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貌又轩昂,才有长,他玉有温柔花有香;意相投,姻缘可配当;心厮爱,夫妻谁比方。
--《张生煮海》
昨天,沈月春前来松江府探监,不但带来香酥鸡、薰鱼、甜肠、牛肉干等好吃的东西,还得到牢头宋保的特许,带进来一坛陈酿花雕。监狱里怕犯人酗酒滋事,向来不准带酒探监。今天是少有的破例。不料,沈月春前脚走,宋保便后脚来到杨月楼的号子。他扬起三角眉,吡着黄牙,开玩笑似地说道:“唷嗬!杨老板福气可真不小哇!这么一个多情而豪爽的美人,单单让你碰上啦。每月送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来犒劳你且不说,光这坛名酒,就不是普通人喝得起的!”宋保咽一口唾沫。“他娘的,我那臭婆娘,除了倒我的腰包,掏我的身子,过大年也没这样犒劳过咱呀。可这位沈老板,对你,娘的,比亲老婆还亲呢!”
杨月楼知道宋保的来意。每次,沈月春探监带来好吃的,他总是要来“检查”一番,趁机拣喜欢吃的东西拿去一大半。杨月楼也乐于借此得到他的宽容与照顾。现在见宋保馋涎欲滴的神态,急忙答道:“宋爷,喜欢什么尽管拿,我吃不了这么多东西。”
“可这酒”宋保指指酒坛,“是人家孝顺你的,我总不能都拿去吧?”
“没什么,你老人家提去就是,我不喝。”
“不,亏人缺德的事,姓宋的不千。既然你诚心请我喝,我要是不喝,拨了你的面子。干脆,咱们现在一起润润嗓子,如何?”
“就依宋爷。”
杨月楼把各种吃食,垫上荷叶,摆到床上,饭碗当酒杯,两人对饮起来。月楼无酒量,每次只沾沾唇儿。喝了足有一个时辰,宋保的“嗓子”仍未“润完”。直到一坛花雕底儿朝了上,他才放下酒碗说道。
“不喝啦;将就吧。”宋保脸色腊黄,两眼布满血丝。“人要够朋友嘛,总得给你留下几碗解馋不是?”
“宋爷,我不喜欢酒,你尽管喝。”杨月楼又要提坛斟酒。
宋保挪开酒碗,嘎声嘎气地答道。“姓宋的不做缺德事一哪能一滴不给你留!”
宋保往后一仰,斜倚着墙上,接连打了几个响嗝。他朦胧着醉眼,瞅了杨月楼好一阵子,忽然打起了哈哈:“我说,杨老板,你也不比我们多个鼻子,多个眼个唱戏的,怎么这么大的福气呀?”宋保的舌根发硬,声音嘶哑。“打头,阔小姐送上门来。阔小姐剐死,红角儿沈月春又粘上来啦。我看得,十二成的准!如今,她是想缠住你,做她的老公!哈……”
杨月楼急忙问:“宋爷,我妻子死了!”
“我,没说,她,她死了呀?”宋保的舌头硬得象根木棍,“我只是说,沈月春见她死啦,想嫁给你。你小子,别给我,装,装蒜……”
杨月楼急忙又问:“宋爷,我妻子真的已经死啦?”
“嘿,都半年多啦!骨头肉儿,也烂啦?嗬!那小姐,还,还真愣!拔剑吓死,吓死了孙老头,然后,自,自杀啦。喂,难道你真的,会不知道?”一面说着,宋保发出了鼾声。
“爱妻,是我连累了你呀!”
杨月楼闭上双眼,咬紧牙关,憋了好一阵子,忽然,猛擂胸膛,大哭起来。
杨月楼不吃不喝,大瞪着眼,躺了三天。
到了下一次探监的日子,沈月春又是早旱地来到了监狱。寒院刚过,杨月楼便又感激又不安地说道:“沈老板,每次您都带这么多东西,破费这么多--月楼实在受之有愧呀!”
“这算啥!眼下杨老板身子不自由,谁还不应该尽点微力?前来看望您的不只我一个人嘛。何况,这还是杨太太的嘱托呢--受人之托,忠人之托嘛。”
杨月楼试探地问道:“沈老板,您每次来,真的都是我妻的嘱托”
月春答道:“杨太太非常牵挂您的身体。”她的回答,有些迟疑。“她总是让我带上些您爱吃的东西。”
“沈老板,您今天来,我妻子也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月春瞥对方一眼,指指带来的竹篮,“我带来了您最爱吃的豆沙包,那还是杨太太的主意呢。”
“可是,她被紧紧地看住,怕不太方便吧?,杨月楼想弄清事情的原委。
“我不是跟您说过吗?看管她的老妈子,已经被我买通……
“这么说,是宋保骗我!”杨月楼开始相信了沈月春的话。
沈胃春急忙问:“他是怎么说的?”
