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驻扎在阿勒泰草原上一个叫盐池的地方。选择这样一个地名作为这最后一滴水干涸的地方,大约是一种天意。盐池草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富蕴草原。
部队的番号是7字打头的,建制和序列则叫新疆军区骑兵二团。
它曾是一支着名的部队,原来的名称叫西北野战军骑一军。在诗人闻捷《复仇的火焰》中,那个穿过嘉峪关穿过星星峡的豪迈序列中,就有它的身影。它后来缩编为两个团,骑一团驻扎在伊犁草原上,骑二团驻扎在阿勒泰草原上。
阿勒泰草原属于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北缘。
这是一块由草块、草场、草原、干草原和戈壁滩、盐碱滩、湖泊、河流、雄伟的山峰组成的风景。境内有两座美丽的湖泊,这就是位于阿尔泰山深处的哈纳斯湖和袓露在草原深处的乌伦古湖。雄伟的阿尔泰山,横贯草原的南北,并且将它绵延的山脉,一直通向遥远的北方。境内除了乌伦古湖、布尔津河、哈巴河、比利斯河以外,它最着名的河流是额尔齐斯河。这是一条国际河流,它发源于奎屯山,在穿越了整个阿勒泰草原以后,流入哈萨克斯坦,后来又流人俄罗斯,然后与鄂毕河交汇,注人北冰洋。
这是一块在历史上,和平年代以游牧为耕作,战乱年代以杀戮为耕作的游牧地。生活在这块地域的游牧民族是生性温和高贵善良的哈萨克族。按照通常的说法,哈萨克族是西域古族乌孙人、塞人的后裔。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在那遥远的年代里,飘往西域远嫁乌孙王的那一缕香魂,这里该是她落脚的地方。她叫细君公主,是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出嫁的年代是公元前115年十八岁,去世时是公元前110年。她活了二十三岁。
乌孙国王派出使节,前往汉王室求婚。汉武帝在皇族中选来选去,最后选定细君公主承担这和亲联姻的任务。于是这个婀娜多姿、多愁善感的小美人,便踏上了博望侯张骞新踩出的西域通途,她在短暂的五年婚姻生活中,曾先后嫁给两个男人。一个就是上面提到的乌孙王猎骄靡,一个则是猎骄靡的孙子岑陬。
猎骄靡感到自己已经老了,骑不稳马,拉不开弓,嚼不动肉了,他把目光对准自己的孙子,然后将昆莫的位子和年轻的王后一起传给他。然后自己就死了。
我们无法想象,在这个北方之北、西域之西的辽阔草原上,在那走马灯一样交替变化的西域古族大移位时期,在这荒凉的、空旷的、寂寞的、内险的、陌生的天之涯,那位柔弱的汉家王室女子是如何度过她的五年岁月的。历史在经过两千多年的向下筛选后,惟一留给我们的一点信息是这位美人当年用一张羊皮,蘸着红胭脂,写给汉王室的一封书信。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除了留下这首诗以外,细君公主还为小昆莫岑陬生了一个儿子。如果那儿子能够健康地长大成人,并且绵延香火的话,不知道那血脉,在两千余年后的今天的哪一些草原子民的身上流淌着和澎湃着。
这样的草原啊!
我们不知道这位弱不禁风的汉家公主从遥远的长安城来到阿尔泰山脚下时,用了多长时间,在我,是乘坐了四天五夜的火车,又坐了整整四天的汽车,才到达的。而在细君之后,在我之前,清朝的林则徐发配新疆,他乘的是囚车,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而另一位清廷的戍边大将左宗棠,他是骑马打仗,则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在我从军的年代里,我还在额尔齐斯河上的一个着名渡口锡伯渡,见过一位艄公,他说他的父亲是山东人,是在不通火车、不通汽车的年代里,步行走了三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人赘到一家哈萨克毡房的。在细君公主的年代里,人类已经早早地跃上马背了,因此我们推断这位公主是骑马来到这里的,弱不禁风的她,这个行程,起码得一年的时间吧!
