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县大老爷因为俺背了他的味儿,才夹俺手指的。可俺一句假话也没说呀!他坐在高高的座位上,当着那么多人,骂俺家小姐伤风败俗,四处卖弄风骚!俺要是做闷葫芦不开口,不光对不起小姐,也对不起俺的良心呀!可是,凭良心说实话,为什么要受这刑罚呢,这是哪里的王法?原来,中国的官老爷与抄家捉人的洋毛儿井没有啥两样呵!”
两天来,王妈擎着肿得五指挤到一起的两只手,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叨念。唉唉,那些当官做老爷的,怎么吃饱了饭,一门子心里琢磨着怎么整治人呢?谁不知道十指连心?怎么可以拿人家的卜根手指出气呢?让好人平白无故地受折磨,算什么为民作主的父母官?原来戏台上唱的“明镜高悬”“为民作主”都是假的!
脸颊被蚊子叮得木麻木麻的。疼痛逐渐减缓的双手,这时又一剜一剜地疼痛不止。看来,今晚还得象昨天夜里一样,睁着眼睛坐到天明了!
同牢的一名中年女犯,难看地张着嘴,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仿佛她对蚊子、臭虫的叮咬已经习惯了。那女犯曾经告诉她,她的丈夫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但公公却咬定是她跟奸夫一起,把丈夫灌醉了,推到河里淹死的。官府竞也相信了这种混话。她被抓进来一个多月,已经审了三堂。掌嘴,拶指,打板子,非遥着她招认“合谋杀夫”不可。但她死活不承认。官儿们好象没有了章程,已经快二十天没提审她啦。
“是的,没有的事不能招承。就是夹断手指,扭断脖子,也不能屈招。要不然,自已是最知情的人,岂不要把杨老板证死?”想到同牢难友的处境,王妈顿增几分信心。
“哗啦啦!”阵门环响,牢门开了。女狱卒领着两名衙役走进来,冷冷地对她说道:“王婆子,跟着两位差爷,过堂去!”
她二话没说,爬起来,走出了牢房。
一上堂,叶廷春便厉声问道:“王姿子,你一共给杨月楼传了几封信?”
她顺从地答道:“两封。”她未弄明白“给杨月楼传了几封信”这句话违背了事实。
“在此之前,杨月楼与韦阿宝认不认识?”
“不认识。”
“那么说,完全是通信以后才认识的啦?
“正是,大老爷。”她不明白已经说过的话,县大老爷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
“你是跟韦阿宝一起到了同仁里吧?”
“小姐出嫁的时候,太太命我……”
“住口!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是。”
“皮箱和银洋也是从韦家弄去的吧?”
她听着“弄去的”兰个字,觉得很别扭。急忙答道!“那是小姐的陪嫁,韦太太……”
“回答我,是不是从韦家弄去的!”
“老爷,是从韦家弄去的。”
叶廷春想了想,又向下问遘。“王婆子,你说的都是实话吧?”
“句句是实话,老爷。”她觉得,今天晚上这官儿忽然变得不象凶神恶煞了。
叶廷春瞥胡逊一眼。见部下会意地点头,便吩咐道。“命她画供!”
壬妈画供之后,刚被带出刑房,胡逊便谄媚地笑道。“县尊,你老人家的招儿真绝!那王婆子懵懵懂懂地就,哈……这样一来,主犯杨月楼的口供,同案犯芏婆的口供,无一残缺啦!啊?”
叶廷春端起盖碗,仰头喝干了碗中的冷茶!“那是。而且天衣无缝!”
“哈……夥两人同时发出了胜利的畅笑。靠咚,咚,咚--冤枉啊!咚咚咚--冤枉啊!韦王氏手擅鼓锤,猛擂上海县衙门口木架上的大皮鼓,一面连声高喊冤枉。
她在“击鼓鸣冤”!
