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5年4月2日,丹麦海港城市欧登塞,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海风吹拂着家家门前悬挂的丹麦国旗。市民们穿着节日盛装,涌到街头,载歌载舞,纪念四年前的那场著名海战,弘扬丹麦人民在海战中表现的昂扬爱国热忱和大无畏的民族气节。就是这一天,在这个城市的一家穷苦人家里,一个男婴哇哇地来到了人间。这家人家是那么默默无闻,可谁会想到,这个男婴就是后来闻名世界的大作家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
安徒生后来在自传里风趣地写道:这一天,他父亲一直在床边朗读霍尔伯格(丹麦文学的奠基人——笔者)的作品,见男婴一直在哭,幽默地说道:“孩子,你要睡觉,还是静静地听呢?”但男婴似乎不理睬他,还是一个劲地哭。后来在教堂给他施行洗礼时,他哭的声音就更大了。教堂的一个职员安慰孩子的母亲,说道:“小时候哭的声音越大,长大后的歌声就越优美。”
欧登塞是丹麦的第三大城市,坐落在西兰岛(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就在这个岛上)和鸭脖子形状的日德兰半岛之间的富恩岛上。据传说,这儿从前是欧登国王的城堡。有一天早晨,王后往窗外眺望,见远处过去没有房子的地方,现在屋顶鳞次栉比。她喊道:“欧登,快来看!”于是,这座城池就取名欧登塞。
安徒生出生那一年,欧登塞城里有居民5 000多人,包括各阶层的人士:贵族、军官、公务员、商人、手艺人、挖土工、洗衣妇。居民的大多数是下层的贫苦市民。在城里的主要地区,有两幢壮观的市政厅,一所历史悠久的文法学校(又叫拉丁学校),一幢1795年盖起的剧院,一座1720年建造的皇家城堡(现在是本市行政首长官邸)。那些脏乱的后街和小巷里,住着许多贫苦的老百姓:裁缝、鞋匠、泥瓦工、洗衣女、临时工、流浪者。谢雷兄弟医院附属的济贫院,已是人满为患。许多无粮下锅、走投无路的父母们,纷纷打发自己的孩子沿街乞讨。
安徒生的父母住在一幢远离大街的肮脏的二层楼房里,只占一间房间。一家人就在这一间屋子里吃饭、睡觉、休息,也在这里接待仅有的几个熟人。
安徒生的父亲叫汉斯·安徒生,生于1782年。他是一位鞋匠。这间住屋也是他的工作间。晚间睡觉的那张床,白天折叠起来,就是他的工作台。屋里还摆了一张安徒生睡的小床。这间几乎被工作台、床头毛巾和婴儿床挤得满满的小屋,就是安徒生童年时代的一个小天地。别看房间很简陋,可墙上贴满了有趣的图画。工作台的上方,窗子的旁边,摆着一个旧柜子,上面放着几个玻璃玩意儿。柜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在以后稍长一点的安徒生看来,这间房子简直是一个顶有意思的画廊和书屋。他酷爱文学艺术的幼小心灵,第一次在这里得到滋养。
从他家很小的厨房里,可以走到屋顶上去。屋顶和邻居的房子之间的檐槽上,放着一个盛满泥土的大箱子,安徒生的母亲管它叫“我的小菜园子”,她在那儿种了好几种蔬菜。这给幼小的安徒生很深的印象,后来他在《白雪皇后》这篇童话里,就满怀深情地描写过这个“小菜园子”。
安徒生的父亲小时候渴望上学念书。他乞求父母把他送到拉丁学校去学习,但他们觉得家里太穷,实在负担不起这所学校的学费,只让他到一所慈善学校念了点书,便叫他当了一名鞋匠,靠这门手艺来挣一碗饭吃。
安徒生的父亲并没有把心思放在鞋匠手艺上。他干鞋匠活时,两手显得那么呆重,但为儿子做起玩具来,那双手却灵巧极了。他给儿子做望远镜、玩偶舞台、拉洋片的可变换的图画等等。他特别喜欢给小安徒生读他收藏的霍尔伯格的剧本和《阿拉伯故事集》等书。他一读起书来,什么愁苦的事儿都可以忘在脑后。他一生没有什么欢乐可言,只有跟儿子在一起玩耍、读书,才感到无限的快乐。
没有正规地上过学,这一直是安徒生的父亲的一块心病。有一次,拉丁学校的一个小学生到他家来让他做一双新鞋子。在他给那小学生量尺寸时,这位小学生把书包里的书拿给安徒生看,告诉他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这时,小安徒生无意中看了父亲一眼,奇怪地发现父亲眼里噙着泪水。等那个小学生走了,父亲对小安徒生说:
“孩子,你听着,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有一股子顽强劲儿,不要怕穷怕苦,要不顾一切地奔一个目的:念书!我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你就沿着这条路向前奔吧!”
