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想怎么做?”
抬眸遥望悬在夜空的北斗七星,我叹出了丹田内的浊气,唇上的血色淡化数分,“什么都不做。朝廷的事太复杂,牵扯过多,非我所能插手,搞不好反会弄巧成拙,只能说,与赵凌寒同考科举是那些学子的不幸……”
清润的音色随风稀释,夜间并行的两人,渐渐被深沉的黑暗绘淡了轮廓。
临考前的数日,除却早间与众学子书房共读,一如既往被那二人骚扰,冷流云几乎寸步不离地伴在左右,而以我秉性自不会安坐读书,日日下午晚间拉着他四处游逛,十分消闲日月,游遍了京城各处,享尽繁华极乐。
所幸每间客房都有两张床榻,各在东西墙边,我与冷流云每日同室起居,异床分睡,但毕竟男女有别,多少得回避一下,我便将六叠屏风搬到自己床前,大小恰好遮挡住整个床榻,隔成一方私密小空间,倒也无甚不妥。
自从昨晚与那些小混混相遇,我始终寝食难安,难免为那些学子抱不平,然而又苦于投诉无门,直至于廊下遇见赵凌寒,方解去心中麻团。
午后日朗,我于游廊中独行踽踽,本欲外出散心,可巧见赵凌寒孑然一身,正迎面洒然而来,心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一念,当即顿住步子。
赵凌寒流星阔步来,寒铁般的目色直视前方,竟对前方的我熟视无睹,耀眼的金辉从檐下斜映而入,将那唇角一线锋利,映得越发慑人。
他只管步态如风,盈尺间与我擦身而过,两人飞舞的缎带一触即分,沉稳的步伐即又向后延去,我犹凝立原处,却将话语抛向了身后……
“赵公子请留步,我有话想告诉你。”
出乎意料地,身后的步声恍若被凭空截断,他竟依言顿足在了当下!
只是,他与我一样都未回身,于三丈外以背相对。
“麻烦你让你爹不要再抢别人的会试考牌了,毕竟人家考次科举不容易。”
所出之言苒苒荡入空中,却似寻不到目标的飞箭,无可奈何地消逝在天外。
普天下自是无人能动赵丞相,但赵丞相独对唯一的儿子无策,而以赵凌寒傲慢的秉性,定也不会同意父亲所为,由他去阻止再好不过。
身后泯灭了所有声息,惟有鸟语庭中梢头,仿佛空荡荡的游廊中独我一人,然而却分明感觉,一种复杂浓烈的情绪,如暗火般燃遍每个角落。
不予寄心他此际怎般,我且负袖淡立廊中,斜眼觑着廊外秋色满华庭,径自言近意远,“还有,请跟令尊说是我告诉你的,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连累那些被抢过的学子又被你爹抓去严刑逼问,话便至此,告辞。”
不顾仍自木立的他,我已翾轻云步而去,两人的距离在日色里愈渐拉远。
不料我本不寄望的通告,却真让赵凌寒去找了丞相,让他不要插手科举,归还考牌,并不得为难那些学子,而赵凌寒亦未出卖我,他以自己终生不为官作威胁,使得赵丞相无奈皆依儿子,是以这一场风波倒也得了善终。
会试前夕,我于房内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径盯着床边六叠屏风上月华映出的翠竹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心内却是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
屏风外遥遥传来少年清凉的朗音,“怎么,睡不着?”
“嗯,抱歉,打扰你睡觉了,我出去走走。”
我索性整衣起身,朝西侧榻上的少年一笑,即由窗中翩然跃出。
拂晓之天将明未明,京城的夜幕深远广褒,一片消弭了现实与虚幻界限的浓浊沉黑,宛若掺着泥土的墨汁,沉闷地压在尘寰万象之上。
沉沉天幕之下,长安城笙歌云舞犹不眠,向世间呈现着它鼎盛的繁华。
一抹纤影遗世独立在大雁塔顶,整个人被纤细的塔尖托住,却是纹风不动,稳如泰山,清风翻起雪白的长衫,仿佛云霄一片无瑕的云彩。
我抱臂立在大雁塔顶尖上,右足足尖踮起,将右腿弯成一种优雅的弧度,任由冷风从四面八方灌来,绝顶凭凌纵目观,整个京城匍匐脚下。
此处为长安最高点,可向四面俯瞰全城,辉煌的皇宫在城北尽处若隐若现。
冥冥之中,我只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潜伏在北方,召唤我去一探真相。
这倾尽浮华的唐朝大明宫,究竟是怎样的风光?
