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花开,旗镇五颜六色的夏就来了。
关东山的花,是从冰凌花开始的。
满山还枯着,老草根上,朝阳坡里,路旁沟边,细瞅,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绿草芽。冰凌花,就顶着一小块的冰雪,开了!
榛柴棵子,还没融尽残雪哩!地泥泞着,晨早,还结成冰凌状。枯叶里,榛丛底,山道旁,蓦地发现,有指顶肚大,桔黄或香白的一朵,震奋人心的。
冰凌花开,总是要顶着一点冰雪的。
冰凌花开了,关东山的春,就真的来了。才明白,春原来是躲在花蕊里的呵。
荠菜花开了,苦菜花开了。剜些菜,去鲜鲜苦苦爽爽,那寡淡了一冬的嘴。
婆婆丁花开了,却是硬塞进你眼的。先是在小道边,杖子旁,草丛里,田地间,接着,漫山遍野的绿草丛中,数不清的,成千上万朵婆婆丁花一齐绽放,金黄黄一片片,耀你的眼。到哪里也躲不过的,遍地是,裹挟着新雨后的露水珠,山风里,真是香得醉人哎。
小孩子边采着边唱:“婆婆丁,开黄花,婆婆死了我当家……”
编个金黄的花环儿,套到脖子上,或戴在头上。
婆婆丁花,还没飘散成漫天飞舞的伞毛毛,乳白、紫红的蒲公翁花已经开了,成堆的小兰花也开了。
小兰花开的时候,一山一山地就都深绿起来。树呵,榛丛,都绽开小孩手般的叶子。小兰花开得太娇,极细嫩的一根茎儿,高高地挺起几支如豆的蓝骨朵,再爆出朵小花,颤着丝丝的黄蕊,真真的叫人怜爱。却是太脆嫩,轻轻一碰,就会折成好几截的。
小兰花开了,大兰花就开了。鹿林花开的时候,黄合花便四、五支一齐高探出绿叶丛,金英英儿地绽放开。芍药花,已爆成蛋黄大一个骨朵,挣裂包裹着的绿皮儿,透出里头的粉白。
芍药花就要开了!
刚刚还是托着残雪的冰凌花呢,一转眼,芍药花爆一团骨朵了。火辣辣的夏,已经来了。
芍药是关东山的牡丹。芍药花开的时候,旗镇正是芍药花榜,闹得火热的时候。
山里的芍药,铁镐刨了,栽到院里,门前,就成了家勺药。旗镇很多的人家,院边上,园子里,栽一丛丛的。也有黄合,斜探着黄灿灿的喇叭花,极好看。路过的人,常伸手揪了,一边走,一边揪一片片叶,嚼进肚里去了。红合虽是更艳,却没人吃。
不少的人,挎着篮子,坡草里,树林中,揪一筐筐的黄花头,回家晒在斜屋顶(洋铁皮的)上,或院子里。等到八月节,过年啦,炒肉吃,香死人!
芍药花却不能吃。赓先生说,芍药的根,是一味药。效能镇痛,通经活络。每每在开出的药方之中,都要增加芍药一味。赓先生药铺的药,大都是他背着药篓儿,西山、南山上刨的。
烟客在山里种烟,常看到赓先生背着药篓,提着药镐,在草里寻。黄芪呀、龙丹草呵,山苞米,黄瓜香,连乱缠乱爬的穿地龙……。
到家,再一味味地分捡,冼净,阴干了,再切成片,装放在药匣子里。
赓先生说,当年神医李时珍,着奇书《本草纲目》,上说:
“‘天地造化而生草木,刚与柔相交而成根蔓,柔刚相交而成枝干。叶和萼属阳,花和果属阴。草中有木,木中有草。
“草木有五形、五气,五色,五味,五性,五用。’所以,这山里的草,都是药,也都是毒药。百毒相生相克,当年神农尝百草日中百毒,以茶解之,茶能解百毒。所以,茶也是一种草。”
这山上的千百草木,哪一种不是味药哩!
芍药涨开骨朵,欲放未放的时候,清香四溢,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路上行人的眼,常常就被这白白粉粉的一团照亮。看一会,嗅嗅,忍不住就想折了去。想到是人家栽的,名花有主,才罢手。走了,眼神还恋恋的,不住地回头。
芍药花开了,远远雪白、或粉红着,牵着人心去看。娇嫩的花蕊里,却常能看到几只黑盖儿的瓢虫。花愈鲜艳,虫子越毒,黑盖上闪着彩光。四、五个,爬在花蕊里头乱咬。人看了,忍不住叹息,心中黯然,全没了赏花的兴致。
越是远瞅着好看的花,招的虫子越多。
报纸上,开始大篇幅的刊登芍药花。本镇的画卉名家所画,各种花姿,一版四五幅,再配一张美女的秀脸。自是参加花榜大赛的候选。
旅行家已经是半个旗镇通了。镇子里的大路小巷,宽街旧宅,已转悠了多遍。哪条巷子里墙砖上刻着“伙山”,哪的墙上画着些“点、镁、俘、铀”的广告,哪些地方有专治“梅毒”的野大夫,都知道。杏花巷、神仙巷、好汉巷,纸灯笼巷也钻,野鸡岭也去。有时还一个人去山上,进地窨子,钻窝棚。也去山里的八家子屯、憋里洼、二道岗子、红花岭,去听野台子荤腥味的二人转。
人头红楼的棋室,旅行家稍有闲隙,总要去下上一局的。要了茶,品着,再一把扇子,倒也悠闲。
几番棋下来,旅行家已是名声大振,成了人头红楼的天杀星。红楼棋室的围棋高手,有几个已经败下阵来。往往每近中盘,便于不知不觉间,就处了劣势,竟输得莫名其妙。
一阵“咯噔”、“咯噔”楼梯响声,平日教学的老先生,缓慢地走进了棋室。那瘦削的身体,显得脚步很轻,悄无声的。
