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开山节了。
开山节是旗镇的大节。
旗镇没有春。过了冬,便是夏。冬去夏来的时候,就叫做春吗?
到三月十六,开了山,便算是旗镇的春天了。旗镇的春上,泥呀雪呀的,太丑陋。
桃花水疯了,到处是雪的融水,“哗哗”的淌,都是泥水。能见着的雪,背荫处,杖子跟儿,山洼间,残着。也不再是白,一层的泥污。
水从泥污的雪底流出来,“汩汩”响着,街上,路边,巷子里,肆意地淌。所有的脚,都要踩到泥里,水里。这样的时候,很难找到块干净的地方。
鸭子、鹅都放出来,扑扇着飞不起来的翅膀,乱跑。也把嘴伸进雪水里,很响地嗍着。公鸡飞到柴堆上,棚子上,抻长脖子打鸣。
路旁的店家,都在门口搭块板,或星星点点地垫几块砖头,伸到大街上。进来的,出去的,踩着走。
门口低,水都聚过来,汪洋一片。拿着锹清沟,吵吵嚷嚷的,水放哪去啦,到处有尖嗓子女人的吵骂声。女人尖利的高音,天生就是用来吵架的。
走道的人,都抱怨,刚穿条新裤子,转眼就变成泥的。再有小雪落下来,落到地上,也变成了泥水。
靠种地吃饭的人,却喜这雪。落一场雪,化一层土,种麦子啦!
雪是麦的棉被哩。点了种的麦,盼的就是一场厚雪。啥人也得吃饭,扎不得脖。金子好,也当不得饭,吞下,就得穿肠而死。
一张张喜着的脸,说:“瞧这雨水,准收麦哩!”
一山山都化出来,却不见绿。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人,光裸着,慵倦着,还没穿上衣裳裤子。悬崖哎,山涧哎,像受伤留下的疤痕。背阴处,有雪残着,星星点点。
偶见着点绿,叫人亲,知道是万年松。只有这种树,才是从冬里绿过来的。落叶松呢,只是一树树米粒大的星星苞儿。
自打剃过龙头,吃过糖豆、猪头肉,就一日暖过一日。一落过雨,坡上就见人了。朝阳坡上,远远的一犁犁,吆喝着,穿耕在地里。播麦子了,种在冰上,收在火里。撒了子粒,再有场雪被一盖,就等着收吧。
到开山节,山就开了。烟客们盼的就是山开。开山了,要种烟啦!
烟客一大早,就下了山。靠山吃饭活命的人,哪有对山不敬的。一坡一岭,连道上都是奔淌着的水溜子。一道的泥泥水水,太泞,迈腿抬腿之间,有些粘脚。两脚大泥疙瘩了。就找块石头,或就草上蹭蹭。融的还只是一层的皮,泥下面还冻着哩。不小心,滑个趔趄,蹭一腿的泥。
人沿着山道,一直小下去,愈走愈小,愈走愈小。
天暖些了,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吆喝声、叫卖声、呼喊声、吵骂声,一街上乱着。
一家家的门市,都在忙着卖纸卖香。明儿个是三月十六,哪家不买几张纸烧烧?买香买纸的,大都是山里的烟客。进了店,认得,山前山后住着。没说过话的,也有些面熟,知道彼此的身份。见了,相互点点头,各买各的。
烟客不奈烦这集,闹得心乱。便打一小街岔出来,再转个胡同,好些嘈杂声便小了去,只抢剪子磨菜刀的吆喝声还在响亮。
抢剪子磨刀子的,扛着个四腿板凳,一头绑着个沙轮,一头嵌着块磨石,站在人家门口,一遍遍地吆喝着。有卖冰糖葫芦的,扛在肩上,彤红的插一大束,一些孩子跟在后边;也有货郎,摇着拨郎鼓,担着挑子,打小街上穿过。有老太太、小媳妇喊住,便放下担子,叫人家蹲下来,细细选。
慢慢走,有摆鞋摊的,掌鞋、补鞋的。
街边围一群人,站在石头墙下,边看边议论着。烟客欲走,终是忍不住,凑上前瞧瞧。
大红纸贴的,满篇字,却一个不识。上面画着一棵树,爆满了累累的银花。
这花烟客认得,是杏花。杏花巷里,都是这树。他的窝棚后边,也有几棵,结些小青杏,只指顶肚大,酸牙。没等到熟,早叫人采了,剩一树“哗哗”作响的叶子。
