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此处的官员竟全数在场,倒不像臆想中的无所事事。
西侧一排中空置一公案,上设斗大的汝窑花囊,插满一囊水晶球似的紫薇,左置盛满娇绿玲珑佛手的三彩盘,右架上悬一青瓷比目磬与小锤。
南排东窗边亦有一空案,除却一应笔墨纸砚,却别无他饰。
满楼官员在各自公案上阅书挥毫,寂然无半点人声,恰似幽冥死域一般。
赵凌寒被安排在西侧的空案上,我则在靠东窗的南排,正对三丈外北排首位的户部尚书,他正心无旁骛地挥笔批阅,颇有以身作则的风范。
户部设有尚书一人正三品,侍郎二人正四品上,郎中二人正五品上,员外郎二人从六品上,四司长官四人,十一人在此层,底层则为低阶官吏。
既然户部是管财政的,那么主要工作就是……做账!
但见那户部侍郎携来数本册子,双手呈递至赵凌寒案上,俯仰唯唯地赔笑,实无杪黍官威可言,“这是已核算好的关于幽州赈灾各方面的用度,赵探花稍微复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错误,若无别的问题再叫我好了。”
我方甫松懈一口气,忽闻砰的一声震响,一叠半人高的册子倏然堆在我案上,户部侍郎在案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这是关内道上半年的赋税资料,你根据不同分类进行统计分析,限在明日早朝后完成交给我!”
我立即瞪直了双眼,“明天?没搞错吧!!”
一道的账,别说我一个人,就算一群人也绝无可能在半天之内做完!
“你没听错,再不开始浪费的是你的时间,与我无关。”
抛下此言,他振袖而去,坐定了我左边的公案上,自顾自地工作起来。
我犹未从震惊中复苏,暗忖这安排不公至于此极,我的工作重如泰山,而赵凌寒的却轻如鸿毛,抬首却见对面户部尚书似对此充耳不闻,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顿时五内激起一股子滚沸的愤懑,心知自己不为众官所容。
纵然心有满腔积郁,但观满座官员工作入定,俨然两耳不闻窗外事,赵凌寒亦不在例外,我也只得藏怒宿怨,埋首着手手头的乱麻。
诸官私下里眉高眼低,不时向我投来不屑的目色,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讥嘲。
做账确斯烦不胜烦,处理着车量斗数的繁体数字,我只觉脑中如有千丝纠缠,眼前若有万蚁乱爬,只恨不能连同着三千烦恼丝一同撞灭在墙上!
便在我烦闷欲狂之际,迎面袭来一道声音,生生将我拖出崩溃的泥潭……
“林状元。”
“啊?”
茫然抬首间,只见户部尚书犹在案上笔走龙蛇,一双睿智精目镶嵌在沧桑的面容上,却慢条斯理地将话掷向我这边,“你过来一下。”
我狐疑下应声而起,蹭到户部尚书案前,却见他搁下毛笔,将案边一叠叠书册塞到我手上,一壁言类悬河,“将这些送到御史台的御史大夫手中,这些交给大理寺的卢寺卿批阅后拿回来,再去翰林院取大运河的修建史料,去工部取益州筑河堤的账簿,不知道路自己去问,限你三柱香内赶回来!”
我一时被这连珠炮似的话语轰住了,怔怔抱着山高的资料,恍见他竟真取出三香一鼎,将一炷香点燃,遂抬眸回视我,“还不快去?”
被此冷厉眼神一触,我只如打了个雷,登时聚回散落的三魂七魄,慌不迭远遁而去,足下风烟萦绕,雷腾云奔地辗转于宫城与皇城各官署间。
因我全然不识路线,途中信手抓了个官吏,许以丰厚报酬,让他为我当场画下皇城与宫城的布局图,自己再按图索骥,一路凌波微步不息。
即便如此,若要完成任务也决计不易,可谓是一波三折。
起先寻至皇城西边的大理寺,却被告知卢寺卿不在此处,道是有事去四方馆,至此又被告知他已转去门下省,最后得知他又已回到大理寺。
拾起如沤浮泡影般散落的挫败感,我不再追踪卢寺卿的踪迹,只得先到附近的御史台,却又在此饱受冷遇,众官皆对我的询问置之不理。
扫过依然故我的官员,我立定广楼中央,浑身散逸出阵阵无形的寒气,一波暗劲沉凝若山,掀起人人案上书页翻飞,口齿间渗出丝丝阴气……
“我最后再问一遍,御史大夫在哪里!!”
每一字都重若万钧,宛如一柄出鞘利刃,惊心动魄地植入每个人的心肺间!
众官骇得魂不附体,满场沉寂的当口,一缕声音从西北楼上幽幽飘来……
“本官在这里。”
众目睢睢下,我腮边阴霾霎时如潮汐冲滩,消褪得荡然无存,再无从寻出幺蔑痕迹,一笑若大地回春,“打扰各位了,大家继续。”
不顾仍自石化的满座,我已如轻烟一拂而过,终将资料交予了御史大夫。
至此耗费了一炷半香,我马不停蹄地奔赴翰林院,一入门即目见同堂工作的朱潇与尹筠,不顾二人满目惊异,我忙将怀中书册堆在朱潇案上,气喘吁吁道,“大哥,快、快给我找大运河的修建史料,我时间不多!”