安徒生的父亲很少跟邻居打交道,也很少跟别的鞋匠来往。他十分好学,干鞋匠活之余,就买些书来读。这样,慢慢地积累了整整一柜子书。有活就干活,没活时就读书。邻居们把他当作怪人看待,有的人甚至公开嘲笑他。他对此毫不在乎。
每逢星期天,只要天气允许,父亲就带安徒生到欧登塞郊外的风景秀丽的田野和树林里去玩。到了那儿,他指点着把树木花草的名称告诉小安徒生。而更多的时间,他只是坐在那儿沉默不语,冥思苦想,让儿子自由自在地四处玩耍。小安徒生一会儿把杨梅串在一根根苇草上,一会儿用采集的野花编织成一个个花环。这时,儿子的兴高采烈感染了他,他站起来跟儿子奔跑玩耍。
有时候,他带着安徒生不知不觉走得太远了,幼小的安徒生两脚走不动了,他就让小儿子像骑马一样骑在脖子上,这样背着他走路。
每年的复活节期间和5月初,田野和林间一片新绿。安徒生的母亲也高兴地穿上她那平时舍不得穿的印花布长衫,跟丈夫一起陪儿子去玩。这件印花布长衫,是她惟一的一件节日盛装,她只在参加圣餐仪式或重大节日才穿它。
安徒生的母亲叫安妮·玛利娅,生于1775年,比父亲大7岁。她是一个纯朴的劳动妇女,结婚前在欧登塞的几个有钱人家里当女仆。家里虽然穷,但她总是让儿子穿得暖暖和和、干干净净,给儿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有什么好吃的菜,总是拨给儿子吃。她常说:“你吃得比我小时候可是好得多了。我小时候母亲经常拉着我到街上要饭吃。有一次,我坐在一座桥下整整蹲了一天,没有要着饭,饿得实在不行,真想死了的好。”他母亲那时连饭都吃不上,更不用说看美丽的图画、读好看的书、做有趣的游戏了。她连进学校大门的机会都没有。他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善良勤劳,什么苦都能吃,对儿子寄予很大的希望。
安徒生小时候腼腆孤僻。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总像含着泪水似的。没有哪个小孩子来找他当游戏的伙伴,他也不去参加同年龄的小朋友们的捉迷藏、抢壁角等各种游戏。他喜欢独个儿跟自己的那些玩偶玩耍。这些玩偶是他父亲给他做的,连他们穿的漂亮的衣裳也是父亲缝制的。他们在玩偶舞台上玩起来可有意思了。还有那一连串可变换的图片,慢慢拉动,便出现教堂、大厦、城堡、山河和各种各样的人物,安徒生越看越想到广阔天地里去游览。
幼小的安徒生最常去玩的地方是他家房后的一片场地,他管那儿叫做他家的公园。虽然那儿只有一些篱笆和几株醋栗树,可是他用母亲的一条围裙拉开当作帐篷,架在醋栗树和篱笆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帐篷。他坐在这“帐篷”里倾听鸟儿的悦耳歌唱,凝视太阳照射下的树叶和天上慢悠悠漂浮着的美丽云彩,可以坐上好长的时间。稍远一点有一条小河,河边上有一座水磨坊。水磨的轮子哗啦哗啦响,他从“帐篷”里听得很清晰,由此产生许多美丽的遐想。那座水磨坊现在还保存在原地,去安徒生故乡参观的游客,总要去亲眼看一看这个曾经给安徒生幼小心灵刻下深刻印记的地方。