正自面北远眺,不觉一道修影飘了上来,落定塔顶屋檐上,回眸映入少年的飒然英姿,一双星眸积攒了满城星火,“我陪你到最后一刻。”
“随你喜欢。”一笑而过,我复又眺向北边夜幕笼罩下的皇城。
他临北就坐一旁檐边,柔淡若无的月光从背后斜斜绘出他的身形,缥色衣摆铺泻在青瓦上,冰冷如初的眉眼不起波澜,瞧不出半分倦意。
“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冷若秋霜,随着香陌晚风卷来,遣散了这份无言的沉寂。
“何出此言?”我转眸窥入他眼中,为那份略约舒缓的幽凉而微微一惊。
“当初若不是我提出让你帮我寻找天书,你也不必为我冒这么大的险。”
回望日月交辉的混沌天色,我黛娥长敛,任是熏风吹不展,“别这么说,我并非只为帮你,也是为了冷老庄主,以及整个武林。”
长袖翩翩荡过空中,他取下腰际佩剑,抚着银色剑鞘上星月相随的纹理,眸中一抹片影悄然搁浅,“如果你进宫了,还会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得看皇宫的守卫如何,毕竟深宫大苑并非可以随便出入,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会想办法联系你,尽量不让你担心。”
“如此便好。”
塔顶的两人临高寄望,不复言语,不染纤尘的身影凝篆在天地之间,随风扬起满身殇,仿若将所有的心事,都付诸这最后一刻的静默相处。
雁塔晨钟在天宇下响起,一记记惊醒了沉睡的京城,一轮旭日从东天群峰尽处浮现出轮廓,掀开这沉积千载的幔布,将霞光雕绸洒遍红尘。
咫尺天光,依稀日域,芳华一幕幕,繁锦都作灰。
万众瞩目的会试拉开了序幕,这一场科举风云,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正是晨曦明媚,天际秋色断雁飞,国子监外已是学子满街,书声琅琅,不少随行亲眷在侧嘱咐,亦不乏无关百姓翘首观望,群口啾唧。
国子监乃大唐最高教育机关与学府,位于与朱雀街东侧毗邻的安上街北端务本坊内,邻近皇城入口的安上门,历来为科举会试的考场。
此次会试由礼部官员亲自监考,京城衙役维护秩序,排场可见一斑。
国子监外玄门大开,佩刀衙役雁翅般排立两侧,公案沿着门外摆了一排,十名着朝服的礼部官员端坐其后,半数通报考号,半数记录名册,考生们持各自考牌上前,由衙役检视随身物事后入场,一系列程序有条不紊。
我一袭白衫翩翩,手执《大学》读本,于门外学子中游回磨转,潜心品读,殊不料回转的刹那迎面撞上一堵肉墙,连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
我只觉气恼忧心,以指拢了拢额前碎发,抬首睇入那一双幽寒星眸中,竭力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儿,“我说老大,你不要跟着我了好不好,这里是科举会试考场,不是武林大会会场,你来凑什么热闹啊?!”
他低眸直觑着我,飘飞的缎带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却衬得那冰冷的俊颜,越见霜白如雪,唇齿间渗出铮铮冷意,“我要保护你。”
欲哭无泪之下,我扳过他矫健的身躯,抬手指向眼前褒衣危冠的儒雅考生,“大哥,你看清楚了,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是杀手,这些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你担忧个屁啊!拜托你了,你回去行不?”
一道冰冽冷光扫遍全场,恰似高峰天雪,他的目色在固定两处来回飘转,修手暗自握紧了腰侧剑柄,瞳敛一尺冰寒,“我要盯着他们。”
“谁啊?”
顺目顾去,只见他目之所在,数名家丁恭维中的赵凌寒正抱臂孤倚墙外,不与众学子合群,另一处尹筠置身人群中,正摇扇笑顾着我。
心下顿时了然,我回视如临大敌的冷流云,奋力将他翻向外,推入大街人潮中,“行了行了,我会注意的,你走吧,考试要开始了。”
“85号,朱潇!”
这一声石破天惊,带着中年考官特有的浑厚嗓音,生生惊愣了我们二人!
回眸顾眄间,只来得及见一角墨绿锦袍隐没入门后,一堵汉白玉照壁当门而立,画上春秋记多少盛筵,不容置疑阻断了两人探寻的视线。
我全然不解其惑,大哥来长安乃是为寻李莲忆,他素来淡薄名利,当初考乡试权当娱乐,并未曾想考取功名,怎会来参加会试?
心内疑念未已,倏尔一缕薄荷清香入鼻,一抹碧影蓦然从中穿过,将我二人措手不及地冲撞开来,旋又飞踏六道石阶,直奔考场而去。
被这一撞拽回现世,我揉臂不豫地回斥,“喂,你不长眼睛啊……”
旋踵间惊觉眼前一亮,那少年回首一笑的容颜,在阳光下如同千万树梨花一齐绽放,纯洁而绚烂地烧灿视野,让人目眩神迷,不能自持。
回神之际,门后已消弭了少年的痕迹,那惊鸿一瞥,却久在心头萦绕不去。
考官一声高宣唤回我游离的意识,我将一叠书塞给冷流云,匆忙从包袱中取出文房四宝,“我去考试了,你别给我惹麻烦啊,再会!”
不顾他欲言又止,我抛下包袱,持考牌例行检视过后,遂奔赴场内而去。
一阵宣考钟声在天幕下响起,国子监大门轰然闭合,将一切凡尘喧嚣拒外。
国子监东院为会试考场,院内方圆两百丈,坐落十排条形长屋,每排两侧各分五十小隔间,条屋间隔两丈的露天走道,近千考生在各自隔间内答题,公服衙役驻守在考院各处,考官以礼部侍郎为首,沿着走道四下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