杨月楼怀着几分忿懑答道:“宋保告诉我,我妻子早在半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啦!”
“混帐!”沈月春脸色一阵白,陡地站了起来。“别听他们馆说!我正要告诉您哪,那孙老头本想早日成亲。不料,恶有恐报,一头病倒,住进了医院。刀沈月春又坐下去,两眼证怔地望着地下。“哼!七十多岁的老干柴啦,别想活着出来!杨老板,您和杨太太总有重聚的一天……”
“沈老板,我谢谢您!”杨月楼深情地望着对方。
“谢我?为什么?”沈月春暗吃一惊。
“你的苦心……”杨月楼从对方慌乱的神态中,已经看出对方在说谎。
“杨老板,你的话--我不懂。”
杨月楼双眼一阵红,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对方的苦心掩饰,使他从心底感激。但他不愿欺骗沈月春,更不愿她再为自己奔波,便照直说道。
“沈老板,牢头宋保全跟我说了。”他的声音颤抖,低得象耳语,“我妻子是拔剑吓死孙老人,然后自杀的。”
沈月春一听,双膝跪到地上,哭道。“我没有保护好杨太太。杨老板,我对不起您呀!”
“不,不。沈老板,这怨不得您。快快请起,请起抄杨月楼搀起了沈月春,扶她坐下,继续说道:“我们这些让人瞧不起的优伶,怎么可能斗得过官府和富绅呢?”停了一下,他无限痛楚地说道:“我妻子性情很暴躁。我早就料到,她会走窄路……”
沈月春抬起汪汪泪眼望着杨月楼,唏嘘答道!
“她年绍轻轻的,死得实在让人痛心。不过,不那样,也难以保全自己。杨太太不愧是女中豪杰,妇女楷范!”低头沉默了一阵子,她继续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杨老板千万爱惜自己的身子。往后,我要象借玉妹妹一样,服侍你,照料你。”月春对月髅第一次用了“你”字。
杨月楼惊讶地望着对方:“沈老板,千万不可这样说!”
“我知道自己太高攀了……”象是痛苦的自语。
“不,不。是我杨月楼不配。我是个薄命的人,我已经带累死了一个无辜的好女子,难道还要我这不祥之身,罪上加罪,再带累第二个?”
“月楼,”月春又一次改变称呼。“自从借玉妹妹去世,我就打定主意,做你的人--永远不离开你……”月春扑到了月楼的怀里。
沈月春,这个以书场为家,整天用银铃般的甜润歌喉,为听众带来愉悦的评弹女艺人,虽然已经二十二岁,早巳到了“择婿而嫁”的年龄,但她从来不敢认真去想自己的终身大事。那些坐在台下,嗑着瓜子,露出黄牙、白牙,拼命为她鼓掌喝采的一张张笑脸,确曾给她带来激动和慰藉。但那藏在笑纹后面的觊觎和涎水,凭着姑娘的敏感,女人的精细,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时刻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女伶。女伶只配让人喝采,不配让人尊重。连最贫寒的人家,也以娶优伶为耻辱。到了非嫁不可的年龄,最理想的“高就”不过是为官吏或富绅做一名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她不愿拿屈辱去换取舒适。于是,甜蜜的说合,慷慨的馈赠,隆重的宴请,以及神秘的“邂逅”都被她的坚墅高垒挡了回去。她要清白一身壶在舞台上。直到幽怨的琵琶声,带走她的朱唇红颜,明眸皓齿。然后,依靠一点积蓄,找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去度过余生。谁知道,命运竟不顺从她的意愿,一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
一腔不平,驱使她身不由已地走进探监的行列!
满腹忿懑,驱使她身不由已地设计去营救落难的女人!
最使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做梦也不敢想望的出色男人,会突然丧妻,变成孑然一身的鳏夫!
残酷的命运,竟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把半年多压在心底的话,一古脑儿倾泄了出来。不料,丹?楼听罢,轻轻推开她,后退两步,凄惶地答道:“沈老板,你想过没有,一个重罪犯人,所能带给别人的是“什么?你对月楼和我妻子的深情厚谊,山阔海深,月楼没齿不忘。万一月楼留得残生,定当厚报……再要拖累你,更是赎罪无日了!”