女儿女婿被捕之后,一开始,韦王氏并不知道。满以为,新婚燕尔的小夫妇,正在畅饮爱情的醇醪,饱尝蜜月的甘美呢。她从心底佩服女儿的眼力,一人作主挑选了那样出色的如意郎君,更为女儿的幸福结合,而欣喜不止。她估计,女儿度完蜜月之后,总会抽时间回娘家住几天。不再象上次那样,回到自己亲娘家,倒象是去了什么陌生的地方,握不到太阳落山,便吵着嚷着要“回家”。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已不再是她的“家”了。一想到这一层,她心里便象被钢针猛刺一般。她甚至有几分嫉妒女儿。当年,她B!过门的时候,盼望回娘家,比小孩子盼着穿新衣、过新年还急,总觉得日头慢,月亮懒,始终盼不来那一天。好容易盼来了“良辰吉日”一迈进娘家的门槛,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思念,扑进母亲怀里就哭。等到坐起来擦干眼泪。已是红日西沉。娘家的日头,跑得比婆家的快得多。一眨眼的工夫,又得回到那个使她三分厌,七分惧的陌生地方!可是,如今女儿一点也不象当年的自己。蜜月已经满了,仍是舍不得抽功夫回来看一眼。连跟去的壬妈也不见人影!唉,刚剐成了人家的人,就忘了生她养她的者娘。忘了这个家!不平加上思念,许多天,茶饭失去了往日的甘美,就象女儿病重时那样,茶饭难进。她觉得自己也要大病一场……
“小妮子,好狠心。你不回来看妈妈,妈妈还会去看望你哪!“
正当她打点礼品,准备去探望女儿时,买菜归来的老仆范五,近前嗫嚅地说道。
“太太,您不必,急着,去看望小姐……”
“不急?五哥说的真轻巧,我都要急出猴子疮来啦!”异乎寻常地,她对忠顺的老仆,发起了脾气。“阿宝要是你的女儿,五哥准成比我还猴急呢!”
“太太……小人不是这个意思。”范五耐心地解释,“我听说,杨老板,他,他家出了点事儿嚎。”
韦王氏放下正在包扎的礼品,站了起来:“出了事儿?什么事?五哥你快说呀!”
“小人也说不清楚,只是刚才在街上听人说,杨老板和王奶妈,”范五故意没说小姐,“被巡捕房提了去,又交给了上海县衙门……”
“怎么会有这种事?”韦王氏被惊得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五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范五痛苦地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太太,中国报和洋文报上都登了……”
“我的娘!”韦王氏一声惊呼,一屁股坐在背后的椅子上“五哥,我的阿宝呢--她太平吗?
“这……”
“哎呀,你快说呀,我的好五哥!”韦王氏拍得椅子扶手扑扑响。
范五被太太的恐惧表情吓呆了。吭吭哧哧地答道:“小姐,兴许,还太平……”
“五哥,快去叫车,我要到同仁里亲自看看去!”韦王氏又站了起来。
“太太,您先别慌。让我先去看看,回来向您禀报,不是一样吗?”
“你不叫车,我自己去叫!”韦王氏狠狠瞪老仆一眼。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儿用着你,你倒推三推四地瞎磨躇起来啦!
“太太,太太!”范五跟在后面想喊住主人。
韦王氏头也不回地朝大仃外走去。范五一看劝不住,只得快跑出去,叫来一辆黄包车,扶着女主人坐上去,自己跟在车后去了同仁里。
到了那里一看,不但不见了女婿、王妈,连女儿也不见了!只有戏班的小程出来迎接他们。亲家母则躺在床上,短一声,长一声地呻吟不止。
“亲家,天上掉下的横祸哟!”一开口,杨母便泪如雨下,哽咽着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亲家,这到底是为什么?”韦王氏摇着亲家母的手,粗暴地质问。“莫非月楼他,他做了什么犯王法的事?”
“我儿子,仁义慈善,站的正,行的正,自小连个蚂蚁都不忍心弄死,怎么会……”
“难道还能怨到我女儿头上?”韦王氏气呼呼地坐到靠墙的凳子上,一面抹着眼泪,“你说呀,亲家!”
“都是你小叔子韦天亮……”
“他怎么啦?韦王氏又走近床边。
“诬告月楼诱拐你的女儿……”
韦王氏咬牙切齿。“丧良心的冤家,我韦家要毁在他手里啦!”
不知什么时候,曾历海悄然进了屋子。他分明已经听清了两亲家的对答。这时急忙近前来,向韦母问道。
“大婶,让我来把前因后果告诉你,好吗?”
曾历海把韦王氏搀到外间方桌旁坐下。等小程献上一盏茶。他从根打梢,把韦天亮借钱没达到目的,便买遁流氓殴打杨月楼,然后又到新衙门诬告杨月楼的经过,说了一遍。而对杨月楼和韦惜玉受刑的事,则隐瞒没说。最后,他劝道:“大婶,莫着急。伯母已经急病了,您老人家要是再气瘸了,谁去替桂轩他们洗雪冤枉!”
“曾老板,你说该怎么办?”韦王氏反倒渐渐恢复了平静。“咱们不能眼瞪瞪地听凭韦天亮祸害咱们两家!”
“当然不能,大婶。昨天我就写好了诉状。可是,伯母病啦。我们毕竟都是外人……”曾历海指指小程,继续说道:“我俩正在为这事犯难呢。”
“有什么犯难的?我去就是!”书壬氏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快把状子给我!”
