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甲喇嘛又来到朗瑟代本跟前,同样遭到了拒绝。离开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揣着一封文书呢,拿出来在朗瑟面前晃晃说:“我们交换吧,我给你俄尔总管的文书,你给我所有陀陀一人吃一碗糊糊的糌粑。”朗瑟接过文书看了看,又瞪着西甲半晌不说话。他当然知道文书的意义,西甲是用隆吐山战场的指挥权跟他交换糌粑。可指挥权代表前线总管的信任,如今被信任的是西甲喇嘛,他怎么可以据为己有呢?他想起西甲和陀陀们抗击洋魔时的英勇,眼里不禁有了歆羡之色,把文书还给西甲说:“俄尔总管把新的作战计划交给了你,说明在他眼里你的部队最重要,这样的荣耀不是交换来的。最重要的陀陀喇嘛,我们每人分一半糌粑给你吧。”朗瑟代本转身走向自己的部下。
朗瑟代本团从拉萨来,路途太远没有携带家小。正因为如此,带来的食物更加有限,每人分出自己的一半,也不过一握糌粑团。西甲喇嘛想,他们一个人就只剩下一握,能顶多久,到明天也得饿肚子了。他看着地上用羊皮托着的糌粑团,弯腰拜了拜表示感谢,说:“不能我们饱了你们饿,还是我们饿着吧,我们是越饿越暴力的陀陀喇嘛。”然后冲山下咬牙切齿地说,“等着瞧啊,洋魔,我们正饿着。”
西甲喇嘛揣好文书,回到陀陀群里,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陀陀喇嘛们,你们知道野兽为什么凶残?饿了。我们是凶残的野兽,我们饿了。饿了的野兽要吃肉喝血,吃羊的肉、牛的肉,喝马的血、人的血。饿了的陀陀也要吃肉喝血,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陀陀喇嘛们,你们把自己涂抹得比鬼还狰狞,要是肚子不饿,狰狞就是地皮上的霜,太阳一晒就没了。所以我们不能吃,摄政王给了我们山包一样多的糌粑,俄尔总管给了我们阳光一样多的酥油,但是我没要。我说我们要把自己饿成老虎、豹子、狼,一旦杀了洋魔转世,那就是虎头护法、豹头护法、狼头护法,都是大护法,比一般的护法神和护方神厉害多了。所有的陀陀喇嘛都给我听着,不想转世成大护法的就不要到隆吐山来。摄政王说了,隆吐山这个地方,是产生伟大护法神的圣地,西藏的陀陀们,万万不要错过机会。”
谁不想来世做个大护法神呢?陀陀喇嘛们听了都很高兴,觉得饥饿是件大好的事情,必须使劲饿。唯一的担忧就是饿得还不够。
然后,西甲喇嘛以传达作战计划的名义,把奴马代本、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叫到了自己跟前,算是开会。四个人中,只要西甲喇嘛不识字,所以也不用传达,传看就是了。森巴军的奴马代本有点奇怪:俄尔总管一面想把西甲喇嘛控制起来,一面又把这么重要的作战计划给了他,到底是信任还是敌视?果果代本闷闷不乐,心说新的作战计划为什么不送给我?我一个藏军代本,直属俄尔总管,现在却要听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丹吉林喇嘛的调遣,是不是有点欺侮人啊?
