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焉,两人便同披一袭隐身纱,开始在浩瀚的幻幽界寻觅起来。
虽身处海底,但因身怀避水珠,呼吸行动毫无滞碍,与在陆上无二。
一路之上,举目皆是瑶宫玉宇,珊瑚楼台,春葩丽藻,周围不断有鱼虾海兽川流不息,又可见千形万状的来往妖怪,直令人目不暇接。
方寻过三四个院落,却见周围群妖奔走相告,又行色匆匆地朝同一方向涌去。
各种语声缭乱卷席入耳,一时间听不真切,我转首探问身畔男子此为何事,却见他望着群妖去向,若有所思道,“他们是往祭坛去的。”
“幻幽界也有祭坛?”
“祭坛是幻幽界举行祭祀典礼的地方,但现在并非祭祀时间,大家此时过去,恐怕有别的事发生。”
心底光影游动,我轻啃拇指喃喃自语,“会是什么事呢?”
“不知道,既然现在还没线索,我们不妨过去看看吧。”
他拽着我随妖潮而去,路过一座座琼苑,终行至底层中央广场的祭坛,而那萦绕挥之不去的箜篌乐声,竟似撩开了一层轻纱,较前略为清晰。
只见此处妖山妖海,将祭坛围得水泄不通,不易挤至最前端,始见祭坛全象。
妖群围合之中,为径达二十丈的圆形祭坛,以淡蓝水晶为基,白玉阶梯环绕,层递而上,高达一丈,周回五座玉雕环立,俱是人身蛇尾的女子。
而在祭坛中央,一道珊瑚柱傲然耸立,其上绑缚着一抹雪白身影,那人一袭纯白狩衣,头戴高耸乌帽,紫发茶眸,正是与我失散的神羽璇!
“小璇!”我陡然骇白了脸颊,他怎么会被抓住,又为何会被带到这里?
“他就是你失散的同伴?”
我默然臻首,正要挺身而出,却被身畔男子倏然攫住右腕,不由回首还睇,黛眉轻颦,敛起一味不悦,“你干什么?我要去找我的同伴!”
借着熹微的明珠之光,只见他手不容懈,唇边携一弧淡定,“别冲动,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如果你的同伴真有危险,到时候再救不迟。”
纵使满心焦忧,但闻他所言不无道理,我也只能抑下满腹惊涛,静观其变。
祭台下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妖怪,形形色色,诡状殊形,此时群口啾唧,喧嚷之声如同浪潮流卷,大千世界百杂碎,只在此一眼之间。
神羽璇忧郁地望着台下众妖,柔唇微微开合,似有言语欲诉不能。
人声鼎沸中,右侧一个浑身若冰晶铸成的人形女妖,铺展着一双莹润冰翼,满面狐疑不定,“祭祀大人召集我们来有什么事啊?”
“那还用说,当然是大事了。”
“祭台上的少年是人类吧,人类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白发及膝、头顶茸耳的狗妖少年努力吸了吸鼻子,接过话茬道,“我闻他的味道,好像不是大唐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其侧一蝶妖翘足盼望祭台上的少年,双手娇羞地捧着粉颊,背上一对青色蝶翼熠熠扑扇,“不管他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过长得可真俊!”
那狗妖少年闻了又闻,似乎觉着了异样,竟一路向我所在之处闻了过来。
我大惊失色,“糟了!他好像要发现我了!”
“别担心,没事的。”
男子纤手一翻,凭空浮出一团碧色荧光,在湛蓝的水波里凝在他的掌心,随即流星般四散飞溅,幻化为一层碧色薄膜,倾泻笼罩住二人。
那狗妖少年闻到半路,恍似瞬间失却了方向,眉头一蹙,即又折回原处。
禁不住好奇心撩拨,我戳指轻触碧透薄膜,“这是什么?”
“这是阻隔气息的结界,待在里面就不会被别人觉察到气息。”
忽闻一声海螺啸响破开人声,右侧妖群分风开流,从中翩妍而出十来身影。
那俱是貌美如花的女子,未着衣物,只在胸处裹一袭柔软鲛纱,水蓝长发顺着玉髓纤体倾垂,眼眸翠绿宛若夜明珠,耳似鱼翅,上肢与身体两侧间连有半透明薄翼与飘须,纤纤玉腰以下,竟逐渐转变为各色鱼尾。
“鲛人!”我登时喜不自禁,不料竟能有幸目睹传说中的鲛人!
男子墨玉似的黑眸乜斜过来,一笑玉华百转,“你知道鲛人的传说么?”
“知道一点,鲛人又言美人鱼,古籍有言‘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
“小巫女可真不简单,那个为首的鲛人便是大祭司,其余鲛人是她的侍者。”
但见那群鲛人盈盈飘上祭台,为首鲛人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一条银白鱼尾宛如弦月摇摆,两腰侧银色飘须轻荡,水蓝秀发在海波间曳曳飞舞,竟是一个仪态万方的绝世丽人。
鲛人祭司飘定祭台中央,高举珊瑚凤首含珠法杖,瞬间平息了众口嚣嚣。
大祭司向众妖鞠躬施礼,碧水抹黛媚影眼,抬首眄睐之间,自成一种高贵清华,“大家且听我说,今日我为幻幽界占卜了一卦,预测会有人类来到幻幽界,而来人是不祥之人,会给幻幽界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灾难!”