“唉!眼下也只有劳大婶的驾啦。”
曾历海一面说着,拉开方桌的抽屉,拿出写好的状纸,递给韦王氏:“大婶,状子在这里;月褛和弟妹的婚柬,也在里面。只要递上去,恐怕叶廷春难以置之不理。我陪您去县衙投诉。”
“我要叫他们今天就放人!五哥,快给我再去叫车。”韦王氏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不,范大哥,雇车有我。”曾觅海喊住了范五“劳您的驾,去丹桂戏园跑一趟。将戏园的赵老板、陈宝生等知情人一齐请上,立刻去上海县衙门。他们都是最有力的证人。越快越好!”
范五走了之后,曾历海又对韦王氏说。“大婶,您说叫他们今天就放人,伯是根本办不到……”“为什么?”韦王氏站住了,“我们有凭有据!”一面摇摇手中的状子和婿柬。
“大婶,官府办事喜欢慢抽笳。咱们今天呈上状子,等他!高兴了再传讯,只怕十天八日也就过去了……”一一书壬氏痛苦地呻吟道,“哎哟!那岂不把两个孩子遭践死啦!曾老板,您看还有别的法子没有?”
曾历海长叹一声,答道:“办法吗,倒有一个。只是……”
“你快说!”
“只有去县衙门击鼓喊冤。”曾历海犹疑地答道,“才能早一天救出杨老板。”
“你是说,击鼓喊冤,就能快些放人?”
“只要一击鼓,叶廷春立刻就得升堂。”曾历海没有正面回答。
“好!那就击鼓喊冤去!”
路上,曾历海将杨月楼被诬详情,作了进一步的介绍。未了,他嘱咐道:“大婶,为了师弟和弟妹的冤案,您老人家怕还要受些委曲。不知您老人家能不能顶得住?”
“我什么也不怕!”
就这样,韦王氏来上海县衙门击了鼓。
丫环的轻声呼唤,并未能使叶廷春从酣睡中醒过来。
昨天夜里,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就象一员挥动着令旗猛攻敌阵的主帅,勇谋并施,一举攻克了久攻不下的敌人营垒。虽然“呜金收军”时,早巳过了午夜。但他仍然没觉得怎样疲累。回到内宅,摇醒三姨太,又“快活“了半个多时辰才入睡。此刻,时辰钟早巳敲过十晌,他仍然鼾声连连,睡得十分香甜。
“老爷醒醒,老爷醒醒!”丫环略微提高了声音。
他醒来了。闭着眼,下意识地摸摸身边。三姨太不在,她已经起床了。翻身面向里墙,又朦胧睡去。他真想一直睡到明天早晨。
“老爷醒醒,老爷醒醒!”这一次是三姨太在叫他。
“混帐,没见老爷我在睡觉吗?”他认为还是丫环在喊。
三姨太小心地答道:“老爷,听差禀报,衙外有个女人击鼓碱冤呢!”
按照正常的诉讼程序,申冤告状,必须先向官府里呈状备案,如获准收理,则听候传讯就是。而击鼓鸣冤,则是一种超常的投诉程序。告状人不论有无状纸,只要一击打衙门前的大皮鼓,衙门的主事官,不管手头有多么重要的公事,都要马上放下,立刻升堂。据说,这不知立于何朝何年的规矩,不但可以消除民冤不能上达之弊,还可使遭受冤屈的人,早日摆脱牢狱之苦。堪称是官府的一件“善举”。
但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这规矩,一旦实行起来,不但凭空扰乱了官府的宁静,打破了官吏们宁缓不急的办事习惯,更为讨厌的是,还要给官府丢几分面皮--倘使你断案无私,赏罚分明,人们无冤可“鸣”不但用不着到通衢大道“拦轿喊冤”连那只鸣冤大鼓也用不着去击打。所以,凡是穿公服的人,听到鸡冤鼓声,都象昕到丧钟一样地讨厌。为了限制不肖之徒,轻易利用刑宪提供的这个方便,给官府刮面子,他们便想出了明许暗阻的招儿,对利用非常规程序所作的诉讼,制定了严厉的罚则。拦轿喊冤,先责打四十大板;击鼓鸣冤,先打二十大板之后,方准开口申冤。这办法颇有旯验。只要不是冤忿难抑,喊冤无门,谁也不愿去赚个皮开肉绽。这样,衙门口的“公正鼓”大多成了装扮“公正”的点缀,一年到头,难得响一次。
叶县令终于听清了三姨太的话他不由一怔。继之一想,近来办理的案子中,只有杨月楼诱拐案颇多破绽。以致中外报纸,衙谈巷议都颇有烦言。迫使他不得不双管齐下,文武并用。终于连夜拿到了既可向上司邀功,又可堵住小人之口的供词。想不到剐剐夜战告捷,便来了个大胆的女人,在他的兴头上泼冷水。
“哼,我会好好教训这个女人的!”