朗瑟代本说:“西甲喇嘛,你就快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西甲喇嘛拿着作战计划,认真看了看,当然还是看不懂。唯一的进步是他现在不会拿颠倒了,他发现三个代本看文书时,有印戳的那一头总是朝下的。他说:“你们还是老样子吗,没有朝廷的旨命不能开枪?那就把枪放下。不能开枪不等于不杀洋魔,刀斧、弓箭、飞蝗石、棍棒,就像我们陀陀一样。”
果果代本大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只训练过打枪,没训练过刀箭石棒。我们是真正的西藏军人,就应该有军人的打法。”
朗瑟代本说:“旨命未到,我们的枪不如攥起的拳头。”
奴马代本说:“再想想吧,不能忘了俄尔总管的叮嘱。”
西甲说:“那就应该这样想,开枪是有声音的,砰一声,人和神都能听见,拉萨、朝廷、天上飞的老虎、地上跑的大鹏,凡是长耳朵的都能听见:哎呀,杀生如杀佛的佛徒们开始杀人了,释迦牟尼的罪人,让他们永远投生在地狱铁城之中吧。可是刀斧棍棒就不一样了,皮肉开裂就像嘴巴张开,你们张张嘴试试,有声音没有,没有吧?拉萨和朝廷做梦都不知道。神佛当然是知道的,但神佛向着我们。我已经祈请过神佛啦:护卫佛教杀洋魔,佛不保佑我们谁保佑我们?神佛给摄政王说,谁说不保佑啦?摄政王告诉我,西甲喇嘛,放心吧,神佛说了要保佑你们的。摄政王也让大家放心。”
三个代本互相看看,都不敢说他们不相信西甲喇嘛的话,连最不愿意苟同的果果代本也只是“哼”了一声。
西甲更来劲了,恭敬地朝手中的文书吐吐舌头说:“你们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作战计划,这是佛的计划,佛说洋魔灭亡佛教的心不死,下面又要开战了。奴马代本在左边,果果代本在中间,朗瑟代本在右边,我带领陀陀喇嘛在右边的右边。”
三个代本知道俄尔总管的作战计划上并没有这样说,却想不到这样说的原因是西甲喇嘛不识字,觉得既然作战计划是送给西甲喇嘛的,西甲喇嘛就不仅有指挥权,更有解释权。再说他们反正不能开枪杀洋魔,不便和能杀洋魔的陀陀首领争执关于作战计划的事。
对西甲喇嘛来说,他这样安排是因为三个代本团既不能开枪,手里又没有别的器械,就只能依靠石头,而隆吐山能够搬动的石头左边多右边少,到了西甲喇嘛踞守的右边的右边,在此前的战斗中差不多已经滚打尽了。
另一个原因是西甲想让奴马代本的森巴军离自己远一点,最好不要彼此照面,他不怕洋魔上帝怕桑竹姑娘。虽然他内心深处希望桑珠时刻在他身边,但如果不承认背叛丹吉林就会迎来羞辱的话,他就只能远远躲开了。不啊,我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也不能让你在众人面前羞辱我。桑珠你保重,一定要小心,枪弹不知道你是我爱的人,我顾不上你啦。他这么想着,心里不免悲悲切切的。
而朗瑟代本对他是恭敬的,他便让他紧挨着自己。
西甲说:“洋魔就要放炮了,炮一响,大家往后跑。”
果果代本故意问道:“要我们逃跑?作战计划上说啦?”
西甲说:“说啦,还说炮一停,就回来。这时候洋魔才会往上冲。”他把自己的战斗经验揉进了作战计划,说得斩钉截铁,又挥挥手说,“快去准备吧。你们看下面的洋魔,已经不走来走去啦,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说明进攻正在准备之中,最迟超不过明天傍晚。现在,我们,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睡。”说罢,咕嘟一声咽了一下口水,肚子便打雷敲鼓似的响起来。
戈蓝上校本想用军事行动施压后,尽快进入西藏腹地,占领圣城拉萨。没想到仅仅是边境的第二道门户隆吐山,就让他如此费劲,死伤的惨重似乎连上帝都震惊了。在他的祈祷声中上帝不断显灵,那冥冥中的灵语竟是:“你们的信主在哪里?他是我心爱的儿子,快去找我心爱的儿子。”耶稣不见了,连上帝都找不见他了。但戈蓝上校仿佛知道耶稣去了哪里,一再询问达思牧师:“是不是我们让主耶稣为难了呢?或者他并不喜欢给他丢脸的信徒?”
达思牧师说:“耶稣一直在帮助英国人,无论多难也不会丢弃。”
戈蓝上校进一步追问:“难在哪来?”
