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和师父的家,不需要别的家!”
我微微一怔,念及他的出身与遭遇,心知他对皇族之事耿耿于怀,对他来说,唯一的家便是湖月居,我便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愿再相信别人。
我心中幽幽叹惋,遂转移话锋,好言相劝,“好,不说这个,不过银翘确是个好女孩,错过了会后悔的,你真的不再考虑了?”
话音刚落,他霍然睁开双眸,直直看入我眼底深处,满面都是慑人肝胆的寒意,瞳中那一抹雪亮的光芒,恍如冰刃卡在咽喉,令人弗敢违逆。
多么犀利的眼神,只是静静看着,便从身心都败下阵来……
我呆望着腿上的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连预备的长篇大论都咽了下去。
虽是微醺夏夜,此刻我只觉遍体生寒,控制不住地冷颤。
夜色越发深晦,夜风吹来,轻蝶翱翔,带着无边的萧索。
七灵蝶飘洒的彩光中,他神情逐渐淡化,信手拾起我身后垂泻的一束长马尾,置于鼻端轻嗅着,面无表情,“师父,我现在这样,就好。”
被他的气势震慑,我勉强抿出一丝笑,“逸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复又静默阖眼,面容宁静安详,仿似刚刚一幕,只是镜里观影的虚幻。
我百般犹豫下,声如蚊呐道,“逸儿,你……和巫祝关系怎样?”
他将那束银发轻轻握在胸前,浑身毫无防备,发丝张牙舞爪地在我腿上散开,俊靥被微光映染得朦胧,“我们各取所需,他的事,我从不过问。”
“是么……”我的心一下子灰下去,他却似有所觉,“师父有话直说。”
“那个,师父想求你一件事。”
“师父尽管吩咐。”
我脉脉垂首,双眸隐入额发阴影中,“我有个朋友的尸体被巫祝偷了过去,当做傀儡,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要回来……”
既然寒逸是名正言顺的凤凰城主,想必巫祝也该退让三分,或许能平安要回苏游影的遗体,只是不知这样,会不会让他为难……
“既是师父的请求,徒儿定帮你完成,回城后我便去找他。”
我霎时喜上眉梢,感激不已,庆幸之余,忽忆及往日之事,不由心生愧疚,小心翼翼地轻道,“逸儿,当初师父送你走,你有没有怪过师父?”
他攥着那一束月华银丝,清逸的眉目,灯下瞧来,美如梦幻,眼底沉淀着深邃看不穿的暗,“没有,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对师父只有感激。”
我略微释然,轻抚着他的短发,“这三年来,你过得可好?”
“师父不必担心,徒儿一切无恙,一直在努力修行,锻炼自己,从未懈怠,尽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直到可以保护师父。”
“你何苦这么勉强自己?师父无需人保护,只盼你能活得快乐幸福。”
“我只知道,只有我变得强大了,才能回到师父身边。”
我空叹这今世非昨,他如此执拗的性格,却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
“你是在哪里修行的?”
“昆仑。”
“昆仑派?”我不由大吃一惊,豁然明朗,“原来逸儿是昆仑弟子,你的法术是在那里学的吧,昆仑是很好的地方,你怎么会来到苗疆的?”
“我一年前受伤逃到凤凰城,被老城主所救,他曾是南诏国将军,退隐此处,膝下无子,便收我为义子,去世后将领土与兵马交予我,我只得留下……”
至于其中的来龙去脉,他既不愿言明,定有难言之隐,我亦不便多问。
“对不起,逸儿小时候在皇宫过得那么艰难,师父却还让你独自漂泊在外,都怪师父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吃苦了……”
他蓦然睁眼,投来一道凌厉的视线,“师父都知道了?”
“我问过李盛,他将一切都告诉我了,不管怎样你身份如何,始终是师父唯一的徒儿,师父从未在乎过你的身份。”
他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面沉似水,“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他所指的,乃是当初被冤枉弑父之事。
我低眸还睨,回以清浅一笑,“我知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一直都相信逸儿,你是好孩子,不会做那样的事,你只是他们争权夺位的受害者,至于真相与原因如何,那是皇家的事,师父不会去追究,也从未后悔救下你!”
那件事定是他永久的阴影,我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只盼他能从此释然。
他怔怔地窥睹我,点点烛光摇曳在双眸中,犹若金沙潺荡,美不胜收。
船舱之中,二人相视无言,纵是蝶舞翩翩,华彩流光,亦无从化解。
晷漏缄默,他侧身直面我,倏然伸手揽过我腰间,我一时不知所措,试着推开他,却是纹丝不动。
他埋首于我腹间,一只手臂牢牢环住我的腰,低迷的嗓音幽幽传来,“师父永远都那么温柔,从来不会勉强任何人,徒儿有师父在,真好……”
我僵硬地抬着右臂,却依然无法解除心底的担忧,“那么逸儿不要再恨任何人了好么?师父不想看到你一直生活在仇恨中,那样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所以,师父是想让我放弃对抗朝廷么?”
“嗯。”
他转头望来,双眉一轩,不怒而威,眼底横亘着深不见底的空洞,“师父以为,我做这些,只是因为痛恨皇族?所以不想让他们好过?”
“答应师父,好吗?不要做傻事……”
“原来我做的一切,在师父眼中不过是傻事!”
我将头埋得更低,俨然底气不足,“我不是这个意思……”
案上荧烛明灭不定,他的态度变本加厉地冷酷,双眉凝成一道雪璇……
“师父,别的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件事不可以,复仇确是我这么做的原因之一,但我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七灵蝶亦惊恐地缩了回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执着?
他的手臂将我环得更紧,复又埋首于我腹间,唇边逸出低沉的音节,却似饱含着无尽空虚与疲惫,“师父,我困了,我要睡了。”
我愣愣地僵坐在长座上,心有千千结。
他,依然是当初那个寒逸,只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
夜更深了,停驻于沅江上的船舰,依然灯火通明,徒留万籁俱静。
平日里繁华似锦的大唐江山,恍若陷入了无边的沉眠之中……
何为对错。
数百艘船整修了一夜,依旧列于江上,尚待修复。
昨晚的喧嚣已偃旗息鼓,然而在我出现之前,寒逸早已命令搜查水下,虽大有漏网之鱼,却也抓获了十数来南篱寨之人,均被秘密关押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