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殿内衣香鬓影,宫婢们各持一芙蕖花式雕漆鎏银云凤献寿盘而入,鱼贯呈上诸般海错江瑶,桌上转眄杯盘晶莹,菜香散逸了满殿。
面对满桌佳肴,我只如木偶般僵坐不动,双眼被蒙在白绸之中。
李盛执起镶金的象牙玉箸,随手夹菜入口,见我纹风不动,双眉一凝,夹起一簇糖醋鲤鱼,冷然递到我嘴边,“吃下去!”
我仍自失魂落魄地静坐,任由满头青丝蜿蜒而下,衣衫凌乱不整。
李盛强自压下满腔愠怒,抬手向殿内众宫婢一指,一双剑眉轩起几重煞意,“你要是不给我吃饭,我立刻让人把这些宫女拖下去砍了!”
威慑冷厉的声音,在宁谧大殿内恍如穿云裂石,惊得众人通身一震!
宫婢们立时花容失色,无不骇然滑跪在地,俯首哭求饶恕。
强自从茫惚中收神,我忿忿咬牙,李盛,算你狠!
摸索着拾起碗筷,我执筷在桌上一番探索,却不防手下一阵滚烫,不慎被乌鸡香汤烫了一记,忙不迭缩回手,却又被李盛一把攥在手中。
他瞧着我手侧的微微红涨,怜惜地蹙了蹙眉,亲自以丝帕包扎系好,又夺过我手中碗筷,在宫女诧异的目色中,亲手小心翼翼地喂我饭菜,那霸道而英挺的面庞隐现柔光,肌肤泛着小麦色的光泽,眉眼间雕饰着无限珍惜。
侍立一旁的宫女们,难以置信的秋波中,私藏着无尽嫉妒与怨恨。
她们倾慕的皇帝竟首次给人喂饭,如此殊荣,定是宫中任何嫔妃前所未有的。
午膳过后,李盛命宫女伺候我沐浴,换上了一袭紫凰锦裳,青丝不束,便将我置于殿内软榻上,旋命人将奏折送来,顾自于案后批阅。
宫阙静谧千古,隐约光影,摇曳在斑斓多彩的轻绢纱窗上,冷风卷着飞叶侵入大殿,拂得轻幔飘扬不定,满殿只闻书页翻飞,寂无人声。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软榻上,心如一潭死水,惊不起丝缕波澜。
半日下来,落日卷罢暮色风月连,灯花一宵瘦,红泪都流透。
李盛批完最后一纸奏折,抬眸望向榻上的我,起身步来,沿着繁花簇拥的毯阶逐级而上,揭开帷幔,探手,轻轻抚摸着我莹白无色的面颊。
我不为所动,声色中不显喜怒,“你要是敢碰我,我立刻就死!”
他手下一凝,轻叹一声,转身坐落榻沿,拣了一只精小的月季冻石蕉叶杯,倚榻酌独酒,冷暖自知,醇厚的语声幽幽,恍若来自玄冥之畔……
“你知道朕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你么?”
“没兴趣知道!”
他闲看窗外一川风月,一壶浊酒熨帖手心,世情冷暖,甘苦尽在杯盏,英眉镀上了一层怅惘,“天下女子皆以进宫受到我的恩宠为幸,无论怎样的人,一旦入宫,必会被宫中黑暗沾染,为争宠而互相勾心斗角。但你却不同,你有一种洒脱自然的气质,无任何虚伪雕饰,世间绝无仅有,那样潇洒自在的你,断不会被他人所染。在这宫中,我看惯了别人的虚情假意,看惯了那些虚伪矫揉造作的女子,唯有与你相处,我才会感觉轻松自在,才能卸下全身防备……”
他搁下已空玉盏,就如放下九五之尊的身份,转目顾眄,黑眸深幽,掩下了一世的惆怅与释然,“所以,纵然身处暗宫,整天面对那些虚伪嘴脸,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便能轻松自在,你总能给人舒心无拘的感觉。”
我对此感同身受,心内悲悯油然而生,“李盛,我并非不知你的苦衷,看似掌握了整个天下,其实是被永生禁锢在无法解脱的牢笼中。我很同情你,倘若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譬如惩奸除恶,作为朋友,我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你,但是,我无法忍受待在皇宫,你将我困在这里根本是徒劳,剥夺了我最宝贵的自由,我怎能再洒脱自在?更无法让你轻松自在,让你快乐……”
他眸里神光微敛,轻抚着我铺散锦褥乌黑如夜的青丝,半生衷肠爬满了肆意的眷恋,“也只有你会直呼我的名字,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尽心尽力的臣子,而是一个能让我开心的红颜知己,难道,做我的女人就那么难么?”
几乎无半分踌躇,我毅然脱口而出,“我宁愿做你鞠躬尽瘁的忠臣,也不愿做帝王之家的嫔妃。”
这一句淡无锋芒,潋滟散入静夜之中,却令他的瞳孔瞬息紧缩点凝!
他蓦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在殿中千回百转,近乎酣畅淋漓,听来却只若魔神降临,“本以为作为皇帝便可得到天下一切,却没想到心仪的女人竟抵死不愿嫁入帝王家,当皇帝真是天大的悲哀,朕真后悔生在帝王之家!”
