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若身不由己一般,我忽觉身形一轻,竟随沧澜一齐飘至水母上,随即便觉脚下一颤,水母竟倏然脱离平台,在海波中曳曳飘荡起来。
脚下水母极大,五人并立绰绰有余,顶盖圆润浑似蘑菇,下方延伸出数根触手,周边飘垂几片薄须,通体莹蓝剔透,正载着二人各处游荡。
我扑身趴在水母边缘,眺望着下方风景变幻,浑觉不可思议。
偶滴神呐,在这水母上游逛,可比坐在热气球里遨游爽多了!
沧澜洒如就坐于水母中央,玉衣下摆软软铺泻,秋水无尘的杏眸笑觑着我,花魂诗魄传潇湘,“丫头可别看傻了,这里有趣的可多了!”
我犹自惊喜未定,起身坐回沧澜身畔,看惊鸿照影碧水连天,嘻嘻地笑得不尽开怀,“幻幽宫真的好神奇啊,在人间都看不到这些呢!”
“丫头的伤怎样了,还痛不痛?”
“这里的药很神奇,我从来没有好得这么快过,”我展眉回笑,略一凝思,即又挠腮撧耳不尽尴尬,“不过……偶尔还是有点痛的……”
恍若触及了什么隐秘心事,他修眉长敛,任是清波拂不展,“丫头,你的大部分伤我都能治好,可是有一种伤,我却是无能为力。”
我心下微愕,迷惑回眷,“嗯?还有连你也没办法的伤吗?”
“你受的伤里面有一种极为霸道狠毒,能让身体的痛苦加深十倍,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找施展的人才能治好。”
“这样啊……”我瞬时豁然雾解,一番心存目想,知是苏游影的流觞拳,信手攫过一根飘来的水母触手,只觉触手处滑溜柔润,爱不释手,一径安豫笑开,“没关系啦,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他摇首轻叹,看滟滟流波绕眼,蹉跎的惆怅融成墨一点,安静躺在俊逸的眉宇间,“丫头,经历了这些事,你可明白了我当初的话?”
被此言一拨,竟似一刹那撩起了心间深藏的悲苦,令我不禁瑟瑟抱紧双腿,敛眉思过往,流芳易成伤,千丝万缕乱绪,尽化心头无穷痛。
那一夜的千夫所指,苦不堪言,到现在依然刻骨铭心。
珠零锦粲的裙裾柔柔铺泻在水母上,交织错落的丝线,拨乱了满怀心事。
“我曾经说过,人世险恶无常,如今你已体会到了那种痛苦和绝望,不是你抛弃了人间,而是人间抛弃了你,是不是……对人间很失望?”
我心中益发动了苦,将下颌搁在双膝上,独自黯然销魂,“我不知道……”
纤手垂怜,轻抚着我的头,他侧睇我的眸里烟雾缭绕,“既然人间让你如此痛苦,不去也罢,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再无人能伤害你。”
这一语清润无华,宛若泉水滴入心间,落开圈圈涟漪,却是稍纵即殁。
云碎去余音缭绕,幽蓝的水母静静飘荡在深海里,穿梭在层峦叠嶂的彩色珊瑚群间,莹然的微光在云水之中潋滟,照出此间愁闷几重。
抑下心底绵绵不息的愁绪,我垂下双眸,怎抛却凡世牵挂,“对不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还是不能留在这里,我要回去……”
他手下一凝,颦纹眉心生愁,“你在人间已经众叛亲离,为什么还要回去?”
烟波微茫天涯远,饱览幻幽千般奇景,纵心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我……放心不下,我要尽我所能去做自己能做的事……”
幽然一声长叹,恍若倾尽了三江愁水,他深深凝睇着我,几乎销尽了唇边的笑意,只将千言赋一眼,“丫头,你怎么会这么傻……”
我抱膝低首,看海水无涯,却罢三千觞,“因为,那里才是我的世界……”
玉手款款撤回,他瞻眺着海底瑶宫万里,水雾杏眸里黯然着一泓秋水,漾滟掀起的涟漪,诉说过眼凄美,“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强留,等到你真正想离开人间的时候,便回来吧,无伦何时,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渺渺叹息潜入耳鼓,却教我登时愧不自胜,纤指在水母上东涂西画,一颗心竟似无处安放,“沧澜,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好……”
他对我越好,我便越觉得亏欠他,可让我如何偿还?
仿似未料我会出此言,他微微怔了一瞬,即探手轻轻拍我的头,唇边一弧淡笑悄然雪化,却似不经意间苍凉了整片东海,“丫头,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你不用感到为难,我并不要求你回报什么,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怔然凝望着他,话到嘴边却口不能言,心又添悲一盅,无语凭说,却分明目见,他眸里萦绕的一星期盼,已随流波零落成烟,一逝无痕。
“你什么时候回人界?”