那一树花旁,贴着一张俊女子的照片。听周围的人议论说,镇子里要进行“杏花榜”选美。这一女子,是杏花巷里推出候选的,要争这杏花状元。烟客不觉脸上有些烧,一大把的年纪,却去看人家的闺女。待转身要走,却忽然像被定住似的,眼神紧紧盯住那女子,半晌,嘴竟有些哆嗦起来,喃喃地叫着:“媛儿,媛儿……”
几个人扭回头来,说这老头是疯了,什么媛儿,叫杏花。杏花平日里卖艺不卖身,是杏花巷里的名妓。
烟客失魂儿落魄地走,心乱如麻,糊糊涂涂地任两只脚驮着,也不知是要去哪里。猛一抬头,竟是走到杏花巷来了。
忙停住脚,不止是一回了。这脚,常常是不知不觉间,就把他搬到了这条巷子。
巷子里暖,一巷的杏树,都是粉红的星星苞儿了。间或有几朵,半是开的。雪白,清人的眼,叫人望见,便心情一爽。
门门都有女人站着。巷子里,有被女人拥着的男人,信手打树上摘下朵欲开未开的苞儿,或一朵半开的杏花,看着,嗅着,就扔到地下,被泥脚黏黏地踩在脚底了。
不远处,有人正指点着:“这老头,老来这树底瞅呢。那么大岁数,穷馊馊的,心还挺花!”
“穷酸样,破衣罗嗦的,还想逛杏花巷?熬不住,到快活岭“打个野鸡”,过过瘾算了!”
“你可别小瞧这种人。听胖鸨母说,去年秋上来个人,穿着件破棉袄,破衣罗嗦的,差点给轰出去。谁想却是个大财主,那破棉袄,竟沉得拿不动,里面藏的都是银元。”
烟客全听不见这些,一门心思都放在巷子里。站在那棵老柞树后,叫那树的枝干掩着,只把眼神,注定巷子里十七、八的一个女子。那模样,那眉眼,那含着的一丝幽怨。恍恍惚惚中,竟是闺女了!
天刚朦朦亮,旗镇就醒了。三月十六,开山节,是烟客们的节哩。
开山嘞,种烟了。烟客们粉粉红红的梦,就幻在这山里啦。
影影绰绰的,就有些人影走动了。
旗镇的年,是由节组成的。元宵灯节、二月二龙抬头、清明寒食、开山节、浴佛节、端午节、六月六虫王节、七月七乞巧节,中元鬼节,中秋节、九月九重阳节,腊月二十三,小年啦。
一个一个节过下来,就是一年。一年,一圈,一圆,慧悟大师的佛珠,还要一个一个地捻下去。
旅行家来到山前,已经是人山人海了。冷冷的风,已不再割人,太阳落在身上,叫人感到了些许的温暖。山崖下,野溪边,水泡子旁,一片一片的树枝、榛条、蒿草、石头上,都系着一溜溜的红布条儿,微风里摆着。数不清的人,焚纸烧香,叩头跪拜。
拜的是山神爷,山神老把头。
活在山里的人,哪个不靠山神土地的保佑!
一山山,数不清的多少纸火,烟岚弥漫,半空中浮罩着烟云,久凝不散。
烟客没去山底,就在窝棚旁,寻一块平整些的崖石,把几个小馒头,几个苹果摆了。一个米碗,插着三炷香,有细烟袅袅升起来。把纸点着,折了根枝棍儿挑着烧。慢慢地燃尽,变成一堆黑灰。跪下,默默地祷告一番。见纸火确是烧尽了,拨拨,连火星儿也没了,就叩仨响头,站起来,香也燃得只剩下几点烬灰。
回了窝棚,烟客心里一阵激动。
毕竟冬天已熬过去,地里有野菜了。昨天回山的道上,见路旁的婆婆丁,巴掌大了,伸着锯齿儿小叶,绿生生的。就顺手剜了些,溪水里洗了,蘸着大酱,清脆、活鲜!
荠菜、苣荬菜也盖住地了。柳蒿芽儿冒芽了,半月就吃得着了。新冒出的草芽儿,就是毒草,也能吃哩!煮一锅,放两个干瘪的大烟葫芦,薰人的香气,和那苦丝丝的味儿,鲜爽哩。
死睡一天,误了去山下看野台子戏。走出窝棚,日头已烧在西天云层里。山尖、林子稍,残留着些许的夕阳。林子后的天空,已是浑沌的暗红色了。东山顶,有月亮正升起来。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山里亮堂堂的大月,已经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