那条小河的两岸,有一座小桥相通。小河那边,柳树、牛蒡丛生,小安徒生有时也到那边去玩。那儿的草地上,有几个小洞洞。在他想像中,里面说不定住着树精或者妖怪。那儿还有一汪汪水洼,那是蟾蜍活动的世界,它们在水里嬉戏玩耍,活泼得很。水洼里不断冒出一个个水泡,像是许多闪闪烁烁的星星。再往前走,远一点的地方出现一片薄雾弥漫的荒野,在夏天的早晨或傍晚,给人一种特别神秘的感觉。这片荒野是鹳鸟出没的地方。在鸟类中,鹳鸟是安徒生最好的朋友。他后来发现,他身子瘦削,背微微弯曲,两腿细长,不长久呆在一个地方,这跟鹳鸟颇有点相似。
小安徒生常想,鹳鸟都说些什么话呢?他去问父亲。父亲想了想说:
“想必是说埃及话吧。因为它们在炎热的国度,在金字塔附近过冬,不会说埃及话怎么行呢?”他摸摸脑袋,又补充说:“当然,它们也应该会说丹麦话。你看,天气一暖和,它们就飞回来,和这里的人们在一起。”
它们来回飞过大海,在海上还不能停下来休息,真有本事。安徒生觉得,它们每年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旅游,一定很长见识。
安徒生4岁那年,那时丹麦和法国、西班牙是盟国,有一支法国军队和西班牙援军取道富恩岛去瑞典。欧登塞街上全是法国兵和西班牙兵。其中有许多熙熙攘攘的棕黑色人群。他们摊开手躺在人行道上和圣约翰教堂的草坪上。欧登塞的学校几乎成了兵营。他发现,法国兵傲慢自大,西班牙人却温和友好。在街上,他见一个西班牙士兵解开外衣纽扣,拿出一个小十字架上的圣像,虔诚地吻了吻。幼小的安徒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事情,感到顶奇怪。他走到那个士兵跟前,问他干吗吻那东西。那个士兵很和蔼地给他作了解释。
“让我吻一下,可以吗?”小安徒生问。
“你是个好孩子,可以吻。”那士兵说。
小安徒生回到家里,把吻了西班牙士兵的圣像的事告诉他母亲,母亲感到很伤心,生气地告诉他那士兵是天主教徒,而他们家是路德派教徒,这样做是丢脸的事,叫他以后别干这种傻事了。这事儿在安徒生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好多年以后他想起这件事,还专门写了一首题为《士兵》的小诗。
安徒生的祖母是一位慈祥、文静、和蔼的老人,长着一双温柔的蓝眼睛,体格健壮,这体格是生活磨炼出来的。她不和儿孙住在一起。
祖母非常喜欢安徒生,每天来看小孙子,她会讲许多民间故事。一进屋第一句话就是:
“我的小孙子今天好吗?”
