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灵蝶若有所感,悄然停驻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恰如千年的眷恋。
零乱卷尽花事了,少年自三千发丝间抬首,柔软的青丝拂过雪白的颈项,把往事都铺遍,纯澈绝美的俊颜咫尺入眼,惊鸿过影花骨瘦尽。
不诉只言片语,却晓一腔情思。
他无言仰视,剪一轮弯月在眉眼间,纯净无邪的笑,在唇边无声绽放开来,酒窝深深,虎牙莹莹,“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呢……”
俯视着少年莹如水晶的面庞,我心头若有万斛疼惜,素手纤纤落下,捧起他吹弹可破的稚嫩俊靥,“你真傻,为什么要等我?”
月下垂眸,他竟似慌乱无措般,幽幽对起手指来,秀雅的面容诠释不尽的腼腆,“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要等你。”
“你这样,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毫无预兆地,他蓦然揽过我的腰,深深埋首于我胸前,唤一声水波潋滟气息,幽然薄荷香深远绵长,宛如逝雪流沙,“我只要你在身边,如果你无法放心,便一辈子陪着我好了,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很乖的……”
雪白缎带随风,朦胧了双眼,动摇了心际深处的那一桩隐忧。
即使我再不放心他,但终究还是要离开……
轻轻捻起他发上附着的白梅,我手抚他水缎般的青丝,苦笑摇首,“你不乖,也不好好梳头,你若不珍惜自己,我便再也不管你了!”
怀中的身躯骇然一颤,他仰首觑定我,将环腰的双臂收紧,丹眉轻颦,化不去的惊慌,“我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么,我再也不这样了……”
系好他身上的斗篷,我即拾起琴架旁的银角疏,慢条斯理地为他疏弄柔滑青丝,“知错就好,我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你的,我们还有约定。”
“约定么……”他喃喃重复着,菩提一样的瞳珠扑朔迷离,一笑倾生的风华,悉堆眼角眉尖,“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以后也要保护你。”
素手当空一凝,我忍俊不禁,玉指捏了捏他莹润的鼻翼,“你保护自己都难,更别说保护我了,这种事还是让我这个江湖草莽来做吧!”
恍若无限满足一般,他笑眯眯地凝望着我,温顺地静坐矮凳上,任由我为他细细梳发,额发下的琉璃明眸映月生灿,清美恰如花间莹霜。
素手纤纤弄青丝,绕出这淡雪年华,绕出昙花一现的温柔。
长夜月未央,廊下少女妙目流眄,娇颜带笑,转身隐没在庭院深处。
我手下轻车熟路,轻梳慢理烦恼丝,以水碧缎巾将黑发裹束脑后,又以缎带绑束固定,垂下两缕长长尾带,额发浅漾,一如往昔的儒雅俊秀。
他犹自低偎在我怀中,冥冥中若觉着了蹊跷,双手在我腰间来回比划,“咦?蝉衣,你的腰怎么这么细?比女孩子的还要细呢。”
我不由嘴角抽搐,“呃,我瘦过头了,以后多吃点。”
“你的胸也比一般男人要软呢。”
我断不能动这肝火,强自抑下一掌拍死他的冲动,黛月似的纤眉频频跳动,“呃,这是练武造成的,我的胸肌比较发达,不用介意!”
二人由南苑大门联袂而出,只见墙外灯影下,一抹修影长身玉立,负手看淡几春秋,素白的长衫纤尘不染,淡雅清柔的面容含笑三分。
恍若听到渐进的步声,沧澜飘然转过身来,笑韵淡若轻烟。
一缕温软自手下传来,却是云隐轻握住了我的柔荑,望着前方的男子,清音细微胆怯,几乎被周围频密的人声淹没,“蝉衣,他是……”
回眸,我清笑厌焉,“他是我的朋友沧澜,我能平安回来全靠他。”
云隐恍然之下,忙向沧澜恭谦一礼,“多谢这位公子救了蝉衣。”
沧澜朝云隐臻首回礼,一笑而过的风华,足以让人朝暮魂牵梦萦。
我徒觉无趣,不容分说地攫过两人的手,向市集载欣载奔而去,“好啦,大家难得在一起,就别顾那些繁文缛节了,我们一起去逛灯会吧!”