我暗自悚然心悸,袖中之手不由攥紧,几乎,首次觉得这个男人如此可怕!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无奈悲楚的男子,已重生为一个狠绝无情的帝王!
他不再以“我”自称,而是……“朕”!
他款款立起身来,回身望向朦胧鸳帏后的我,眸中的怒火恍若要溶化冰涧,满身慑人肝胆的威震之气,将方寸之间都笼罩在沉寂若死的压抑中,“朕此生摆脱不了帝王的宿命,既然拥有无上权力,为何不将它充分利用,朕得不到快乐,你也别想得到自由!朕现在总算知道帝王的唯一用处了……”
他俯身凑到我耳畔,如同鬼魅的轻语,每一字的吐出,都格外惊心动魄,“至少,朕能用至高无上的权力,永远困住你,你,休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他霍然拂袖而去,黄袍衣摆拖过锦毯玉阶,掀起一片彩色花瓣的香雨,水晶珠帘在他身后被拂得晃动不定,寒铁般的声音遥掷而入,“从今以后,你必须每晚住在承欢殿,朕就睡在中殿守着你,你休想踏出皇宫半步!”
我只觉得一时之间,数日来的悲苦委屈,如同破堤的冰河一般,肆无忌惮地汹涌泛滥,在紧闭的眼中凝结成绝望之泪,悄然溶入白绸之中。
异世的繁花似锦,穿越千年的命运,终在无尽的颠沛流离中,灰飞烟灭……
檐下轻风拂铃声声彻夜,蜡烛有心似有情,替人垂泪到天明。
此夜,我皆处于半梦半醒中,整个人如失了魂魄,茫然不知日后何以为继。
周围,除了死寂,毫无半点风吹草动。
夜月似玉钩,珠帘凌乱秋意,映得满殿清辉滢滢,月影婆娑。
混沌的梦境中,恍惚潜入一缕清柔的音色,缱绻在神识深处,挥之不去……
“丫头……丫头……”
沉重的双眼无法睁开,**********胡乱摸索,指尖触到轻软的衣料,犹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紧攥不放,“你……是谁……”
犹如暖雪一样清润柔软的手,轻轻握住我颤抖不安的柔荑,他的声音仿佛从梦中传来,忽远忽近,难以捕捉,“是我啊,丫头……”
清远的声音,伴随着淡雅的兰花香,酿成一泓温泉扑面而来,嫣润的暖意苒苒浸入心中,让人只觉似瞬间寒谷回春,涤荡了久结的心愁。
紧紧捉着他的手,我激动不能自持,“沧澜……是你吗?”
清幽一叹,潋滟入耳,“是我,丫头,让你受苦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斜坐在榻沿,玉手挽流觞,轻理着我散乱铺泻的秀发,掌中流年一握,跳脱秋生腕底香,“我是来带你走的,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一瞬,我近乎狂喜无法自拔,死死拽着他的手,唯恐身边之人不翼而飞,竭力地抬起头,“带我走,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待在这里……”
“丫头,这是你说的,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幻幽界吗?”
这句话,恰似一盆冰水,当头浇熄了我满腔希冀,我瞬时心灰意冷,颓然躺回榻上,“幻幽界……原来,你是来带我回幻幽界的……”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立刻带你离开这里。”
毫无留恋地,我静静松开他的手,一帘悲思清秋染,“不……我不要去,那里跟这里,有什么区别?对我而言,没有自由,哪里都一样。”
“丫头,经历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这么执着?”
他颇有些啼笑皆非,徐徐掀开我的左袖,雪白的纤臂落入月华氤染中,莹润得犹若透明,肘上一截却被绷带层层紧缠,即是尚未痊愈的箭伤。
“我……不会改变的,谢谢你来看我,你走吧……”
一声怅叹逸出唇角,他的玉指在我臂上凌空一划,绷带自行向两侧散开,露出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你怎么这么傻,就算是暂时答应,骗骗我也不行吗?至少可让我带你离开这里,以后你若要逃,我又如何拦得住?”
我摇首,淡抹哀愁,一种驱之不散的阴翳,悄然爬上眉间心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欺骗朋友,若是我答应你,便是对你的承诺,便不能背弃承诺,我不想做背弃承诺的人,不想……那样伤害你……”
他不禁为之一愕,唇稍漾起一泓苦笑,莫可奈何地摇首,眉间积淀了百世情殇,“傻丫头,你永远都是这么傻呢,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我不言,心中千愁万斛。
他覆手于伤痕上,一股澄净的灵力从他手中脉脉传来,瞬息止住了那隐隐微痛,狰狞的伤口竟一分分愈合,转瞬间完好如初,无留鸿爪雪泥。
“我说过,只要你不愿意,我决不勉强你,你不会改变,我也不会,什么时候你想回来了,就呼唤我的名字,我便会立刻来带你走……”
他复将我的雪臂纳入袖中,又为我谨慎盖好锦衾,“丫头,照顾好自己……”
随着一声幽渺的轻叹,清幽的兰香已在风中淡去,暗夜里再没了他的气息。
恢胎旷荡的大殿里,徒留我枕月听云唱晚,独饮一夜如霜寂寥,一夕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