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天地成一色,湖面上渺渺雾云似华烟,浸染得幽旷无嚣的此间宁谧宴如,惟有空灵语声回荡不散,诉尽红尘事,掬水指尖融化在云雾间。
我不知为何会对一个陌生男子谈心,或许因此刻的他,与我有同样的心境。
一茶顷,我方自回忆中苏醒,始觉恰才之言确显突兀,唯恐遭人嘲笑,不免忐忑地低首,眸色染镜湖寂寥,“我……是不是很奇怪?”
他依旧安枕而卧,如柳眉梢轻扬,醉影笑惊鸿,“不是奇怪,是很特别。”
惊异之余,我回以安豫一笑,转而垂首拨弄脚边五彩斑斓的千纸鹤。
他施施然坐起身来,左肘随意搭在支起的左膝上,黑袖翩然间,拾起一只玲珑的蓝色纸鹤,持在手中仔细观瞧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千纸鹤,只有我们家乡的人才会做,这里买不到的,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你想要的话就送给你,随便挑好了。”
他凝着指间栩栩如生的纸鹤,变幻莫测的夜瞳多了一点欣然流光,旋即又被孤寂的色彩淹没,“我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东西……”
愕然回眸,眼见他顾自精心挑选纸鹤,我心底更添三分迷惘。
本是极为平凡的事,为何于他而言却是如此特别,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挑了颜色各异的七只纸鹤,小心揣入怀中,随即蓦然斜眼睨来,将正迷茫注视他的我吓了一跳,立然不知所措地垂首,心如擂鼓。
我此番惊慌失措之态,倒似令他愉悦不已,那一片调侃戏谑的笑意,便纡徐爬上了绯薄唇角,眉眼间一片魅动光华,“小丫头,你可看够了?”
我抱膝埋首发间,随手编扎起千纸鹤来,犹自不甘地嗫嚅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没别的意思,你要是没事了,少待在这里。”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给我下逐客令么?”
话音甫落,便有一阵轻风伴着夜幕倏然笼罩而下,他从身后将我拥了个满怀,耳畔随之飘来他的绵言细语,“多亏了你,我今天很开心。”
一瞬的怔然下,我登时满腔无名火起,“我不开心,你离我远点!”
我猛然抬肘向后击去,不料竟被一堵无形气墙挡住,手肘堪停在他身前一寸处,枉我费尽荡海挟山之力,却是不得寸进,心下不免暗惊。
他的功力简直非人般的深厚,竟能随时化出气墙,形成绝对防御。
他悠然侧视我徒劳挣扎,拥住我全身的双臂收紧几分,一笑颠生,眸深烨如魅,“小丫头,你伤不到我的,脾气这么暴躁可不好。”
暗自咬紧银牙,我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满腔怒潮仍是涓缕不散,乍然喷言如火,“你要是手痒想欺负人,去找别人,别来烦我!”
“不……我只喜欢欺负你!”
不顾我怒涛汹涌,他将下颌轻搁在我右肩上,脉脉魅音空惹一腔寂寥,“只有你肯真诚地和我说话,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在过了……”
磁性声线藏着无奈、掖着寂寞,在幽静的湖上千回百转,凭添了一段心伤。
言犹在耳,我心下抵抗即软了半分,几多愁绪上心头,“那岂不是很寂寞?”
耳畔殊无余音,那修长双臂仍是轻轻拥着,仿似想以此乞求安慰。
我不忍挣离,只抱膝静坐于他双袖环裹之中,湖泊光似心荡漾。
如果,这样可以让他心境舒畅些,也未尝不可。
平缓的温息在耳际淡淡萦绕,仿似徽显了主人的沉静,多少缠绵轻愁寄。
柔淡的晨光透过云霭,丝缕洒落在船中相拥的两人身上,勾勒出浅影如幻。
如此凝坐了晷候,耳畔复有魅音轻响,却全无了方才的寂寥与落寞,转而携上几分轻慢,“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很容易吃亏的哦……”
我微微一怔,顿又滋生诸般不豫,霍然转首回望,光影缭乱间,唇瓣传来一片柔润滑腻之感,顿如一击触电侵入心扉,立时将我全身凝固!
充盈整个视野的,乃是发线起落之中,一副洁玉般白璧无瑕的侧脸……
而我柔嫩的唇瓣,竟天缘凑巧地轻触着他的脸颊!
双影微醺舟中靠,青丝墨发交相舞,鼓荡起清风阵阵,引逗得白云忘行。
眼前男子下颚搁于我肩头,目光依然凝定在前方澄碧水面上,却有一抹无痕邪魅的浅笑,宛如蔷薇花瓣般自瑰美唇角一瓣一瓣波荡开来……
“小丫头,你不知道亲我是要付出代价的么?”