渝州盛夜,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琉璃翠入眼帘,华灯散进云霄,烟花绽放漫天堑,燃尽盛世不夜帆,满城绵延画卷,细展锦绣千年。
游人织笑语成谱,道旁柳树挂满了彩灯,烂银霞照通彻,满街俱是持灯熙攘的百姓,时见孩童提灯雀跃,亦有文人墨客笺叶题诗、就灯画谜,夜市中亦有表演队伍穿街游行,举火踩跷,舞狮游龙,千般杂耍不在话下。
店铺琳琅,乃是面具千形万状,门庭若市,则是百姓络绎于前,满城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太平气象,热闹风雅。
三人于街旁小摊中各自挑选,我戴了一道掩住上半脸的白陶面具,两鬓处各生一小片蓝色羽翼,奕奕欲生。沧澜所选为一道月色凤纹面具,云隐则是遮掩斜半面的碧色梨花纹面具,反将那纯净无瑕的颜容,映得越发生动。
我觑着他的面孔,不由定定看得痴了,在这份纯洁面前,竟有些自惭形秽。
仿似不胜我肆无忌惮的端详,云隐腼腆地垂下头,黑葡萄似的大眼闪烁不定,颊边红晕薄起,“我戴这个是不是……很……很奇怪?”
我负手倾身凝着他,笑开温润一线,“不会啊,云隐总是那么好看,就像个天使,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保护。”
“天使?”
“这是西方的说法,就和我们大唐所说的神仙一样,善良又美丽的那种。”
他喜滋滋地笑开,那般天真无邪,如同一个食了蜜糖的孩童,旋又垂目斟酌,一味难解的迷惘,“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但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和我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好奇怪的感觉呢……”
我愕然怔住,熟谙内情的沧澜却是含笑不语,我遂无奈摆手而笑,“你说到哪里去了,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我还能是妖魔鬼怪?”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的身份非凡,似乎认识好多好厉害的人,我总是有一种不安,感觉你很快就会离开我,再也不回来了……”
如似心有灵犀,我与沧澜目目相觑,均从对方眸里读出了世事无常的黯然,然而为让云隐安心,我轻轻一拍他的脑袋,渊色置之,“说什么呢,以你现在的情况,我还远不能离开,再说真的离开了,我也会经常来看你。”
“你从来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也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希望你不要悄悄地离开,就算要离开,也一定要告诉我,好么?”
迎着他假面掩映下的水润黑眸,我直直看入那瞳孔深处的期盼,勾起小指,浅笑盈盈,“好,我答应你,一定不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终于冁然而笑,恰似雾散云开,毫无一丝一毫的阴霾,纤柔的小指勾住我的小指,萦绕千千结,就此在幻夜霓虹中,缔结一世心灵的契约。
沧澜在一旁静观,唇瓣依是清逸的淡笑,却载了一眸说不清道不清的沧桑。
三人即又联袂而行,在城内东磂西逛,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饱览灯会盛景,阅尽夜市繁华,一路上载笑载言,其乐融融,自不必说。
正自赏玩间,恍惚间若与一抹黑影擦身而过,随之一缕撩人似曾相识的檀香随风飘来,恰似石落清水一般,冉冉拨动了久已波澜不惊的心弦。
我心间春水乍皱,涟漪阵起,不由自主地驻足繁街深处,喧嚣盛处独行寞。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那勾魂摄魄的鬼魅黑影,不可避免地涌入脑海,昔日的一颦一笑,那份不变的霸道邪魅,在此刻如银月破云一般清晰。
是他么?他也来渝州城了?
我心跳如撞,枉然回首蓦,惆怅良多,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人形百态在身畔交错而过,已无从寻觅熟悉的音容笑貌,独留八千惘然空锁。
云隐回首,不解颦眉,“怎么了?”
收回目色,我微微摇头,转身若无其事而去,“没什么,我们走吧。”
云隐莫名尾随而来,沧澜眺着熙来攘往的街道,杏眸敛水三千,若有所思。
自打上次偶遇舒亦枫,我便形成了上街恐惧症,但自封神陵逃出后,他亦不会轻易现身,何况我有面具遮掩,又兼沧澜在旁,亦不必庸人自扰。
甫见街旁柳树下,百姓团团围簇,三人趋近一探,却是一卖灯的小摊,摊架上挂满百怪千奇的花灯,每盏灯上各书一道灯谜,翰墨点点。
摊主以灯谜会友,道是若谁能破得灯谜,便将那盏灯赠送给谁。
所谓灯谜,即是在所给的谜目中,找出与谜面意思对应的一句话。
众人游心翰墨间,恍似参禅入定一般,都垂头细嚼灯谜的滋味。
其中一盏玉兔水晶灯,书有谜面“一骑红尘”,谜目为“《北山移文》句”。
云隐电眼如炬,一语中的,“谜底为‘驰烟驿路’!”
面对举众惊愕瞩目,他凝然而笑,黑葡萄也似的大眸里流光潋滟,宛如智珠在握,分解得不蔓不枝,“《北山移文》乃南北朝孔稚珪所作,文中言‘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标,萧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
云隐滚瓜烂熟地诵文,直至话落众人方才回神,引出一片不绝如缕的惊叹。
摊主当下竖起了大拇指,双目炯炯,赞不绝口,“公子真乃惊才绝艳,能将出处和原文如此精准道出的,老朽还是第一次见到!”
云隐腼腆笑笑,摊主取下其上的玉兔水晶灯,拱手赠与云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