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不知是哪个起得最早哎。天将朦朦亮,大街小巷,一条条通向镇外的道上,都晃动着绰绰约约的人影了。
朱掌柜拎着个小桶,披件棉袄,径直朝北甸子走去。在路上,看见已有人迎面抱着些艾蒿,沿着小道,回镇子来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朱掌柜见那人湿透了大半截,怀里抱着挂着露水的艾蒿,瞅瞅,竟都是白杆尖叶的。朱掌柜一笑,知道是山根拔的,白杆的野蒿子。真艾蒿也白毛,叶儿团得滴溜圆儿哩。
端午节,不见日头的白蒿子,一样的避邪怯毒。但朱掌柜总觉得是假货,有种滥竽充数的味道儿。
在路过鸡毛店的时候,他往那院子里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见大门已错开了缝儿,心里一动,知道英儿已经出去了。
上哪采去了?朱掌柜朝四外望了望,天是亮了,雾气正涌上来,顺沟趟子半淹着,流了一条宽谷,正朝镇子漫上来,眼见得就被裹进在水雾里了。
听着“哗哗”的声音,知道是到北大河了。早晨毕竟是寂静,雾里很多人说话。知道近着,却望不见,只是声音传来又传去。
前边有“哗哗”的响声,到河了。朱掌柜放下桶,蹲下来,两手捧着河水洗了把脸。虽是在冷雾里浸着,却觉得河水只是冷冽,并不炸人。朱掌柜爹活时候常对他说,端午节早晨的露水、河水,洗脸,脸上不长疙瘩;洗眼,不闹眼病,眼晴明亮;洗耳,不生耳疮。小孩的屁眼洗洗,不朝外爬小白虫儿。
朱掌柜打小跟着爹采艾,洗大的,惯了。
四十多年,年年仍是要洗的。洗完了,也不擦,只在脸上摸几把水。听得对岸的雾里,有些声音说笑着,男的女的,很愉快的。
朱掌柜朝对岸望,却望不过河。都是雾,只能瞅出几步远。就笑了,可能英儿也在呢。
找人去说过了,英儿娘--那个寡妇,鸡毛店的老板娘,只是想多要几个钱。
钱是要花哩!铺子这几年,也挣下了些。娶人家的小闺女,钱是一定要花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生养。
拿过桶,按进河里,盛上半桶清水来,晃呀晃的。提到岸边,草棵里放好,采张野马莲叶子罩上,防蹦进了蚂蚱虫子。待采过艾蒿,回来再拎。水要的是日前水,出了太阳打的水,便不好使了。
过了河,果然有好几个姑娘、小子在采着。“叽叽咯咯”地说笑,一个个从头到脚,都湿得呱叽叽。也有折些树枝子的拿着,知道是采五样树头,叫采“五瑞”。朱掌柜小时候,也常采。紫椴、青杨、白桦……是五样树就行,没多说道。
人淹在雾里,瞧不大清模样。没有英儿,朱掌柜心里微有些失望。
这一片的白蒿子,都是真艾。比那坡上的野蒿子,天生的秀气。团团圆圆的叶儿,裹满了露水,一片,哈腰采就是。
不愿过河,不少人就停在了河那边。艾蒿只这一片,有一大片柳毛子丛隔着,知道的人不多。
朱掌柜是有心人,也从不对人说,年年都过河来采。
对岸的声音传过来,人多起来。能隐约看到河边洗脸打水的,一伙伙,说说笑笑,也有撩着水,互泼着嘻闹的。
采艾的孩子,抱着艾蒿、树枝,开始过河回去了。
水急湍着,“哗哗”响。雾也在水上面流着,却无声无息。
湿漉漉的雾,沉重着,是流在人脸上的一种感觉。
“扑通”!有人掉到河里去了。一阵“嘻嘻哈哈”,“扑通”,又有人掉下去了。
有雾,石头就滑,人走得摇摇摆摆。
雾散尽的时候,朱掌柜早回到家,正踩着梯子,把艾蒿一棵棵往屋檐上插。插好的艾,垂着头,翻着白叶儿,有些蔫了。
一街的屋檐都插着,一溜溜,白着。
飘满了一街粽子味,扑鼻,清香着,叫人嗅得有些贪婪。
小孩子拿着,大街上走着吃,满嘴的幌儿。有三角苇子叶的,也有扁长见方柞树叶的。吃完了,再兜里摸出个染得红红绿绿的鸡蛋,在小孩间摆弄着。玩一会儿,又放进兜里,舍不得吃。
一天大晴。老榆树底的影子,纹丝不动。不信站街上试试,竟真的无一片风。
没有流风,太阳就闷闷热,汗粒爬得像虫子,痒!
就觉得闷,有被蒸了的感觉。无由地想张着口喘。才是端午,咋狗日的这热!不是啥好热,说不上眨眼间就倾盆暴雨,浇个透心凉。瞅瞅西北,一派大晴,望不着一痕的纤纤云丝儿。伸出手,在胸上、脸上胡乱抹几把,转眼又有汗“汩汩”冒出来。
老树下东倒西歪,闲汉一堆了。
都敞着怀,有的呼扇着衣襟儿,往身上赶着一小片片小风,风也闷热着。有的靠在树上睡着,张着口打起鼾来。老刘头笑眯着眼,只精神着,去听赓先生“拉呱”。
一片碎阳打树缝隙间漏下来,落在他头顶、光背上,微微漾动。看来,风还是有的,只有高高的树梢才能够觉察到。
赓先生去小铺里买东西,被大树底下的人喊住。
一头脸汗了,就树底的荫凉里歇歇。赓先生,是旗镇识文断字的人,就都请他说段书。就说一小段“八仙”。一段末了,说“张国佬倒骑着驴,一摇三摆地走了。”赓先生说完,微微一笑,站起来,也走了。
一树底的人都说:赓先生真好学问,自打那个毛子娘们死后,不知他为啥不再娶女人?
只老刘头眨着眼,巴达着嘴,一个人自言自语:“张国佬为啥要倒骑驴呢?”
有人说起昨夜的事,金店遭了胡子,毒匪抢了金砖。店家死拼一场,一身地血。恰巧遇上了巡逻队,冲了。“噼噼啪啪”一阵快枪,胡子是飞毛腿,蹿墙越脊,一溜烟。听说今晨发现有血迹,恐怕也是伤了。这会所有的药店,和官、私行医的地场,都设了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