想到这里,他扭头向外问道:“现在什么时刻?”
三姨太答道:“巳时刚过,老爷。”
“传呼升堂!”叶廷春坐起来,示意三姨太为他“更衣”。
一上大堂,叶廷春的屁股还没在公案后坐稳,便高声向下阎道。“击鼓人,你叫什么名字?”
“韦王氏--我是韦阿宝的母亲,杨月楼的岳母!”
叶廷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韦王氏--你为什么无端击鼓?”
“大老爷,小女子有冤枉啊!”韦王氏哭着喊叫。
“果然是为杨月楼一案鼓噪!”旦证实了他的估计,叶廷春更来了气。“你冤在哪里?“
“大老爷,我女儿阿宝是遵父母之命,三媒六证,嫁给杨家的。你们怎么可以听信韦天亮那无赖的烂言,乱捉好人呢?”
“放肆!”叶廷春把面前的状子和婚书狠狠往旁边一推。“哼,主犯杨月楼,从犯王婆子,已经供认不讳啦。你还来为他们喊冤叫屈,分明是一刁妇。来呀,先给我重责二十!”
“你们当官的不讲理!”
韦王氏还想辫理,早被衙役们拖翻在地,噼噼啪啪打了起来。二十板子打完,韦王氏已经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但她一面喘着粗气,一面高声大笑起来,笑过一阵之后,她目光僵直地向上嚷道:“混官,你以为用板子就能封住小妇人的口吗?妄想!你只要一天石放入,我就喊一天,十天不放人,我就喊十天,年不放人,我就喊一年!明明是两家自愿结亲,你却相信是!诱拐。难道你们的心肝都让狼吞了?你们就没有子女亲人?遭践人家的儿女就不心痛……”
“大胆!”叶廷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犯人。他一面猛拍惊堂木,打断了韦壬氏的呼喊,一面怒斥道:“书芏氏,我问你;你的当家的,眼下并不在上海。你女儿的婚姻,哪来的父母之命,两家情愿呢?”
“我是闺女的母亲难道女儿不是我生我养的?难道说,我女儿要嫁人,我这当母亲的做不了主,还得要你县大老爷给作主?”
“你疯了!”叶廷春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
“是你疯了,你们都疯了!你们不信,敢不敢把外面的人都叫进来问一同,陈宝生先生,丹桂戏园赵老板他们都是知情人。不但知情,他们还为孩子的喜事操了心,跑了腿,喝了喜酒臻!”韦王氏像喝了什么壮胆散,突然之间变得正气凛然,竟毫无恐惧之色。叶廷春正想发作,坐在录事桌案后的胡逊急忙近前,附耳说道:“县尊,这女人的神色不对。怕是精神不正常。继续问下去也无益。现在衙外来了不少人,都说愿意为杨月楼作证”
叶廷春暴怒未息,粗鲁地反问:“依你看怎么办?”
“先退堂再说。”
叶廷春想了想,手一挥:“把这刁女人赶出衙门去!退堂!”
韦王氏一面挣扎,一面连连叫喊着“快放我的人”脚不沾地地被架出了县衙门。叶廷春却木雕泥塑一般,愣愣地坐在公案上,一动不动。做记录的录事和站班昀衙役,见县太爷安坐在上面,谁也不敢自行离去。胡逊一看,挥手吩咐道:“愣在这儿干什么--都去吧!”
等到大堂上只剩下叶县令和胡逊两人时,胡逊望着脸色铁青的上司,小心翼翼地劝道。
“县尊,不值得为一疯女人动怒。保重身体要紧。”
“动怒?”叶廷春向着患顺的部下发起了火,“该杀的!动怒是小事。你这做典史的该明白,这案子,要扎手……”
“县尊,眼下必须立即设法补救。”胡逊把“立即”二字说得很重。
叶廷春叹口气:“怎么个补救法?”
“马上派人把韦阿宝的父亲韦宗吉找回来胡逊低声献计。
叶廷春倏地站了起来:“那又能怎么样!”
胡逊的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儿:“开导他,让他不认那亲戚……”
“晤?”叶廷春双眼一亮,立刻答道。“就依你。马上去办!”
“卑职尊命。”
叶廷春一跺脚,长叹一声,缓缓走下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