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荒谬莫名的戏言,登时惊乱了殿内群臣,惶然犹如惊弓之鸟。
其实多半时间都花在路上了,我没来过宣政殿,大明宫又大得不可思议,我只记得大体方位,便根据太阳判断方向,摸索着来到了这里。
李盛已然洞幽烛微,面上依是逼人的英气,眸中却深不可测,“狗?宫中从未听说有谁养狗,不知是谁家的狗竟敢拦住状元?”
双眸潋滟流波,有意无意地睇向身旁惶然埋首的丞相,我意味深长地莞尔,“微臣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只知是一只母的十几只公的!”
侍立帝座旁的太监总管一步跨前,臃肿的手捏成兰花状,朝我戟指怒斥,“大胆林状元,竟在朝堂之上口出秽言,该当何罪!”
“退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
这一声雷嗔电怒,带着决然的威仪压迫,惊得太监总管面色一骇,慌不迭退回侍立,点头哈腰地恭维,“是是,皇上教训得是,老奴知罪。”
丞相依然不依不饶,一派雄浑的理直气壮,纤毫毕现地呈现于形色之中,“皇上,林状元迟来已属大罪,他昨夜又在太液池与公主打闹,扰乱皇宫,更是大不敬,如此蔑视皇家威严之人,按大唐律例理应处死,以儆效尤!”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举众哗然,众口嚣嚣,一时间弹劾诋毁怕不有百十,如柳絮一般倾天飞来,或随声附和,或言罪可从轻,莫衷一是。
烦郁与愠怒一刹那交织在心头,我心底下恨得发痒,却空对此一筹莫展。
好你个老狐狸,被你抓住把柄了,一心想致我于死地。
朱潇躬身再拜,俊眉紧蹙一线,“皇上,林状元少年无知,昨夜恐是迫不得已,且他实属难得的人才,还请皇上三思,免去状元责罚。”
周太师持笏越众而出,紫色衮冕与赵丞相同符合契,一径言之凿凿,“林状元多番蔑视我朝威严,如此轻狂之人若不治重罪,我大唐颜面何在?岂不让天下百姓笑话?更有甚者会效仿林状元所为,后果不堪设想!”
“请皇上治罪!”
一声波澜恢弘的齐呼之下,殿内过半群臣齐齐跪伏请旨,那些贵胄进士亦沆瀣一气,呼声浩荡划一如惊涛排浪,翻翻滚滚卷遍整座朝殿。
扫着殿下伏跪请示的百官,李盛浓墨似的剑眉一轩,暗下权衡取舍,秋风吹过他额前的冠旒,碎光摇曳之下,更映得双目幽深,神情难辨。
李盛接过太监总管呈递的金龙镇纸,扫过种种弹劾之言,赫烁英眸锁定丞相,“丞相言重了,林状元这些确属小事,不该受此严重责罚。”
丞相鹤立鸡群般立于伏跪群臣中,微捻儒雅长须,笑里藏刀隐杀机,不愠不火地侃侃道来,“既然圣意如此,不妨给状元一个机会!”
毕竟为官也得看皇帝脸色行事,否则就算一朝得逞,日后却也不会好过。
“什么机会?”
丞相精密细眼中,掠过一抹道不明的流光,“天意!”
李盛执笔之手微顿,眼光锐不可当,“丞相这是何意?”
“不如就由上天来决定林状元的生死……”在群臣疑惑瞩目下,丞相左右踱步起来,紫袍上的金鱼袋神秀夺目,一如他彰显的赫赫官威,“在两张纸上各写‘生’与‘死’字,让林状元自己选择,若他选中了‘生’,便免去他的刑罚,若是选中了‘死’,则必须处以死刑,皇上意下如何?”
李盛沉吟不决,“这……”
“以天意来决定他的生死,天意认为他该生,那么证明他是上天选的状元,该给他机会,倘若是死,也只能顺应天意了……”
众臣听着这含沙射影之言,俱是茫然如在云端,不解其意,但其辞冠冕堂皇,字里行间无懈可击,频频起身之间,却也不谋而合地颔首附和。
事至无可挽回之境,李盛无奈下只得应允,睇我的眸私藏难以磨灭的留恋。
丞相一派得逞的笑意,眼中锋芒,如归鞘神剑,深藏不露,觑向进士左首恭立的赵凌寒,“那么就让此次科举前三甲的探花来准备吧!”
我垂首睇着丈外的青金石帝阶,心中一片灵台如镜的恍然。
他儿子定知父意,必会在纸上动手脚,让我毫无生路可寻,真够狡诈!
李盛不谙其意,空对着富丽堂皇的宫阙,叹得无奈惘然,挥手应允了此事。
赵凌寒收到丞相丢去的示意眸光,寒铁般的瞳孔一凝,凌波神动间,自有一泓高华凛然之气,在文武百官惊疑视线中,潇潇退出大殿。
少焉,却见赵凌寒双手各托一个鎏金漆盘,盘上扣只金罩,大步流星地入殿沿毯而来,脑后的素白幞头双翅,因着他每一步落下,微微颤动。
他顿足于我面前,古铜色的面孔古井不波,“林状元,请。”
百众屏息聚目之中,我觑着金罩上倒映的莹白韶颜,暗暗攥紧了袖下十指。
想必这两个里面都是‘死’,我选到哪个都难逃一死。
不过,也并非毫无办法……
殿内一时间噤若寒蝉,冥冥中若有一团黯云,沉沉压抑在众人心头之上。
生死,全在一念之间!