杨月楼流着泪,将月春扶到床上坐下。哽咽劝道:“沈老板,我求您啦,千万莫再那样想!”
坚决的拒绝,深深刺痛了月春一颗心。她绝望地问道:“月楼,难道你就不肯接受一个无依无靠孤女的一颗心?”
“不,不是我不肯,是我……”杨月楼语无伦次,“是我没有那样的福气。听说,我很快就要被解往南京复审。那时,千里阻隔,两地相思,岂不更折磨死人?”
“十万里也挡不住生着双腿的人!”沈月春毅然地望着小窗外的一片天空。“我早巳下定决心,辞去书场的事,跟你一同班南京……”
“不!我们伶人以书场、剧场为家,离开书场,岂不成了无根之萍,我决不能再害你!”
“难道南京没有书场?只要我带上琵琶,凭着我的一条嗓子,天下哪里混不出一碗饭吃?”沈月春祈求地望着满腔激情的魁伟男子。见杨月楼久久低头不语,仿心地说道:“杨老板不必为难,您实在不愿意,月春也不敢强求……”
沈月春站起来,打开竹篮盖子,把食物一样样拾到床上。然后站起来说道:“杨老板,请放心,只要你还在松江府,我会照旧来看你。再会。”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上月楼的心头。他突然觉得,失掉了爱妻,再失掉这位陌路相逢的侠义女子,整个世界和生命,都要离他而去。不由得快步上前,拉着月春的双手决然地说道:“沈老板,只要你不嫌弃,不怕我带累您--请答应做我的亲妹妹,好吗?至于,别的,千万不可!”
“亲妹妹,更该照料亲哥哥,直到天涯海角!是吗?”
“哦,是的,不过……”
沈月春终于等来了所祈望的答复。没等月楼说完,便高喊一声“哥哥”一头扑到他的怀中。直到狱卒频频催促,沈月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监狱。
沈月春探监走了之后,一连许多天,杨月楼深深陷入痛悔之中。
“卑鄙,自私!”他一面用拳头狠擂墙壁,一面痛骂自己。丧妻的痛楚,正在剧烈地咬啮着自己的心,竟然无功受惠,恳求人家做自己的“妹妹”甚至允诺一个未出嫁的姑娘,陪伴自己去“天涯海角”!多亏良智没有完全丧失,更加忘恩负义的话,到了“边未说出。不然,更要铸成大错!只有爱妻借玉占据着我的心,我怎么会想到别人!当初,爱妻身居富门,深闺千金。娇艳得象含苞待放的芙蓉,光彩得如耀目的榴花,但却能阃函两投,屈身下嫁!如今,她尸骨未寒,坟土未干,自己的冤案毫无平反的迹象,却去拖累旁人,久久地照料、跟随自已-二简直与贪利忘义的势利小人无异!
唉!岂至是贪利忘义,只怕还会毁掉人家的美满姻缘、幸福前程!
如今身系镣铐,前途未卜。寄希望于“省城鸣冤”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焉知按察使甚至巡抚大人,跟上海县、松江府不是一丘之貉?旦冤案铁铸,无日报答沈老板的深思厚情不说,一个长期追随囚犯的年轻姑娘,青白的名声只怕也要被玷污!即使官吏们能够揆情度理,平反冤案,无罪获释。可是,一个背着“坐过大牢”臭名声的人,也不配做人家的“哥哥”呀!更不要说做她的“丈夫”了!沈老板是一个多么侠义、豪爽、美丽、停厚的奇女子哟!她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和归宿--我杨月楼绝不能无辜拖累人家……
想到这一层,杨月楼暗暗打定主意,对解送南京的日期、路线,缄“不语。是的,只有先让她在焦急的等待中,忽然找不蓟自己。才能使她在痴情的迷恋中,慢慢忘掉自己。这样做,虽然有悖仁义君子的节操,却总比对痴心女子负罪好得多!
同治十三年六月十八日,是杨月楼解省复审的日子。时当淫雨季节,陆路泥泞难行,只得走水路赴省。决定由松江府登船,过拦河港,入淀山湖,驶过京杭大运河,然后溯江西上,直抵南京。
当两名解差押着杨月楼,在松江府西门外登上预定的木船时。不料,沈月春笑嘻嘻地从后舱迎了出来。
“啊!”杨月楼在船头果住了。“沈老板,您--怎么来啦?”
