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一想,也不能光怨人家杨月楼。人家在戏台上做戏,就是做给台下的人看的蝗,随你怎么看去。有的人恨不得用眼睛把人家吞下去,也怪不得人家不是?她曾经留心观察过,戏台底下年轻俊俏的太太小姐,着迷出神的并不少,可没听说,哪个象自己的女儿这样地入邪着魔。仿佛天底下的男人,除了杨月楼,再无一个值得恋借的!莫说是看三五场戏,摸不准一个人的心地脾性儿。就算是摸准了,人家真是天底下第一份儿的好男人,不成都得归自己所有?从古至今,除了皇帝家有选后选妃的特权,普通百姓家,哪个女子不是听命子父母安排,男人的模样儿,捞不到见一见,背上花轿就抬走。等到揭开蒙头纱,看清了要做自己男人的是高是矮,是恶是丑,是麻子还是癞疮头,一切都晚了。都得乖乖地让人家拉上床头听凭摆布。满心委屈吐不出,眼泪只往肚子里流!可也没听到有几个新媳妇去投江,上吊,喝卤水。到头来,孩子照样一大群。懵懵懂懂一辈子也就过去啦。怎么单单这样一个古怪拗气的闺女,让书家摊上了嘹?
“唉,我这条命,要断送在这混姑娘的手里啦!”
一面抹着眼泪,韦王氏埋怨罢杨月楼,又埋怨自己的闺女。仿佛只要不住地理怨,就能让“古怪拗气”的女儿,变成严守阕训的贤女子。
“太太,光伤心流泪,解不开姑娘心里的疙瘩不是?”站在一穿的女仆王妈开了口。
王妈给她捧过水烟筒,点上烟。然后,慢慢说道:“俺想了个主意,不知妥不妥--请太太作主。”
韦王氏急忙吐出口中的烟缕答道:“王姐,你快说,有啥好主意?”
“太太,姑娘不是想见杨老板吗?依俺看,请杨老板并不难。可他真来了,咋收场?人家虽然是成年人,红遍中国的名角儿,太太难道看不出来,杨家规矩忒大。当着杨老太太的面儿,杨老板垂手立站,拘谨得象丫环小厮。要是他来啦,姑娘那脾气,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人家摊开底牌,人家自己怎么敢作主?倘使被逼急了,一口回绝,要想再拣起那,由头,可就难啦。”停了一会儿,王妈继续说道,“当面提亲,姑娘岂不成了卖不出的酸梨子?韦宅的体面,还顾不顾?”
“唉,说的是哩!”韦王氏感动地握着王妈的手。“不过要顾体面,又要让人家依从我们,只怕没那两全之计噤。”
“有。只要咱们跟姑娘说清楚:杨家三番两次不应亲,不为别的,就是嫌她身子单薄。人家吃江湖饭,要带着家眷跑码头。单薄的体子,经不起那颠波……”
“那不是撒谎吗?”韦王氏很感意外。
“太太,戏台上都说,兵不厌诈呢。为了成全姑娘的终身大事,啥法子也得使……”
韦王氏又打断王妈的话问道:“可撒那谎,有啥用嘹?
“太太,眼下当头不在杨老板,九成九是在他娘身上。那天,杨太太来的时候,兴头足着哪,分明心里有意。可是到了楼上以后,脸色就变了。别看也流了几滴眼泪,那是女人的软心肠。俺看出来,她的眼神里边,就没露一丝几想要娶姑娘作儿媳妇的意思。俺琢磨着,根儿就在惜玉的病容上。病人难见哟!病成那种地步,只剩下一张皮包骨头,活脱脱是块干树桩,谁香了也要吓得退三步。依俺看,只要稳住惜玉姑娘,让她开心,好好吃饭,用不到一月两月,保准还是又红润又鲜灵的美人坯子。到那时候,只要小姐在杨太太面前一站,俺就不信,那老太太不动心。一动心,准变主意。太太,你说是不是?”
低头沉思了好一阵子,韦王氏抬起头,眼睛里露出困惑的表情,犹疑地答道:“王姐,你说的满在理啦。可那谎,得你去撒啦,我怕撤不圆范,漏了汤嘹!”
“太太放心,全包在俺身上啦。”王妈望着主人叮咛道!“不过,太太千万莫跟小姐透一点口风儿,神色上也不能露馅儿。不知太太能不能做到?不然前……”她想说“前功尽弃,一时又想不完全,只得说:“前头的劲儿,就白费啦。小姐的病,也难有法子根治!”
韦王氏长叹一日气:“好吧,我一定照你说的做啦。”
“那就好,太太。”
这几天,杨太太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哼!韦家那姑娘,明明白白地摆着,不是给儿子做媳妇的材料。躲之犹恐不及呢,那丁少奎竟跟丹桂戏园的陈案目串通一气,连哄带逼,让儿子连续两次,到韦家去见那病妮子。虽说救人是好事,但一回生,两回熟,三回成了亲姑姑。见面的回数一多,大男大女的,敢保他们不生出几分情思?原先,儿子还只是可怜那姑娘。一旦生出情感,只怕就劝不回头了!再说,韦小姐跟儿子素不相识,都能接连写信求婚;求婚不得,连相思病都得上。这样的姑娘,心里头伯是比火团儿还热十分。儿子老大不小了,整天往她面前跑,只怕铁块块电能被烤化呢。他那么愿意去韦家“探病”只怕喝汤有恋米之心……心里预感到危险,就更生儿子的气。是的,他心里准想着,只是嘴巴闭紧罢了。唉,亲生的儿子,在这么大的事情上,竟跟自己不一心!她父亲下世早,又无三兄四弟,自己一手拉扯大的独苗苗,到头来,把自己当成了外人!
