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万事俱备,两人即折回主阁,稍作准备下,歌女即在众目睽睽之下登台,我则暗中上于台后,就坐于屏风环绕之中,隐敛身迹。
听雪阁的规矩便是如此,只有主演者能现身,伴奏者只能退坐一旁,惟有当人愿意出价买伴奏的艺者时才能露面,不能乱了主次之分。
满座静待中,我一管竹笛横于唇边,涧水松风生十指,商声五音随指发,吟风华锦绣年少,一曲高山流水袅袅盈盈,漾开了满楼迷离月光。
笛音方甫奏起,众人已魂不守舍,却又闻一缕醇清歌音随曲而生,数声浮脆如笙簧,恰似林籁泉韵生肺腑,引得满座昏然忽忽,仿佛若梦。
长歌对月,高转流觞,如万颗真珠泻玉瓶,赋尽良辰美景,盛世荣光,微音淡弄忽变转,却化红尘紫陌,雪落太行,一世心情归入虚中。
清声袅云思繁多,其间不知藏有几多情思,在阁内千回百转,所有尘嚣若云雾般沉淀下来,惟有这凤吟鸾吹之音缱绻不散,牵动心弦辗转。
歌声转淡化无,笛声余音回旋,绕梁三匝,逐渐归为月静云止。
此时举座目瞪口呆,任凭满阁锦瑟韶光,华灯幢幢,仍是僵凝不化的怔忡。
而二楼东座的客席中,除却神羽薰姐弟惊叹不自胜,扬州三杰却是心照不宣,目光齐聚向屏风掩映中的浅影,不约而同地染上了一抹凝重。
花老板及时上台招呼,满座这才神魂归窍,掌声如雷,即又是一番天叫地嚷,蜩螗羹沸经久不息,叫价蔓草般疯长,竟盖过了先前所有艺者。
一锤定音后,歌女被领下瑶台,袅娜身姿淡出了众人视线。
便在众人静待下场演绎、我刚收起竹笛之际,却忽闻一道浑厚清朗的男音,自一楼西侧的客席中遥掷而出,“我出三千两买乐师!”
登时语惊四座,众人悉数回神,千目齐刷刷射向台上,似要将屏风刺穿一般。
方才众人俱沉浸在对歌女的竞价中,却是一时忘了同台演奏的另一人。
我正茫然怔坐屏风中,花老板立时会意,笑意盎然地走了进来,却是瞧也不瞧我一眼,便不容分说地将我拽了出去,现身于宾客环峙之中。
别看她一女流之辈,可凝脂玉手上却是力道十足,将混沌中的我拖得一个踉跄,雪白长衫簌簌轻颤,站定抬首之间,瞬息惊愣了全场!
霎时满场鸦默雀静,仿佛连呼吸都为之滞住,面上俱带上了不可思议的怔然,丁零当啷之声大作,不少人心神不稳,手中玉樽摔落一地。
而神羽璇在目及我的刹那,刚入口的甘酿顿化喷泉倾洒,旁侧的白修及时甩开折扇,方避免了脸颊遭殃,只那扇面却落出了点点花晕。
此千众睢睢下,我但觉如芒在身,站立难安,不禁黛眉长敛。
真郁闷,就算我长得帅,用得着这样看么?女的尚且不说,为啥连男人也是满眼色光,真怕他们扑上来把我给肢解了。
花老板这才迷惑回盼我,一瞬的怔愣下,面上一层绵厚的脂粉在过于灿烂的笑容下簌簌滑落,隐露其中深藏的风霜,眼神更胜似目睹一座金山。
我但觉一阵寒流袭背,当即大感不妙,向后连退三步,摆手谄笑道,“别、别误会,我不是听雪阁的人,只是为了帮那个女子而已。”
先前叫唤的年轻公子一声冷哼,摩挲着指间金玉扳指,锦服上的青鸾绣纹在灯光下潋滟,一如他彰显的锦绣年华,“听雪阁的演出岂容闲杂人参与,既然登台献艺,便要按规矩办事,难道秦淮第一教坊连规矩都没有么!”
这番话惊得我哑口无言,隐觉自己陷入了一场圈套,却又无计可避。
那歌女必定知道这规矩,可她却偏偏找了我,想必连花老板都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这么做?难道纯粹只是想把我卖出去么?
花老板自是明理之人,为维持听雪阁的名声,便抛却了来龙去脉,当下向那年轻公子礼貌地福身,一脸雍华染尽媚笑,“公子说的是,听雪阁的规矩从来都不变,小乐师不懂规矩,冒犯了公子,还请见谅!”
见那公子面色稍霁,花老板又拽着我在台上左挪右转,挥舞团扇,笑脸相迎,“刚刚这位公子出了三千两,不知还有哪位看官有意出价?”
登时满座惊醒,频频举手出价,叫喊声波涛般跌宕起伏,震响了整座楼榭!
“五万两!”
一个女人清冷沉静的嗓音,宛如乍然崩断的琴弦,瞬息打破了满场滚沸!