沈月春淡然一笑,瞥过一个狡黠的目光:“杨老板您不是答应过,让我陪伴您去南京吗?”
“我那是随口……咳!我真混!”杨月楼语无论次,“沈老板,我求你,赶快下船回上海去。有朝之日,月楼生还,我们后会有期。”
对杨月楼决绝的话语,沈月春分明早有准备。她平静地答道:“我在广和书场的事,已经辞退啦--上海已无牵挂,准备到南京另找碗饭吃。”
杨月楼焦急地提高了声音:“不,不。您不能为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您……”
“难道我借光搭同一条船去南京,杨老板都不答应吗?”
“不,万万不可!”他低头看一眼污秽的蓝色囚衣,声音更加决绝:“月楼今生罪孽够深的啦,我不能再……”
两人正在争持不下,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没开口的两位解差,其中年纪较大的一位插“道:“嗨,杨月楼,让人家送你一程,有啥不可以的?你就忍心辜负人家姑娘一片好意?何况这船又不是我们包下的,难道只准我们坐,就不准船家载别人?老解差一挥手,声音严厉地喝道:“快进仓去,有话里面说!耽误了开船,你替我们担干系?”
趁着杨月楼一时愣在那里,沈月春伸手扯着杨月楼手铐上的铁链,把他拉进了船舱。
进了低矮的船舱,杨月楼仍然弯着身子,站在那里,不肯坐下。同时苦苦哀求道。“沈老板,您快下船吧,我求求您啦!您的好意我领了,深情厚谊容后报答。别的,小人实在担不起呀!”
“呶,船巳启碇,你教我怎么下得去?”沈月春指指舱外,跟睛眨几眨:“杨老板,您就赏光,让小女子送你一程吧。”
月楼回头一望,船已离岸数丈远。无可奈何地坐下去,长叹一声:“沈老板,明天船到了苏州府,无论如何,你要换船返回土海”
“好吧。”沈月春叹一口气,“到苏州再商量吧!”
“不是到苏州再商量,现在您就得答应我!”
沈月春低头整理着自己的包裹,不再答话。
俗话说:“三伏天,猴儿脸。”刚才上船的时候,还是和风习习,朝阳煦煦。现在,木船刚刚扬帆前进不到半个时辰,忽然,从西北方,卷起一团黄云。那黄云,铺天盖地,象一条直播云霄的黄龙,向东南方奔腾呼哮而来。原来是一股狂风。顷刻之间,天昏地暗,沙飞石走。艄公急忙落帆,可是,由于风太大,布帆象被粘住似地,紧贴在桅杆上,落不下来。两个艄公正要砍桅落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木船猛地一阵抖动,身子一侧,向左侧翻倒下去。“咣”地一声响,两名艄公,两个解差,以及杨月楼、沈月春,统统被从船上掀进了河里。
两名艄公水性好,自己淹不着。但怕淹死官府的人担千系,只顾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地钻到水下救解差,哪里还把犯人租“民女”放在心上!
杨月楼自小生长在北方,休说不识水性,就是会游泳,两手被铁铐紧紧锁住,也休想活得性命。他只觉得沉入了一个黄惨惨的世界,身不由己地乱翻腾。一会几头顶触着粘糊糊的稀泥,一会儿,脚底碰上软滩滩的砂碛。他清楚地意识道,自己没有死在酷刑下,今天却非葬身水底不可。既然求生无望,他索性停止挣扎,闭紧双眼,等待死神的降临。可是,不挣扎办不到,胸“憋得象要裂开,刚想喊一声,竟接连吞下了几“河水……
今天,拦河港,要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正当他三魂悠悠,七魄荡荡之时,忽然伸过来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罪衣后领。他身不由己地跟随着向前漂去。不一会儿,两脚已踏在泥沙中。回头一看,搭救自己的不是别人,竟是他一心想赶走的沈月春!
“沈老板,你……你救了我的命!”接连吐出几“黄水,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连声感谢。“一个女人,怎么会游水呢?”
“男人们会的事,女人都可以学会。”沈月春一面给他拧着衣服上的水,一面关切地答道,“杨老板,你不要紧吧?”
“我很好。”杨月楼连连喘着粗气。
“这位沈老板,真不简单!”早巳获救的两名解差齐声称“想不到呀,竞有这样的好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