满室棋声叮叮,一桌桌都在下棋。两个正在摆棋的小弟子,见先生进来了,一时红了脸,停下手中欲落的子,低着头站起来,嗫嚅地说:
“我们见那位旅行家的棋,下得古怪,就偷记了几局。”
老先生点了点头:“继续摆吧。”
俩小孩复又坐下,去黑黑白白地打那棋谱。“噼噼啪啪”,落子声脆,一子一子,渐渐满了全盘。老先生一旁看着,有时眉头紧蹙,有时略显惊讶,有时微微颌首。
旅行家下过的棋,已被不少人将谱打过,其间几手,近乎匪夷所思,几不可解,便纷纷去问那老先生。老先生只是虚虚地瞅着,半日不语。众棋手催得急,便微微摇着头道:
“此人棋道有些怪矣。即不是仅靠强力搏杀,也不是善阵图谋,只是求每一子的行棋之道,努力使他每一招棋成为好棋的同时,而使对方的子变成坏棋。只是过于重视局部得失,心胸似稍显偏狭。怪矣,怪矣,只隐约听说过东瀛像有这样一种下法--”
“我们这几人,都已经败在他的棋下。竟不知这人是哪里人士,棋力如此高强,请老先生与他一战,挽回我们旗镇棋界的声威。”
老先生沉思良久,感叹道:“我老了,精竭力衰,难呈当年之勇,恐怕也未必胜得过他。”
老人抬起头,脸上神色慢慢变得刚毅,眼里射出一股凌利的光芒:
“就破例与他一战。他的棋路,甚合棋理,计算精确。每逢重围之中,龙战于野之时,决不苟安求活,必到外面做眼,杀气甚重。虽属七品之士,但胜负感极强。但大局观尚还不足,鹿死谁手,也还是要一战方知。”
见棋圣答应出战,一屋棋手都兴奋起来。
老人是江南人士,虽在外已久,近垂暮之年,仍是一口吴侬乡音。早年来旗镇的之时,做茶与布匹丝绸生意。因遭胡子,亏了大本,无颜见江东父老,就在镇里住下来。时常教几个富裕人家的子弟下棋,用以添补糊口。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周,称之谓周先生。周先生乍来旗镇之时,生意之余,常去人头红楼,一众棋手所向披糜。楼中高手,亦被他让到二、三子。后来,有人才打听出,周先生乃围棋世家,世代相传。早年间,祖上曾出过围棋国手。有人好奇,多次向他询问,均微笑不答,只是说,后人不孝,有辱先祖的英名。
后来有棋手,弄到一本古谱,与周先生所下棋局相对照,方蓦然顿悟,猜测到这位周先生,可能是清代国手周小松的后人。
周小松是晚清国手,继范西屏、施襄夏、黄龙士之后,纵横大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棋枰之上,经纬之间,威望素着,无人能敌。曾国藩曾召周小松弈棋,周小松授九子,亦裂其棋九片,仅两眼活棋而已。这件事曾有史书记载,周先生每每说起周小松当年棋坛盛名,顿时神情振奋,光彩四溢,充满敬仰之情。
有棋手就说:“不信周小松的后人,还杀不过一个旅行家?”
“毕竟老了,难呈当年之勇。杨树枯了,还吐不出棉絮呢!”
一个瘦猴般的小棋手,眼巴巴地望着周老先生说:“老师,你一定能下过那个旅行家!”
瘦猴是他入门一年的小弟子。
周先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黑发不知晨学早,人是会老的呵。”眼神里,流露出一痕的无奈。
“小瘦猴”抓往周先生的手说:“老师,棋手不老!”
楼梯“咯噔噔”一阵响,由楼下上来四、五个人,最前边的一个,约四十多岁,满脸谄笑,抱拳冲一屋的棋手嚷着:
“各位各位,各位高人雅士,鄙人是杏花巷的管事,这几位都是报馆记者。全镇正在举办‘芍药’美女大选,选出本镇的花魁娘子。我们杏花巷推出了‘芍药’小姐,年方二八,人杰貌美,倾国倾城。望能得到各位高人雅士的鼎力支持。这里有我们‘芍药’小姐的芳容画片,请各位观赏。”
听说是选美的,不少人又下棋去了。有人便去看那美女的画片。毕竟是含苞少女,便“啧啧”称赞:“漂亮、漂亮!”
管家忙去问那人:“先生贵姓?”
“姓张。”
管家忙对身边的记者说:“本镇棋坛张大师,对芍药小姐的美丽极口赞美。”
那人忙分辨道:“不、不是大师,我只是个下相棋的--”
“相棋大师!”管家忙接口说:“本镇德艺双馨的相棋大师张先生,说芍药小姐该中头魁!”
那姓张的红着脸还要分辨,管家悄悄把几个硬硬的东西,塞进了他手里。那人便红着脸,不再言语。
几个人看得明白,忙一连声地称赞起来。记者忙着往小本本上记。
一个小斯打开个布袋,打里面“哗哗”的抓着,赏给说话的人。
有人说:“那边的棋圣周老先生,是前清国手周小松的后人,在我们这里德高望重,说话权威,连大帅都敬他三分,他的话最有份量。”
管家的眼里,立刻射出兴奋的光芒,忙去询问:“哪位是棋圣周先生,我早慕名已久,哪位?哪位--”
众人便都去寻,“周先生,周先生呢?刚才还在这呢!那不--”
见那周先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棋室,正一登登地,下楼去了。管家忙喊道:“周先生,周棋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