剽杆的迎亲使者扎个马步,伸出双手,卡住公主的小蛮腰,轻轻一提,于是公主像一只鸟儿一样,轻轻便敛落在马背上了。她便这样开始了她的命运,她就这样给混沌莫辨的西域史划定了一个年代。她就这样给大漠蛮荒涂上一层哀婉的玫瑰色。她就这样在西域史上深深地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就这样开了胡汉和亲的先河。
她比后来远嫁内蒙包头九原郡的呼韩邪单于的昭君美人,远嫁后世的另一个乌孙王的解忧公主都要早。
部队是在1975年邓小平复出之后的第一次大裁军中撤销的。
撤销的原因很简单。骑兵这个兵种,已经不适宜于现代化战争的需要了。在冷兵器的年代里,它是战争之神,当骑兵成一个列阵,倒拖着马刀,从草原上急风骤雨般掠过时,它的冲锋陷阵、攻城掠寨、克敌致胜的巨大力量足以使任何对方胆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部冷兵器年代的战争史,甚至就是骑兵的历史。甚至,在步枪作为主要的单兵武器的年代里,骑兵还是有它一些用场的,夏伯阳式的短途奔袭,曾使骑兵这个兵种有过它最后的辉煌。而马步芳的马家军,骑手的两只脚分别踏在两匹马背上,那双手平端着机枪、呼啸而来的场面,也足以令这个兵种完成它最后的自豪。但是,在新的兵种和新的连发火器纷纷出现的今天,这个兵种终于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新的战争不是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而是以平均数计算,每十万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这样,当敌人的连发火器喷射着子弹,像飓风像蝗虫一样从地面上掠过的时候,无论是夏伯阳式的短途奔袭,或是马步芳式的两马一枪,就变成了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了。
这是骑兵退出战争序列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更简单一些,它是军费方面的原因。
—匹服现役的军马,它一年下拨的军费,相当于三名服现役的普通士兵的军费。
我在中篇小说《马镫革》中,曾经描写了最后一支骑兵作战部队覆灭时的情景。我说,那一刻整个盐池草原笼罩在一层沮丧的、悲哀的气氛中,马儿在马厩里似乎已经有所预感,它们躁动不安、长一声短一声地发出阵阵嘶鸣,散落在草原上的那些低矮的白房子里,上兵们像被开水浇了窝的蚂蚁一样,进进出出,哭丧着脸。
连长说:“最后一次骑上我们的无言战友,再来一次李向阳过草滩吧!”
于是我们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戴了钗了,配上鞍子,上好马犹,翻身卜马。
积雪的草原像一张白色的裹尸单。骑兵像决堤的水一样在草原狂奔,马蹄扬起的积雪把大地搅得灰蒙蒙的。平日,我们是爱惜自己的马的,轻易不让它这样亡命般地在草原上狂奔。因为马是一种高贵的动物,在奔驰中它从来不知道自行停止,如果骑手不勒住马钗子,它会奔跑到口吐白沫,每一根毛孔里向外喷血,倒地而死的。
“呜号!呜号!”我们呐喊着。马刀在空中做着各种劈杀的姿式,或者倒拖着马刀从地面上一路扫过。在我们的身后,那些草原的植物刺棵子、芨芨草纷纷仆倒。而在刺棵子里做窝的云雀,惊惶地飞向天空。天空中,阿尔泰山的鹰隼,吃惊地长唳着,注视着这一幕。
最后,我们回到了营区,翻身下马,湿漉漉的人和湿漉漉的马,站成一排。
队列前,指导员说,平日,我不要你们贪公家的小便宜,将这马镫革系在腰上做腰带,现在,反正这马具要匕缴的,为了纪念你们的马背牛涯,我同意你们从自己的马鞍上,卸下一条镫带。
这样,队列屮的我也从自己的马鞍上卸下来一条,系在腰里,然后一直将这马镫革襟到今天。
这些马具将被上缴这些马将结束它们的服役,尔后被装火车,运往内地,然后在某一个农村驾车或拉犁。
团史馆也将要被撤销了。瘦瘦的团参谋怀里抱着一面面记载着昨日光荣的锦旗,不知道该把它们带到哪里去。
而胖胖的许兽医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手扶着一棵树,一手扶着眼镜,正在思考自己的改行问题。
一股奔涌了几千年的洪水,就这样戛然而止。
也许,我们这些最后的骑兵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股奔涌了几千年的洪水,它是不会说停止就停止的,它有一种惯性,这种叫做“历史情绪”的惯性将会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延续。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无法摆脱它,正如我在“最后一个骑兵”一节所描述的我的情形一样。
记得,我在一部叫《伊犁马》的中篇小说中,曾经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
在城市的一个落雪的黎明,我被一阵马的嘶鸣声惊醒了。那是我的坐骑的声音。我披衣下床,来到街道上。果然是它,静静地停在雪地上,身后拖着一辆郊区菜农的拉粪车。它悲哀的高贵的眼神中充满了无辜和凄楚。我用一辆旧自行车的价钱将它从菜农手中买出,然后骑上它,重返草原。
“啊,草原,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好吗?”我骑着一匹老马,像唐吉诃德一样在草原上游荡,并且轻轻发出这样的叩问。
这支部队后来经过改编以后,成为一个步兵团,开往距盐池草原不远的更为边界的一个县城驻防。
它后来的番号是3字打头的,建制序列则叫新疆军区边防四团。两千年的时候,我这个老兵曾经重返那里。这支部队认为当年那撤销了的骑二团是他们的前身。年轻的团长正是我离开时来的新兵,他要我为团史馆写一个馆名。这样,当我走进团史馆的时候,便看到了当年参谋手中那些不知如何处理的锦旗。在那一刻我双目潮湿继而热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