她,又气,又伤心。
心里有气,一时又说不出,脸上便始终阴沉沉地,挂着一层冷霜。儿子分明在故意装糊涂,不但从不问一句,母亲有啥不快,反而装得没事儿一般,对她更加体贴和孝顺。这样一来,她满肚子的火气,越发找不着发泄的由头。
出乎意料的是,昨天上午丁少奎跟那个嘻嘻笑着的陈案目,竟又把韦太太领了来--对她母子亲自登门探病,并治好了韦小姐的大病,登门拜谢。并且要在“壶中天大菜馆”设宴,“略表谢意”。当时,碍着韦太太的面子,加上陈案目的巧舌说合,丁少奎又在一旁帮腔,她竟违心地答应了人家。人家一走,她就后悔得断了肠子!
俗话说:“越走得勤,离亲戚越近!”她的心一阵阵发颤。
隔壁房间里,传来儿子漱洗的声音。时辰钟已敲过六响。往常日,她早巳梳洗完毕,吸着水烟,等候着儿子前来请安,然后一同用早餐。今天,她不想起床。折腾了大半夜,她想出了个好主意:装病不起,以拒绝韦家的宴请。从此以后,跟韦家一刀两断!不然,伯是要做不得儿子的主咯!”
“笃笃笃!”轻轻地敲敲门,儿子推门定了进来。一看母亲宋起床,便惊问道:“妈,你老人家怎么啦?病啦?”
“头痛。”她闭着眼瓮声瓮气地答道:“我请大夫去!”他转身往外走。
“回来!”睁开眼,瞅着眼色焦急的儿子,她的语气软下来。“头痛脑热的,躺两天就好啦,请啥大夫!”
“刃阵……”
杨月楼双眉紧皱,满脸苦相,俯身站在母亲床前。正不知该如何办,忽见丁少奎大步走了进来。他两子一摊,焦急地说道:“师兄,你看,老人病啦!”
“昨天还好好的嘛一一什么病?”
“头痛。”杨月楼叹了一口气。
丁少奎意味深长地口噢”了一声。近前伸手摸摸杨母的额头,立刻调侃道:“不烫不热!分明是觉咽多了,豳出了迷糊症儿。伯母,动一动,少块病。听老侄子的话,起来一路达,啥病也没啦!”他伸手抓过老人搭在床上的夹袄。“伯母身上不舒坦,来,我帮你穿衣服。”
“少奎!今天,我实在是起不来啦!你就别难为我啦!”
“咦,人家不是说,好人躺三天,准把症侯添么?你老人家要是今儿格,不强着起来,保不准明天还真病了呢。月楼,别愣着,快打洗脸水去。”他扭头向杨月楼做个鬼脸,继续说道:“伯母,看在老侄子的份上,您就起驾吧。要不,可要耽误大事啦。”
丁少奎一面说着,伸手将老人拉了起来,扯过一只手就往衣袖里伸。杨母抽回手嗔道:“唉,我自己还能穿衣裳呢。真到了不能穿衣裳的时候呀,你们弟兄,伯更……”她想说“更不把我当把牌出啦”。但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怕更得替我担心啦!”
她想了大半夜的好主意,让丁少奎一阵风似地连拉带劝,竟哽在了嗓子眼里,始终没有说出来。用早餐的时候,她本来打算不吃,可是看着儿子劝饭时焦急的样子,只得端起碗来。心里无病饭便香,谁知一口气竟喝下两碗糯米粥,外带吃了两根双股大油条!
杨家还没吃完饭,韦家派来接客人的两辆亨斯美马车,早已候在了客栈门外。杨母只得匆匆换上一套整齐衣裳,跟同时被邀请的丁少奎和曾历海,一起上了马车。
常言道:“有仓猝客,无仓猝主人”。杨母一行来到“壶中天”韦太太母女早巳在菜馆门前等候多时了。
杨母一下车,便见盛装的韦太太身旁,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绿衣姑娘。上身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外罩一件玄色皱心缎壤马甲,下身扎一条葱芽绿细折裙。油黑的大辫子扎着大红绒线把儿。头上无多装饰,只在右鬓上插一朵水红珠花。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那顾盼有神的秀目,俊美的高鼻梁,小巧的嘴唇,都放射着动人的光芒。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缀满露珠的新荷。她猜不透,韦家从哪里跑出来这样一个动人的姑娘。心想,要是有这样的姑娘,配自己的儿子,焉用她如此操心!
韦王氏分明看清了杨母迷惑不解的神色,给杨母请过安,便指着女儿说道:“杨太太,您不认识啦?这就是小女阿宝嘹。”她扭头瞅着女儿,“阿宝,快给杨伯母请安!”
“伯母好?”惜玉上前一步,敛衽施礼。
“阿哟哟,原来这是韦小姐!我只当是……咳,刚刚一个多月未见,出脱成另一个人啦。”杨母扯着惜玉的手,两眼不住地上下仔细打量。然后,长叹一声:“唉!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哟!韦太太,你生了个天宫仙女!”
这时,侍立一旁的王妈插话道:“太太,是不是请杨太太珂里面坐下说话?”
“是嘹,是膝。”韦王氏急忙答道:“杨太太里面请。”
“韦太太请。”
杨母答应着,伸手扯着惜玉的手,在众人的拥簇下,朝大菜馆的宴宾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