深吸一口初秋的凉气,我平息了血液中的乱潮,缓缓伸手向右侧金罩,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攫住皓腕,转首映入朱潇忧波翻腾的明眸。
“四弟,你要谨慎啊,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他自然不知丞相与我的过节,也不知道赵凌寒会放两个‘死’字上去。
“放心吧,没事的,我相信我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我笑拍他的手背,他叹过退立一旁,俊眉紧颦,晨风不散愁千点。
满殿肃穆中,我款款打开右边金罩,拾起红锦上静躺的一纸雪浪笺,以隔绝所有人视线的角度捧在手中,偷瞄一眼,旋即合在双掌之间。
丞相手执黝黑的山羊须,眼中快意大现,一星讽刺流光犹如暗箭向我射来,“怎么,状元,你选到的究竟是什么字?快给我们大家看啊!”
朱潇的面孔在瞬间骇白,“四弟,难道你选到的是……”
迎着满殿齐聚而来的目光,我将双手捧于嘴边,迅雷不及掩耳地塞纸入口!
丞相霍然惊醒,忙眼语颐指侍卫前来阻止,气势汹汹携剑而来的侍卫们,在我惬意的饱嗝声中,化为一尊尊栩栩如生的石雕,围立当场!
“林状元,你好大胆子,竟敢销毁证据!”丞相振袖厉喝,又似觉察到蹊跷,一笑如冰河封冻,“那么说来,林状元选到的是‘死’了!”
这一声惊雷般斩钉截铁的断言,令群臣悚然心惊,亦教殿内沉寂若死!
侍卫纷纷收剑退出,李盛面色已如黑铁一般,朱潇双唇惊颤难发一言。
我在阶前碎步兜转,浅踏声在忽变沉静的殿内清晰惊梦,一根纤纤食指来回晃悠,“预知我所选为何,且看赵探花盘中剩下一字!”
话落,我倏忽掠向赵凌寒,龙爪手闪电劫向他手中漆盘,却被他横臂挡住,遂迎面一脚踢飞漆盘,顿时空中盘罩分离,雪白的纸笺飘荡开来!
百众惊异之中,两人一同飞纵向纸笺,我当空一道旋风踢,顿将措手不及的他踢落下去,同时伸手攥住纸笺,轻飘飘地落于阶前。
我翩然回身,将纸笺展示给殿内众人,只见雪浪洒金笺上,淋漓书就的“死”字宛然在目,一时间,所有的惊疑猜忌,都化为云破月开的恍然。
回眺帝座上的大唐天子,我游衍笑开朗月一色,“皇上看清了,既然这张是‘死’,那么微臣选中和吞下的便一定是‘生’了,对么?”
我之前所选那张确是死,丞相用两个死字来置我死地,我正好利用逆向思维,借助他创造的机会,将绝对死路转化为绝对生路,反而不用担心选错。
朱潇释然长出一口气,摇首叹笑之间,染上了三分啼笑皆非。
“林状元所言正是!”李盛拍案直笑,笑声在宣政殿内荡气回肠,目间带出不羁的英姿,含光瞥向阙下丞相,无上的威仪锋芒必露,“丞相,既然林状元选中了‘生’,便可免去他的责罚,丞相的主意果然妙啊!”
怔愣已久的丞相,当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勉强扯开一道僵硬的笑,只得持笏一拜,偃旗息鼓作罢,“皇上圣明,全凭皇上决定!”
殿内百官悉数归位,宣政殿又恢复了以往的肃穆,朝员按品持笏,五品以上持象牙笏,六品以下持竹木笏,我则持竹木笏立于进士左首。
李盛翻阅着御案上的奏章,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关于进士的工作,除了科举前三甲按例入翰林院,其余进士吏部可安排好了?”
“回皇上,其余进士八十六人的工作都已安排妥当,请圣上过目。”
吏部尚书呈上一道折子,由太监总管下阙接过,复折返转呈李盛。
李盛展开折子细阅,不禁臻首赞许,英眸神光外溢,连额前流珠都遮挡不住,“果真不负朕所望,安排有理有据,一切便按你所奏。”
吏部尚书方欲回话,岂料被赵丞相先声夺人,“启禀皇上,微臣有事要奏!”
群臣俱是一惊,李盛从奏折中抬首,“丞相但说无妨。”
“微臣以为,翰林院的工作事关重大,林状元年幼气盛,暂时不宜担负。”
他言下花遮柳隐,其中蕴藏的险刻诛心,恰如玄冥里的幽灵,悄然露出獠牙。
我径自恨得攘袂切齿,你奶奶的赵丞相,年纪小也有错啊。
李盛剑眉一敛,将手中奏折搁置御案上,颜上不露半点喜怒,“林状元年龄虽小,但确有真才实学,况且历来都是科举三甲入翰林。”
“回皇上,朝廷中并无规定三甲必须入翰林,臣以为不如先将别的工作交予林状元做,借此多加锻炼,日后再行定夺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