语气极为轻柔,浸着无尽幽魅撩人,几若能让人溺毙在那一潭春水之中。
凝盯咫尺间的俊颜片霎,我骤然回神敛眸,无措埋首于额发阴影中,吱唔半晌方道,“你别乱想,我根本没那意思,这只是巧合。”
他笑意渐浓,却不达眼底,“这可是你主动亲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我当下心中极是抑郁,即又抬肘击去,黑袍却在刹那间撤离开来。
蓦然回首处,只见那人已身在岸边,奔轶绝尘而去,转眄便消隐在浓郁幽林中,如同在泼墨山水画里,一缕若梦浅痕从翠色深处被隐去。
幽怨一叹之下,我展臂躺倒在小舟中,将已揉成腌菜的纸鹤搁置鼻尖上。
虽不知他身份如何,从何而来,不过看他的样子,应是生活得并不快乐,若是下次见了他,争取对他态度好点吧。
正是春光明媚时,扬州知府衙门外已是人声鼎沸,门庭若市,莘莘学子攒簇在一架告示牌前,均迫不及待地举目顾盼,焦灼之态毕露无遗。
今日,正是科举乡试出榜之日。
白修拽着我风一般穿过人海,直挤到最前方才顿足,与紧随而至的二人凝眸望向满榜名目,却在一触之下,俱不约而同地惊若泥塑!
榜单之上整齐列有数十名字,名列前茅者皆是熟识之名,向来与世无争的慕容清,竟一举夺得第三名,而以作诗著称的朱潇,本应轻而易举地夺冠,却也只落了第二,而位于名列榜首的,竟是惊心骇瞩的“林飘飞”三字!
白修一时惊不自胜,脱口乍呼,“四弟居然是解元?!”
我当即惊得浑身一颤,即刻伸手捂其嘴,可惜为时已晚,周围顿有百双视线齐刷刷地向我射来,其中不乏惊异、羡慕,还夹杂若有若无的嫉妒,可谓是百味杂陈,然而一举加于我身,我却只觉似万箭穿心,头皮发麻。
白修倏地扯掉我的手,双眸不改惊讶色,“四弟,你也太厉害了吧,不仅中了举人,竟然还是第一名,平时怎么一点都瞧不出来?!”
朱潇亦是满面讶异,慕容清只淡笑地凝着我,清容静水,浅似流烟。
我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以折扇轻点额间,浑然不以为奇,“不就是解元么,大惊小怪干什么?看你当时自信满满,结果怎样了?”
能流传后世的诗歌,可都是绝佳之作,宋朝名诗拿来考个解元自是无难。
白修斜眼扫完数列名目,一无所获之下,若无其事地展扇轻摇,漫然而道,“举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写写小诗,怎能体现我的才华!”
三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的默契间,俱是啼笑皆非之意。
夜幕初垂,蟾月甫升,三春月色三湘水,浸骨寒光似练铺。
早夜本是三人共授棋艺,我正肃颜以待,熟料白修竟一把携过我的手,将我从座椅上拽了起来,径自笑得意味深长,“晚上的课就算了,今天你和大哥三弟都中了举人,拿了前三名,我们得好好庆祝下。”
“怎么庆祝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百惑不解间,我向另二人探视过去,却见他们皆是摇首不明,遂只得随白修联袂出阁,沿着月映的瘦西湖,在满街少女倾慕目光中风光而去。
然而甫一到达目的地,我便觉似五雷轰顶,硬生生地惊在当下!
瘦西湖畔,彩灯辉煌,丝竹悠扬,富丽堂皇的高楼上悬着一块沉香檀木招牌,其上金雕的“花月阁”三字映月生灿,里面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门口美女花枝招展,眄睐传情,目见风姿非凡的我们,均不住地秋波频送。
我一转念间就已明白,颤手指向青楼,“二哥,你说的不会是……”
慕容清见得此情此景,倏地面飞红霞,不胜腼腆地埋首。
白修轻摇折扇,月白缎带划过飘逸的长衫,一派儒雅风度,“所谓风流才子,当然不能错过这种风花雪月的场所,用来庆贺再合适不过。”
我立时惊出了满身冷汗,携过清润忧郁的慕容清,转身愤愤离去,“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要去你们自己去,我和三哥走了!”
还未步出一丈,我便觉双臂一紧,竟被白修与朱潇分别架住,转眸正见白修眉飞色舞,“来都来了,哪有退缩的道理,又怎能少了我们的解元?!”
说话之间,两人互望一眼,齐心协力地将我往后拖去,徒留我无比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湖畔,震响了整个月夜,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观望。
“我不要去,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们……”
慕容清踌躇不定,担忧焦灼之际,只得随行共入。
白修挑了临窗雅座,又唤了侍酒美女,四人围坐桌边,珍馐佳肴流水般上了满桌,台上莺歌燕舞,台下醉生梦死,洋溢着浓浓的香艳多情韵致。
淡醇熏骨染云笺,把酒缱绻,饮千盅醉煞月中仙。
满座衣香鬓影之间,我只觉得阵阵头大,无奈之下只得扶额道,“我说二哥,就算你要发春,也不用把我们都拉下水吧?!”
白修洁润修指捻弄着青瓷玲珑杯,浅啜一口美酒,淡看台上舞姬长袖善舞从容步,眉眼耐人寻味,“四弟说的什么话,这可都是为你准备的,看你平时都深藏不露,没想到一考就考了个解元,可真让我们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