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
远处的冷流云嘶声低喃，在茫茫人海中几不可闻，却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浑浊的空间中，他急促的呼吸，狂乱的心跳，赫然可知他在隐忍着伤痛。
挟持皇帝，可是罪大恶极，诛灭九族、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夜色如魅，皓月从云絮中游出，又隐入雾里，映得万千宫阙忽明忽暗。
仿佛难以置信，李盛的呼吸滞了一瞬，随即剧烈地起伏，声音中森然怒火暴涨，连满庭流火，都似为之一黯，“林飘飞，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怡然不惧，“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放了他！否则我就杀了你！”
“你敢？！”
凛然迎上他逼仄的目光，我将剑锋贴紧他脖颈几分，“有何不敢？！”
“他擅闯皇宫已是大罪，朕不能放过这个刺客！”
“是我带他进来的，如果他是刺客，我就是主谋！”
“你、你可知你犯了滔天大罪！女扮男装考科举，又纵容刺客，朕不治你罪已是万幸，你竟还一错再错，不知悔改，你究竟要置朕于何地步？！”
这一迭连声怒斥，劈头盖脸而来，有如一瓢冷水，当即浇熄了我鼎盛的气焰！
“我……”
轻抿失色的素唇，我黯然垂下双眸，却也只作了无言以对。
他说的没错，我屡次给他添麻烦，却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
一阵凉风自太液池上卷来，吹乱了我流泉般的秀发，拂过他近在咫尺的脸庞，流火映染出他晃袍的纹理，冠冕垂下的累坠流苏，随风叮当作响。
周遭禁卫举兵相向，却均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不慎让龙体受损。
冥冥之中，忽觉眼前骤明骤暗，微妙的空气波动拂面而过，我心下却只如明镜台，不禁抿嘴笑一线苦涩，“别晃了，我看不见。”
李盛的身子一僵，“怎么可能，你竟能抓住朕！”
“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感觉得到。”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中带了三分好笑，七分钦佩，“像你这样的高手，在千军万马中毫发未伤地取上将首级，定能不费吹灰之力！”
“承蒙夸奖，我对打仗没兴趣，也不想和朝廷扯上关系！”
“就算杀了朕，你们也逃不出皇宫，劝你还是把剑放下，朕恕你无罪！”
他的声音阴郁莫测，不盈一茎一草的慌乱，却带着一股焚舟破釜的锐芒。
敛起飘摇宛如浮萍的乱绪，我暗自握紧手中的三尺青锋，淡笑以对满场肃杀，“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命如何，就算逃不出去也无所谓，大不了一死。你可是九五之尊，你的命要比我们的命珍贵多了，到底放不放？！”
恰如雷霆凝聚，他一拳捶碎身畔的灯柱，语带惊怒，“你竟敢威胁朕？！”
“那又如何，我只要你放我们走，让我们安全离开这里！”
我隐觉他的眸光从我身上撤离，转而投向冷流云所在，浑身散发着凛盛的不甘与嫉妒，硕健的身形，立成笔直一道，拳头捏得咯吱直响。
千众沉寂的当口，仿若连这深宫凝重的夜色，亦在他面前败下阵来。
我已是汗湿重衣，心中未有十足把握，倘若他执意不肯放人，我亦束手无策，大不了与冷流云共生同死，一线生机，全在他一念之间！
暴雨将至，雷声阵阵轰鸣，铅染似的乌云遮天蔽月，清朗天地变就昏冥浓浊，莹亮的闪电划破夜穹，照得尘寰一片惨白，明暗间更现阴翳。
千军肃穆中，李盛缄默少顷，目光落回我脸上，以指捻起我洁润的下颚，意兴阑珊地摩挲着，“让朕放了他可以，不过朕有个条件！”
我蹙眉，惴惴不安，“什么条件？”
“他可以走，你必须留下，留在朕的身边！”
“什么？”我手下蓦然一颤，唯恐之事，终于被道出。
果然，我还是无法脱身……
“飘飞，不要答应他，就算是死，我也不要你屈从于他！”
冷流云不堪重伤地轻咳不绝，手中星月剑抖出痛苦的清吟，却只是徒劳挣扎。
眼下看来，冷流云重伤，我失明，就算我们一路挟持李盛出了皇宫，却无法逃出京城的搜捕，迟早要被捉回，最终也只是在劫难逃。
为不成为他的负担，只能让他先逃。
纵然要接受最害怕的事，失去我最珍贵的自由，我亦别无选择……
静聆水吟，我黯然垂目，只觉得一阵痛意深入骨髓，苍穹雷鸣滚滚，几要将此言湮没，“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他，我留下来。”
“这可是你说的！”李盛得意的声音传来，他霍然一挥袍袖，“放他走！”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伴着少年悲痛的呼喊，天地沉寂之间，又一道剑意破夜而出，席卷疾来！