“越早越好。”
“你的伤还远没好。”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已经可以行动自如,应该不碍事。”
“既然你心意已决,明日我便送你回人界吧。”
两人久久并坐无言,仿若有千愁万斛,埋藏在静谧的梦境里,寂寞如影幽幽。
仙乐萦波,说不尽奈何一曲相思不灭的潆洄,参不透天机只得成伤。
翌日清晨,沧澜果然言出必行,将我送回了江南苏州,便径自离去。
立在护城河直桥之上,沐浴着久违的阳光,我只觉身心都被一种淡淡的温暖笼罩,仿若在幻境中凭虚御风,素日来的压抑一扫而空。
我探囊取物,一支竹笛转瞬跃然于手中,顾自吹将起来。
笛音一曲随风起,悠扬婉转,轻如飞絮,柔如游丝,周围一切喧嚣亦随之化为静止,只有这一脉天籁之音袅袅飘扬,流转于古城河上。
满街游人如织,皆在闻声的刹那,情不自禁地驻足聆听。
不消片刻,但见澄净的碧空中,竟有无数彩蝶自四面八方聚来,接二连三,越聚越多,缤纷绚烂的一团,翩翩萦绕在我周围,彩翼斑斓如画。
笛音截然而止,那数十只彩蝶竟似心有灵犀,成群结队地朝一方飞去。
笑,无声扬起,我收笛入袖,掠上高楼,如拂风般飞檐走壁而去。
满街路人依怔忡入梦,沉浸在方才的笛音中,无法自拔。
其实早在之前,我便在每卷天书上都洒了一种特别的花粉,自己腕间亦戴着装有花粉的银镯,无色无味,常人无法察觉,只有蝴蝶才能辨出。
我方才以笛音引蝶,让其闻得银镯中的花粉香味,继而去寻另一处花粉。
蝴蝶往往能于千里之外识别花粉,因而只要追随蝴蝶,即能找到天书,从而找到这场武林劫变的真正幕后黑手,以及杀害老夫人的凶手。
我本为免天书丢失,才采此一法,不料天书在我手中安然无恙,却反在冷流云手中遗失,本以为此法用不到了,没想如今还是得靠它。
冷流云……倒真不是什么可靠的人呢……
我随蝴蝶飞跃不息,辗转过数条小巷,终止于苏州城东临郊的一座楼栈前。
此楼非同凡响,形如宝塔,上下七层,层楼叠榭,雕栏玉砌,飞阁流丹,丹楹刻桷上峥嵘,端的是大气恢弘,竟是圣天教暂居的七星楼!
圣天教中地位高的人,皆居于此处,其余弟子则分散各处。
只见蝴蝶徘徊在六楼窗外,因门户紧闭,不得寸近。
四顾无人,我一展梯云纵,身子倏然悠悠飘起,如同一个挣断线的纸鸢,轻飘飘地腾到六楼窗外,藏身枝叶间,以手刮破窗纸,望向屋内。
但见屋内空无一人,满屋珍奇古董,却浑不见天书踪影。
正待疑惑间,但闻朱门咿呀轻响,一抹纤影盈盈步入。
那人红衣似血,身姿纤长婀娜,青丝在红玉簪斜绾下,仍是垂泻如瀑,眉心一点绯红的菱花印,生生将冷素姽婳的容颜,映得妩媚艳丽。
我心下一惊,这居然是红裳的房间!
今日乃魔教护法夜煌的火葬之日,算此时间,红裳应是刚从葬场上归来。
只见她依案而坐,取出一道精致的玉佩,纤若凝脂的玉指,轻抚着玉佩上的龙凤雕纹,翦水秋眸中倾注三分眷念,七分愧疚,低喃恍惚入梦,“夜煌,你怎么这么傻,竟肯心甘情愿地死在我手下,还帮我嫁祸林飘飞……”
此言无异于金雷贯耳,震得我七荤八素,所有迷雾瞬息豁然开朗……
原来夜煌竟然是被红裳所杀!
“我当初只是想让你放弃,才说你永远都比不上教主,除非能当上武林盟主,没想到你却真为我去在大会上比武,还被教主惩罚,我怕你会对教主说出实情,那晚才想要杀你,没想到你竟毫不反抗,我对不起你……”
幽静雅居内,美人深思无限,纤影斜斜摇曳在白墙之上,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逼仄与压抑,几乎连这明亮天色,都要为之黯淡几分。
我不禁心下叹惋,夜煌看似无情,却原来对红裳用情至深,死在自己心爱的人手中却无怨无悔,死后都在为爱人着想,真是可叹可泣。
而红裳委实太过固执,明明幸福就在身边,为何却要费尽心思去夺不属于自己的,那样只会伤害珍惜自己的人,最终伤害自己。
红裳恍惚了半晌,随即敛眸收神,起身行至榻边,自床板暗格中取出数件物事,继而折回案边,将物事置于紫檀桌案之上,却是金银镶边的三道卷轴,书目以燕篆书写,以及一道以金刚石打造的令牌,晶莹剔透,精巧无双。
我不动声色地窥探,心下惊疑不定,竟是红裳盗走了天书与圣天令!
但连云山庄戒备森严,甚若铜墙铁壁,红裳又如何能顺利盗得天书?
红裳静坐于案边,款款拾起圣天令,沉鱼落雁的美颜上,一片迷惑之意,“座主叫我偷这两样东西,陷害林飘飞,究竟有何用意?”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心下瞬间激起千层骇浪,数不尽的疑惑如潮而生。
原来那个陷我于困境的人,竟是红裳真正的主子,被他们唤作座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