月琴最可心的一段日子。平日，她和温文彬同住工地，饭到餐厅吃，宿舍有洁物公司天天打扫。下班回来，屋里窗明几净整整齐齐，开水也打好了。空调、热水器、洗衣机，样样齐备，就只剩打发自己啦。吃过晚饭，到海滩、库区散散步，然后或打球、游泳、跳舞，或上俱乐部玩玩，要不聊天看电视，闲适得很。
周末回到深圳，自己煮点爱吃的调调口味，或到中英街买香港货，或到发廊做“菲苏”（美容），惬意非常。然而，也许是太闲适太惬意了，胡月琴竟生出前所末有的痛苦来。
因为舒适，胡月琴的痴缠又抬头了，又要温文彬形影不离了。但温文彬白天忙碌不用说了，晚晚都有大堆事要处理，工程部、总经理部、承包商，车轮转跑，不到夜深回不来。而且，吃饭也不在一处，温文彬在高级员工餐厅吃小灶，菜肴精细，还有水果。胡月琴自个在大餐厅食大锅饭。一天到晚，就只有睡觉那几个钟头在一起，温文彬又往往累得倒头便睡，话也懒得说。
天长日久，胡月琴觉得孤苦无比受不了了。又到了更年期，心烦意乱，执着了就钻牛角尖，些微不合便天塌地陷，天天呕气……
今晚竟然动刀动剪了，幸而砍的是蝴蝶兰，若伤了人，可怎么办呢？
温文彬思前想后忧心忡忡，心里不住叹气，又累，也就渐渐睡着了。
尤永霖看完四个漏筋处理方案，马上挑中了“C”，与山姆、温文彬、玛丁不谋而合。
这天清晨，尤永霖早早用过早餐，便钻进小车直奔广州。
将近中午时分，尤永霖来到董事长唐珏的家。屋外那片湖水很诱人。风从湖面掠过，皱起圈圈闪着绿光的涟漪，然后带着润人的水汽拂到身上来，清清凉凉。
唐珏与尤永霖隔着茶几相对而坐。尤永霖高大的身躯坐到木头沙发上，沙发显得低矮浅窄。
尤永霖清清有点干燥的嗓子，向唐珏汇报方案。他谈了“A”、“C”两个方案的利与弊，谈了他和山姆、温文彬、玛丁，不约而同看中“C”方案的稳妥……
唐珏留神听着，慢慢擦拭着眼镜，样子有点悠然。唐珏和尤永霖有点像一条船上的舵手和船长。唐珏是掌舵把握方向的，至于船怎样驶向彼岸，他很相信尤永霖的具体调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