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夏雨跟市委书记吴浩,正相聚在城北观音巷一侧的茅篷里。周围除了几方不规则的池塘,全是菜园,栽种着青蒜、白菜、蒲芹、茭瓜……满眼是都市少有的田园风光。雪后的旷野寒气逼人,夏雨不停地搓着冻红的手,颇为费力地在说:“……为这事,父亲大发脾气,追问我有无党派背景,嗨,好不容易才搪塞过去。我没有向市委请示而贸然行动,至使电台暴露,真挺心今后会出现被动局面……”
“由于你的果断处置,使华野司令部机关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吴浩跺着脚,口里连连呵着白气说道,“设身处地想,当时,确也来不及请示,你即使跑遍半个南京城,怕也找不到我呢,”她宽厚地笑着,这充满感染力的笑,使得夏雨减轻了心上的负荷,“处在地下斗争状态,除了坚定、忠诚,还要求我们的同志根据随时变化的情况,决定自己的行动,这即是随机应变,或叫革命灵活性。设若当时如果不及时发报,后果就大不一样了,是吗?”吴浩拢了一下剪得齐耳的黑亮的头发,那一抹细眉下闪动着两只有神的眸子,纯净、安谧,散溢出春阳般的温暖。这一切,使得夏雨感到鼓舞。
“不过,夏老先生的告诫也是重要的,你得放弃老裕德这个‘机关’,绝不可以与任何人在这儿接头。不难想像,二厅以至军统、中统都有可能指派特务监视老裕德的一切。尽管他们相互摩擦,内讧不断,但在对付我们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因此,你的每一次回家,务必要避免敌特可能产生的任何怀疑。你仅仅是个‘商人’,言谈举止,嗜好习惯都得十分商人化,对不对?”吴浩莞尔一笑,“任何微小的闪失,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这些,我不说你也明白,我仅仅是想强调一下。”
“是这样……”夏雨不住地点头。
“好,谈谈方韬吧!”吴浩转换了话题,“混杂在人群之中而不被注意的本领,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必备的条件,方韬在二厅,一直是这样做的吧?”
“不,他不止一次因各种情况引起敌特的注意。但是,每经历一次,他反倒愈受重用了。”
“哦!”吴浩注视着夏雨,“是因为敌人的愚蠢?”
“有这因素,但更主要的是方韬的胆略和机警。”
“难道他从来有道巯忽不慎,因此留下蛛丝马迹?”吴浩关切地问。
“这种情况当然有道,但每次,方韬都化险为夷,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这确不容易啊!”夏雨动情地说。
“是啊,方韬的确不容易!”吴浩的目光安详得如一泓秋水,令人觉得分外亲切,“他是在扮演一个难度很大的角色咧!我也曾考虑过让他撤出,总觉得那个潘漪是个未知数。只是听你介绍了潘漪的实际表现,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因素,这才放弃了原先的想法。但潘漪后来竟然跟那个副官订婚,几乎不可思议。”“那人叫聂晶,是上官烨的副官,沈哲的内弟,他一直迷恋潘漪,加之,方韬外放清江铺,被黎青设疑‘拘捕’,一度中断了跟二厅的密电联络,二厅以为他‘殉职’,潘漪因此受到强烈刺激,精神支柱整个崩溃了。诚然,她有过信仰,也加入了组织,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单纯、幼稚、不成熟的女子,方韬的‘殉职’使她内心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空白,正好聂晶紧迫不舍,上官烨又从中撮合,于是,就有了订婚这出戏,”夏雨思忖了一下,“这给我们留下一个教训,以后吸收党员,必须经过严格的考验,慎之又慎才行,幸好,副官的妻子适时出现,否则,就糟了。”
“事情就这么巧,个中奥秘何在?”吴浩映了映眼睛,仿佛猜透似地盯着夏雨。
“嗨,是我临时充当了一回导演……”夏雨憨厚地笑着。
“我说咧,怎么这样富于戏剧性!”吴浩也被逗乐了。
“可别小看了这出戏,这一闹使潘漪有了拒绝聂晶追求的理由。而受过高等教育,颇懂礼仪的聂副官反倒因这觉得对不起潘漪,想方设法向潘漪赔礼,讨好她,方韬在其中又扮作和事佬,为他们的谅解提供契机,使聂副官感激不尽,又加之潘漪的作用,使方韬在二厅游刃自如。这次,方韬得以去参观DAB,获得重要情报,上官烨严厉追查,聂副官却多方为方韬开脱,使他安然无恙,这便是一个例子。”夏雨佩侃而谈。
“好危险的感情游戏!”吴浩像是不太赞成,“类似的作法最好尽量减少,要知道,大凡一个女人爱男人或一个男人爱女人往往是爱对方的信仰和理想。但事情又不完全是这样,有时,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仅仅是因为他是个男人,一个漂亮、潇洒、体己、牢靠、有风度、有作为的男人……”说着,吴浩霓自笑起来了,“是吗?这种情况,我们看得不少吧?”