朱潇抬眸觑定我,不散的迷雾积淀在俊靥上,“你怎么累成这样?”
我不容分说地将他从座上拽了出去,旋即自己取而代之,侧首趴伏在案上,索寞乏气地摆摆手,“快去啊,让我休息会,我不行了……”
朱潇啼笑皆非地摇摇首,即转身向书库而去,邻案边的尹筠当下凑了过来,唇稍漾起一泓风流笑波,“林公子,户部的工作可还好?”
“好个屁!”我不假思索地脱口,嫩若春笋的纤手指着颊边汗珠,犹自喘息不定,“你看我这样子能好吗?这样下去我早晚得累死!”
他双手一摊,爱莫能助地耸耸肩,“林公子只能好自为之了,那赵公子呢?”
“一提我就来气,凭什么我干折磨死人的活,他却可以那么轻松?!”
“这个……可能是丞相大人知会过的吧……”
恍惚望着天外青鹤衔云过,我心际忽有一事悬而不决,倏尔灵识雀跃,抓过尹筠悄声细问,“我问你哦,翰林院是不是有很多资料啊?”
闻言,他当即摆开一套风雅态势,侃侃谔谔如数家珍,“那是自然,翰林院既为编书撰史之处,所藏书籍为天下最多,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星象命理,甚至道典佛经,世间万象杂学,无奇不有,以供查阅参考之用。”
我一时闷怀顿释,“嘿嘿,那就好了。”
他全然摸不着头脑,忽闻一迭步声蔓至案前,乃是朱潇携书而回,我即刻起身将他拽至门外水廊下,谨小慎微地举目环顾,见四下无人方卸了戒心,在他探寻的目色中垂眸扭捏道来,“大哥,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他左手托着一叠寻出的书册,帽后两片展脚幞翅微微颤动,觑着我的笑眸深若玄潭,“我们之间还用什么拜托不拜托的,什么事直说吧。”
“大哥在翰林院的机会多,能否帮我查找关于一样东西的资料?”
“什么东西?”
“破晓天书。”
回视他面上的惊愕,我淡淡莞尔,倚栏俯睇一湖独幽琴曲波,掰了桂蕊掷入水面,引得游鱼接踵浮上唼喋,“我考科举进宫,其实是为了帮冷流云找破晓天书,只有翰林院藏书最多,或许会有关于天书的线索。”
他拍拍我的肩,唇角一弧温存羽化,在檐影水光中明暗流转,“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有空在书库帮你找找就是了,但是不一定能找到。”
“谢谢大哥!”我灿然开颜恍如晓雨初晴,却陡然通体一震,刷白了半边素靥,“糟了,时间快不够了,我得赶快回去,大哥有空再见!”
未待他反应过来,我一把夺过他怀中书册,又回屋搬过置在案上的书堆,一面口中喋喋,一面身似浮光掠影,一如来时般足踏烟云而去。
所幸这回倒还顺利,在大理寺成功找到卢寺卿批阅,又在工部取过账簿,方抱着一怀书册急急回到户部,一股脑儿堆在了户部尚书面前!
而此时此刻,第三炷香恰巧焚化成灰烬浮烟,直是千钧系于一发之间!
若非我一路轻功不停,换做任何其他人,也绝无可能做到。
然则我方甫回到自己公案,落座不过一盏茶顷,又有另一声音遥遥抛入……
“林状元,麻烦你过来一下!”
“林状元……”
于是焉,这整个下午我忙得脚不沾地,被这群官员恣意使唤来去,轮着番的变相整我,直至黄昏时群官皆散,我始能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此际残月朦胧,由东窗纵心骋目,皇城重楼旧影绰,庭中烟树苍苍不尽平芜秋,傍晚风雾岚之蛙声,聆月辉竹薄之雉雊,但觉心旷神怡。
尚书省院已人寂灯灭,惟户部顶楼灯影绰约,东角案上一盏琉璃灯静燃。
收回临窗瞻眺的视线,我重行埋首账堆中,毫端蕴秀临霜写。
皇城外三更玉漏敲响,户部的灯犹未熄去,以米粒之光抵抗着夜色的沉寂。
万籁俱寂的深夜,旋阶上凌空响起一阵步声,绵延上至顶层,昂藏的身形逐分笼入荧爝晕染中,一种慑人的凌厉森寒,散遍楼内每个角落。
灯后影绰人消瘦,白衣儒装的少年竟似全然不觉,伏在案上纹风未动,左右案边各置着一堆书山,夜风从窗中缱绻卷入,拂起扉页纷飞。
赵凌寒徐徐步于案前,柔淡的银辉由窗外映入,将少年美动天下的睡颜映得莹润近乎透明,蝶翼似的睫毛斜斜投落在脸上,盖住了那双盈盈清眸。
他凝瞩不转地注视着月下睡颜,竟不可自拔地沉浸其中,甚连他自己都浑觉不可思议,往昔不可一世的冷酷高傲,一寸阴间消融于无形。
他让父亲将自己与林飘飞安排在一处,以便监视,但现在他却不知该如何。
宛转回梦之际,他扫过案右边已完成的那堆书册,掐灭了毁坏少年工作的计策,转而搬过琉璃盏与左边书堆,折回自己案上,旧色挥毫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