此音美若林籁泉韵,却无异于春雷天降,引得举众哗然,台下窃语如银瓶迸炸开来,均对此晴天霹雳无所适从,一时间方寸尽乱,妖心惶惶。
我亦骇然惊住,她言下所指,莫不是我和神羽璇?!
大祭司银白鱼尾轻摆,微微侧身,法杖指向被绑珊瑚柱上的少年,柳亸花娇的美颜上平淡娴静,“这便是刚捉住擅闯幻幽界的人类少年!”
众妖回神之下,登时四起响应,群情激奋,振兵高呼……
“祭海神!祭海神!……”
淡眼轻扫满场蜩螗羹沸,我却如坠五里云雾,“祭海神是干什么?”
男子横眸返顾,一弧清幽的微笑,犹如霏微月光,在流波中冉冉漾开,“祭海神是幻幽界的习俗,你可知道,中土上古神兽青龙?”
“自然知道,上古四大神兽为东之青龙,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可这和祭海神有什么关系?”
“青龙被封印在东海中,通常被世间被奉为龙神,抑或海神,幻幽界惩罚罪大恶极的妖,便是将其送给青龙,以此来获得青龙的庇佑!”
我攥紧十指,悲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真是荒唐,据我所知,青龙乃是神兽里面最为凶残的,虽有呼风唤雨的力量,却无守护之力,而且不管怎样,也不能用牺牲别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平安,那样太自私了!”
他清莹剔透的笑光,仿似月下优昙,瞬绽即凋,“你的想法很奇怪,那些祭祀海神的妖都是罪大恶极的,你不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么?”
“不管犯了什么错,都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且并非所有被祭祀的都是恶徒,至少……”琼玉纤指在水波中划出一波弧线,指向祭台上茫然失措的少年,我敛眸正色,“眼前这个就不是,而且还是善良无辜的少年!”
他唇稍浮上一缕异色,阴阳难测,“你居然敢质疑大祭司?”
“我从来不相信祭祀能获得神明庇佑,那只是无谓的牺牲罢了,若是真想让自己过得好,那就靠自己去努力,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幻想上。”
仿若因之震住,神识在他幽黑眸光里,飞星碎玉般一寸寸崩散,神态间褪去了红袖添香的舒暇,只余下一截恍惚,潋滟波荡,却也黯然了万顷瑶宫。
大祭司挥杖遏止了万众呼声,翠眸游转台下,似月色泠泠水涓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只抓住了一人,今日闯入我界的共有两个人!”
众妖尚沉浸在侥幸的热潮中,顿被这突生的阴霾,惊得轰然大乱!
一个蛇妖慌乱的声音骤然拔起,“祭司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为了幻幽界,大家一定要把剩下的那人找出来,祭给海神以换平安。”
眼见台下呼声又起,百喙如一,我不由得摇首淡笑,“呀嘞,成通缉犯啦!”
海波中似有轻缓的一缕笑滑了开来,男子晕墨般的眸光映着跳跃的凌波,犹若一星萤火流窜而起,“大难临头,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妙目斜挑,柔臂惬意地轻搭他的肩膀,“话说你不也是幻幽界的妖么?要不要考虑把我供出来,好立下大功一件?”
“听起来不错呢……”他纤长的食指勾着下颌,佯似澄心涤虑,继而回目笑顾,“不过我这人向来叛逆,大家都要害你,我偏要保你!”
转眸,我淡然回笑,惊醒了梦里飞花,“谢你好意,不过我想我不能躲了,再不救我朋友,恐怕就来不及了,所以就此告别!”
不待他反应,我已凌空蹈虚掠了出去,乳燕似的纤柔身姿,伴随着群妖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轻盈如羽地飘落在祭台之上,红白衣袂随波轻漾。
身畔少年惊得双眸圆瞠,“小飞?!”
我嫣然一笑,付愁怀流东,“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朝槿即殁的惊色下,他染上无限焦忧,“小飞,你快逃走,你打不过他们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双手握住他身上层层绑缚的金色光链,只觉触手处滚烫如火,任我竭力撕扯,仍是纹丝不动,心料这光链决计非凡,须由法术才能解除。
台下早已哄乱一片,但见白影一闪,鲛人祭司已飘立面前,蓦然以法杖指向我,玉臂清辉莹莹,“既然你送上门来了,正好省得我去找!”
她转身正对台下群妖,黛青淡扫柳眉梢,肃颜发号施令,“这个女孩就是闯入我界的另一人,大家先拦住她,速去请大将军过来!”
一令即下,众妖便骤风般围涌而上,刀枪剑戟排山倒海而来,带出片片凛然寒芒,惊得柔弱小妖仓皇逃逸,祭坛顿时卷入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