众人探帘循声望,却见东侧三楼雅座中,依案斜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一身霁月锦绣服流光溢彩,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粉腕黄金钏,乌云白玉钗,浑身透出一种在位者的傲世轻物,正慵懒地倚肘支头笑望着我。
她的身旁恭立着五名佩剑男子,俱是神完气足,深藏不露。
一个女子竟在公共场合买一个少年,其胆量无疑让众人汗颜。
众口嚣嚣下,得知此女子名为柳嫣,为巴蜀商会的主人,乃巴蜀及附近地区的商业首领,掌管所有生活物资,其商业势力遍及剑南道、黔中道西部与山南西道南部,堪称富可敌国,家有不少男宠,过着女王般的生活。
环楼窃语零碎响起,我惟有杵在台上作花瓶,扶额哀叹不绝。
一个伴奏乐师竟有五万两的身价,已超过了今日出场的所有人,简直闻所未闻,我都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了。
就在无人接口之际,沉寂中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自西南一楼席卷而至……
“十万两!”
此声如雷霆过耳,九鼎不足为重,瞬时震破了众人满面怔态!
千众凝眸处,只见摇曳的珠帘掩映着四抹人影,两个男子恭谨守立两旁,矮案旁对坐着两人,其一为娇弱楚楚的美貌少女,另一则是风华正茂的英俊男子,着一袭明黄锦袍,肤如蜜蜡,剑眉薄利如刀,端的气宇轩昂。
而男子的炯炯英目若含着两团幽火,正鸱视狼顾着我,手中的玉樽被攥得死紧,几要承受不住他压抑的雷霆怒火,随时裂得粉身碎骨!
这一眼非同小可,恰似一道金雷贯颅而过,震得我茫然不知所在!
该死,那两人,居然是李盛兄妹!他们竟也在这里!
扬州三杰见得两人亦是一怔,虽不曾相识,但亦是略知二人,更何况,自朱潇见得李莲忆的那刻起,脉脉含情的目光,便再也溶不入第三人。
李莲忆只拘谨地深深埋首,素来娇羞柔弱的她,怎堪此般千目聚焦,如花似玉的俏脸,已抑不住连绵腾烧的红云,羞不能夺路而逃。
柳嫣依坐不动,媚眼如波入鬓流,眺向李盛所在的雅座,如花美唇勾起一弯嘲讽,“这位公子倒是大方,怎么有兴趣买一个小孩子?”
李盛手持半盏残酒的晶莹玉樽,目光仍死死盯着我,却是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为何你能买,我就不能买,恐怕你不仅是想听他的笛声吧!”
众人暗暗纳罕,这般直截了当的反问,竟是让人无从回避。
满座沉寂的当口,柳嫣却浑然不以为意,如玉食指轻轻搅拌着盏中佳酿,朱唇不掩嫣然笑意,“我阅人无数,可还从未见过如此轻灵纯澈的少年,怎会不让人心动?可公子你身为男人,买这个少年恐怕不妥吧!”
举座又是一阵暗惊,喟叹这咄咄逼人的反唇相讥,李盛却只是冷冷一笑,英目如箭横扫,威仪尽在眉间,“连你都这么说了,天下的庸脂俗粉,又怎及得他一人,是男是女又何妨,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要定他了!”
他这番轻言肆口,全无忌惮,打破了伦理纲常,引得满座频频唏嘘,却未有丝毫质疑,众人逐逐眈眈投向我的眼神,更添几分志在必得,而在那份潜意下,却藏着如狼似虎的暗潮,胜似千百烈火焚身,惹得我浑身战栗不绝。
灯火辉煌之中,两人目光遥遥对接,隐隐有对峙之态。
此番针锋相对,更激发了满座热情,我的身价直线飙高,盛况空前,后来竞争者愈渐稀落,价格已是骇人听闻,徒剩柳嫣与李盛互不示弱。
柳嫣手旋一颗南海夜明珠,暗莹目光清冷地瞥向李盛,一泓慧黠的得意中,带出孤注一掷的决然,“一万两黄金!公子,你该放弃了吧!”
而此时此刻,木立台上的我已头晕目眩,恍惚如临婆娑梦境。
神啊,一万两黄金!
这可是空前绝后的身价!我的一根头发都能买下一栋豪宅了!
李盛蓦然拍案而起,死凝着我的目光中火星激荡,整座楼榭都为之悚然,青玉之声透着股铮铮豪气,“三万两黄金!她,我非要不可!”
柳嫣美眸微眯,睇着我的眼中精光暗潋,似在权衡踌躇,久不作语。
满座噤若寒蝉,屏息敛声以待,扬州三杰已是满面担忧,却又无能为力。
本是宾客如云的教坊,此刻却是不闻纤栗毫音,如同森罗绝地!
而这场短暂的沉寂,却被一道毫无预兆的天外来音,铁铮铮地击得粉碎……
“我出十万两黄金!”
这一声喊似谷中幽声,悦耳宛如天籁,却引得举座哗然,亦生生惊煞了我!
众人齐齐望向此声源头,西侧二楼的雅座,却俱在刹那间怔化泥塑!
彩灯映照着清透的玳瑁珠帘,飘摇幻动的光影中,若隐若现着两个男子的身影,依是一人守立在侧,另一人独坐案边,主仆昭然分明。
而那主子清逸出尘的风姿,只消惊鸿一瞥,便让众人神魂跌宕。
那男子持盏静坐如仪,散发披襟,白衫轻垂,其素若春梅绽雪,洁若秋菊被霜,静若松生空谷,清若霞映澄塘,神若月射寒江,端的是镶质仙姿,缟袂清格,天然疏秀,只那毫不显赫的独居一隅,却盖过了满场浮华。
而众人寻根究底的视线,却被一道玉色凤凰面具生生遮挡,再无从深入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