我持剑将李盛逼至石栏边，回首探向冷流云的方向，肃然正色，“你要是现在被抓，不仅救不了我，还会白白丧命，如果你不想我死，就快走！”
“飘飞，不要……”
“快走！否则别怪我不认你这个朋友！”
气氛凝滞了一瞬，隐忍的切齿声中，一缕风息掠上飞檐，在夜空中飘逝而去。
茫茫尘世间，再无那熟悉的松枝淡香，一切又陷入沉寂之中。
李盛的声音迎面传来，平静无波，“他已经走了，可以放下你的剑了，别忘了，你刚刚说过什么，你要留在宫中，不许再离开朕！”
静静地，我莞尔一笑，自有一番云淡风轻，“皇上，你不觉得把一个刺客放在身边会寝食难安吗？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我送入天牢吧！”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语声恼怒，“你是故意的！”
“你说呢？比起皇宫，还是天牢更适合我，在场的各位也会同意的吧。”
“你眼睛看不见，怎么能去天牢吃苦！快随朕回宫修养！”
“我林飘飞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苦，用不着皇上担心！”
颊边的发丝被撩开，他凑近我耳畔，近乎魔魅地轻喃，“你想逃离我，做梦！你不想待在我身边，我偏要绑着你，让你一辈子都逃不掉！”
我心下一骇，瞬时苍白了整副素颜，只觉浑身都似坠入冰窖之中！
持剑之手颓然垂落，我不胜惶恐地连连后腿，任由黑夜将我吞没。
寒风萧瑟，月倚云巅，我终于走进了，最深的梦魇当中，狼狈地，由笑傲天下的潇洒中，滚入囚笼般的宫闱，坠落永劫不复的深渊……
终究，还是躲不过！
轻雨如烟，淅淅沥沥地洒落下来，消瘦了香榭夜的呜咽，让乾坤都静谧下来，偶尔被轰隆雷鸣吞噬，尘寰的凡事纠葛，都在雨中淡却飘渺。
冷流云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不管怎样，也不会将我独自留在宫中……
然而世事难料，纵然他百般不愿单独离开，却也被我强迫逼走了。
对我而言，自由无与伦比，但是，自己最珍视之物，怎及得上朋友性命。
所以，为了救他，我宁愿放弃自己的自由……
雨中一片朦胧意，世界瞬间失去了华彩，凋落一季葳蕤。
彷徨怅然之际，一股慑人肝胆的杀意，穿透绵绵雨幕，从身后千重突袭而来！
我惊觉间蓦然回身，迎着来袭之物一剑挥下，不觉空中又穿过两道啸响，来物劈落的瞬间，左臂蓦然一阵刺骨的惨痛，一箭深入血肉半截……
“啊……”
一道惨叫刺穿夜色，带着震人心魄的凄厉，让众人都可觉那蚀骨的惨痛！
我颓然坠倒在地，通身止不住地瑟瑟颤抖，几乎要因极致的厉痛昏厥过去，所有的感觉都被压制下去，惟有这股锥心的刺痛，无止境地蔓延！
伤，并不算什么。
但是，因着药力的作用，痛觉却是比平时增强了十倍！
殷红绚烂的血，从铁箭周围缓缓氤氲开来，染红了臂上大片白袖，被冰凉的雨水一浸，便流淌入石地缝隙之中，蜿蜒成一条细细血河。
雷霆般的暴怒，从李盛身上蓦然迸发出来，他猛然推开身边的护卫，疾步踱至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我揽入怀中，却将怒欲挫骨扬灰的目光，投向了袭击之人所在，怒吼如雷，“赵凌寒，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伤她的？！”
我抱着身子颤抖不绝，冷汗和着雨水盈满了苍白面孔，双唇亦愈渐失了血色。
原来……出手的是赵凌寒……
赵凌寒一身幽冷，在雨中单膝跪地，“回皇上，她是刺客，微臣只是为护驾。”
李盛虽是怒火鼎盛，然刻下众目睽睽，他所作所为俱是有功无罪，是以一时也不好怪罪，只得愤愤地抱起我，向宫廷深处亟亟步去……
“给朕传太医！”
李盛在撑伞太监的随侍下急匆匆行过游廊，踏入承欢殿中，旋将我置于软榻上，然为方便诊治臂上伤口，只能趴伏着身子，榻边围了三个太医。
殿内燃了两排蜜蜡，金炉次第添香兽，袅袅熏香焚散了满殿沉闷。
此时药效已退，左臂的痛楚虽未完全消褪，但与先前相比，已是微不足道，这般由天坠渊的落差，让我瞬间虚脱下来，冷汗早****了棉枕。
李盛不顾雨湿的黄袍，寸步不离地坐在榻沿，眼见我痛苦不堪，一双手颤颤巍巍，欲进又退，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一腔抑郁烦躁，都付之对太医的怒喝，“你们马上给朕医好她！要是敢弄痛她，朕就砍了你们！”
众太医唯唯诺诺称是，额上都不由沁出冷汗，围在榻边忙活开来。
满殿里衣香鬓影，众宫女端着各样器物进出不迭，扰乱了整个如晦雨夜。
一番忙活下来，左臂的箭伤已处理妥当，敷过止痛药膏，又以绷带包扎整齐，痛楚几已烟消云散，惟剩若有若无的隐痛，却已无碍行动。
众医又为我诊治失明的双眼，然而察言观色一回，却是一筹莫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