夏雨也笑了,没想到吴浩在男人与女人的事情上竟有这般独到、风趣的见解。他原先认为市委书记总是硬邦邦、干巴巴的,头脑里日夜萦绕的是斗争、斗争、斗争,却从未料到吴浩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谈话实在够意思,他想了想又说道:“问题是,潘漪再也不会爱聂晶了。”
“感情这玩艺儿难说,”吴浩抿嘴笑笑,“当然,看来,副官想再圆旧梦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是怀疑潘漪对方韬有过真诚的反悔,但是,他们目前是一种特殊关系,所以,也只能特殊对待。”市委书记眼皮一扬,“但愿方韬不会因旧日的恋情而模糊自己的视线。”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做起来并不易,”夏雨感喟道,“方韬正经历着生死斗争和感情纠葛的双重考验,他是CP,又是人……”
“什么意思?”吴浩一瞥夏雨问道。
“CP应当是人……”夏雨笑了笑未说下去。
“为什么不说下去?怕我批评?”吴浩不满地道。
“说就说吧,我一直在想,CP是革命者,但同时也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夏雨像在沉思,缓缓地说道,“而人是有七情六欲的,毫无疑问,当革命斗争需要时,CP可以牺牲个人的七情六欲,但革命斗争并不是要扼杀人的本性追求,只要这种追求是合理的、高尚的,我们应当给予保护。方韬虽然处在二厅那样特殊的环境中,但作为人,他不忘旧情,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虽深沉地爱着潘漪,但从来没有把这种感情的欲求置于革命斗争事业之上,事实证明……”
“老夏,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咹?”吴浩近似冲动地打断了他的话,困惑地看着夏雨,“谁要禁止或者扼杀CP作为人的本能要求?是我?还是市委的其他同志……”
“当然不是你,”夏雨接过话,“但在我们党内确实有这种人,总希望我们每一个CP都像清教徒似的,过那种单调、刻板、枯燥、机械般的生活,以为这样才是虔诚的共产主义信徒,而实际上这是行不通的。人总是人,有情有欲,有悲有欢,无论一般人也好,CP也好,终不能违悖这一规律。”
“好啦,我的哲学家,”吴浩见夏雨那副率直认真的劲儿,不禁笑出声来,“-般来说,我是赞同你刚才的某些说法的,但你有不够完备的地方。你不应当把CP和人分为两个概念。我觉得人的本性应与布尔什维克的党性,无产阶级的阶级性融为一体,而不是分离或相互排斥。我们的CP,既要有坚强的党性,又要有人情味,应是个被信仰的力量武装起来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是吗?”吴浩像摆脱什么似地摇了摇头,“嗨呀,这个问题既简单又复杂,咱们今后有空再讨论,如何?但是,对于方韬与潘漪的关系,我坚持原来的看法,而这又是来源子你。希望你不要轻易改变。这也是市委的决定,必须执行。另外,关于方韬今后的工作,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有,”夏雨亢奋地说,“接下去让他开展策反工作。”
“有具体目标吗?”
“有,三处处长贾岩。”
“目标选得很好,是一个关键人物。”吴浩沉思道,“条件具备吗?”
“方韬全面考虑过,说起码有下列有利因素:一、目前蒋帮败局已定,大势所趋;二、贾岩为人性格懦弱,其父兄均在我苏北解放区;三、贾岩在官场倾轧中仕途不畅,屡有浮沉,心存不满;四、其妻正直明理,一直要他弃军从商。”
夏雨扳着指头说完后向吴浩投以热切的征询目光。
“你的想法呢?”市委书记并不急于表态。
“我认为可以着手进行。”夏雨答得十分干脆。
“同意。”吴浩多少有点激动,“告诉方韬要虑事周密,见机行事,不见兔子不放鹰。”
“好,不见兔子不放鹰。”夏雨重复了一句,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猎人!”
夕阳西沉,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茅篷,菜园里,一位年近五十的“菜农”,依然漫步在田垅里,那双见风流泪的眼睛,不时地向四处张望,目送着吴浩和夏雨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