小安徒生高兴地扑过去,坐在奶奶膝盖上,聚精会神地听她讲那些女巫、妖怪、天使的有趣故事。这时,小安徒生就像过节那样高兴。
我们在安徒生以后的剪纸中,常常看到这些故事中的形象。安徒生成为童话作家以后,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时,常常边讲故事边剪纸,剪出故事中的人物、动物、天使、小丑……小朋友们边听边看,十分高兴。他以后到外国旅游,和外国作家、名人交往,外语表达能力不够时,便随时拿出自带的剪刀和纸片,剪出他讲的一些事物,使对方更好地明白他讲的意思。
祖母要是在礼拜天来看他,她还从济贫院的花园里采些鲜花来,插在那个旧柜子上的玻璃花瓶里。这时满屋散发着花香,小安徒生感到舒服极了。要是济贫院开什么联欢会,祖母还把她的一份糖果点心留着,带给小孙子吃。她一心一意爱着小孙子。
祖母一年要把济贫院花园里的绿色垃圾烧掉两次,在扫集树叶和杂草的时候,她便将小安徒生带去。小安徒生很喜欢躺在大堆大堆树叶和杂草上玩,那有多么柔软、宽敞,比晚上躺在家里的小床上还要舒畅。他在上面蹦蹦跳跳,觉得比富人家的孩子在柔软的沙发上蹦蹦跳跳还要过瘾。
那里还收容了不少精神病人。那些不伤人的精神病人可以在院子里、花园里自由走动。他们喜欢自言自语地说许多话,有时滔滔不绝地对安徒生说起话来,也不管小安徒生听得懂听不懂。有的女精神病人还会唱好听的歌。那歌声很忧伤,她们似乎在思念她们的孩子。
安徒生的祖父是一位有点精神病的可怜的老人。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就像在水里行走,不知该把脚踩到哪里为好似的。他像瞎子走路一样,不看四周,只顾走自己的路。但他的眼睛并不瞎。他在街上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拿出随身带的一截截木头,用灵活的手指使着一把小刻刀,刻出一些奇怪的动物,像狮身鱼头动物啦,鱼身狮面的动物啦,长翅膀的四脚动物啦……,这时,他全然忘记了生活的痛苦,表现得怡然自乐。常常有大人或孩子走过来,观看他刻这些奇形怪状的动物。谁要买,他就很便宜地卖给人家。没有人前来买,他就沿街叫卖,或者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篮子里带到乡下去,用这些雕刻出来的玩具换几把大麦做麦片粥吃,或者换点猪肉什么的做菜吃。农村妇女和农家孩子非常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具。可也总有一些孩子,往往跟在他爷爷后面,怪声怪气地喊叫呼号,取笑这位老人。不过,他从来不对孩子们生气,更不伤害他们。他不和安徒生的祖母生活在一起,也不去看他的小孙子。直到安徒生14岁离开欧登塞那一年,他跟孙子只说过一次话。小安徒生又是怕他,又是爱他,他羡慕他的雕刻本事,又不敢把他领到家里来。
安徒生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有才智、心灵手巧的人,但都没有进过正规学校受教育,他们的生活过得这么艰难,这么不幸。幼小的安徒生立下志愿:他不能像他们那样生活,他要念书,要上学,要掌握知识。他要走另外一条路。
安徒生5岁那年,他母亲把他送到一所非正规的初级小学去。办这所初级小学的女教师是他们的邻居。她把儿子带到这位女教师那儿,请她收下这个孩子。
“他是个好孩子,很听话,”她说,“可你千万不能打他。要是打了他,他就再不到你这儿来了。”
女教师答应不打安徒生。他跟她学字母、拼音,学所谓的“正确拼读”。安徒生守规矩,有礼貌,学习用功。头几个星期,女教师对他很友好。
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是女孩子。女教师常常坐在靠近挂钟的一张高背扶手椅上,那挂钟的摆每往返摆动一次,就出现一些做机械动作的小动物。这所学校的习惯是让全体学生尽可能用最高音调大声拼读。这女教师年纪很大了,就只会这样机械地教学生。她经常把一根大棒带在身边作为教鞭。
有一天,安徒生坐在沉闷的教室里听着震耳的嗡嗡拼读声,有些心不在焉。他想,这个老太婆像谁呢?哦,活像一条戴包头帽的鳕鱼。他的这种想法,女教师本来不知道。不幸的是,思想一溜号,他就打起瞌睡来。女教师眼尖,一下就发现了。尽管女教师自己有时也打个盹,甚至还发出鼾声来。她却有一种发觉学生打瞌睡的特殊本领。这天又赶上她心情特别不好。她火冒三丈,举起棒子,打了他一顿。
安徒生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挨揍(当然,他妈打过他几次,但那不算数)。他非常气愤,抓起识字课本和石板,跑回家去了。从此再没有跨进这所学校的门坎。
“我本来想,你太温顺,”母亲安慰他说,“让你跟女孩子一起学识字,女孩子不会欺负你。谁知老师说话不算数,居然打了你。”
安徒生求学心切,请求母亲送他到别的学校上学。母亲很同情儿子,决定送他到为男孩子办的卡尔斯登学校去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