用不着达思牧师回答,戈蓝上校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给英印总督寇松发了一份电报,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吃惊。他吃惊的不仅仅是西藏人在隆吐山的奋力抵抗,更是大英帝国的外交努力实际上迄今未见任何成效,却自欺欺人地把“清朝开门、西藏迎客”的电报从北京传到伦敦,再传到英印,传到他戈蓝上校手上。是帝国施加的压力不够,还是中国朝廷太愚妄胆大了?难道他们不知道英国人的占领就是上帝的占领,基督的旗帜无往而不胜是所有占领的特点?爱尔兰、澳大利亚、新西兰、马尔代夫群岛、所罗门群岛、吉尔伯特群岛、百慕大群岛、巴哈马群岛、莱恩群岛、菲尼克斯群岛、爱丽丝群岛、塞舌尔群岛、查戈斯群岛、特里斯坦群岛、马尔维纳斯群岛、大洋岛、皮特科恩岛、迪西岛、阿森松岛、圣赫勒拿岛、文莱、阿富汗、埃及、印度、布鲁克巴、哲孟雄,还有中国的香港,这些被占领的地方加起来,超过了英国本土面积的一百五十倍,区区一个西藏算什么?
当然戈蓝上校给英印总督发电报的目的并不是希望抓紧外交,尽快通过中国朝廷让西藏人放弃抵抗,而是告诉派自己来打仗的总督和女王陛下,他不会再等待有关外交谈判的任何结果了,从现在开始,他只信仰一个军人应该信仰的耶稣:没有刀枪,基督就会迷失方向。如同耶稣自己说的:“你们听到打仗和打仗的风声不要惊慌,这些事是必须有的。”不错,西藏的基督世界是必须有的。找到莎格迅亦即西藏的犹太,是耶稣给我们的决心。因为在上帝看来,任何异教丛生的地方本应该是基督的故乡,这里的“巴比伦之囚”不用远徙,不用脱去紫色袈裟,就能荣归故里。电报最后说:
“哪里有上帝安驻的心,哪里就有通往天国的阶梯。我们已经站到了阶梯的前面,就要踏步而上了。上帝会像保佑女王陛下和总督大人一样,保佑我们十字精兵高唱赞美诗,直抵异教的心脏拉萨。”
发走电报后,戈蓝上校把军官们以及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召集到一起,研究进攻计划。他问:“根据习惯,这些叫陀陀的西藏最可怕的喇嘛,最有可能在哪里布防?”
尕萨喇嘛指着隆吐山口说:“中间,一定在中间。”
戈蓝上校看到达思牧师也点了点头,便说:“炮击之后,我们的雇佣军派出一队人马冲击中间地带,只吸引他们,不要靠近他们。根据地形,隆吐山守备薄弱的地方应该在石头少的这边,这边坡度不大,本来高磊的石头都已经被西藏人滚到山下去了。我们的精锐部队首先要从这里占领隆吐山。”他说的精锐指的是英国人。
容鹤中尉说:“只要能吸引住陀陀喇嘛不朝这边增援,这边的西藏人就不堪一击。”
戈蓝上校不满地说:“你总是瞧不起你的对手,又总是败退回来。”
容鹤中尉说:“这次不会了,上校,快说进攻的时间吧。”
戈蓝上校看了看天色和山景说:“就地睡觉,静候我的命令,能够取胜的进攻总是突然发生的。”又问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你们以为什么时候进攻最好?”
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都说:“早晨。”
戈蓝上校没想到,就在他为西藏人的抵抗和英国人的自欺欺人吃惊愤怒时,大吉岭避暑山庄的维多利亚大厅里,英印总督寇松正在宣布他的一个新计划。
寇松是个矮胖的人,大部分英国人在他面前都是大高个,一挡就把他陷到人堆里看不见了。只听他的声音在人丛里拔地而起,弥漫在大厅里,连梁柱上的白蚁都能感觉到气浪的冲撞。那是一个关于西藏未来的政教蓝图:
十年之内建造一百座基督教堂,全部从英国本土派任牧师、教师、长老、执事,成立牧师团和长老会,组建一个加尔文式的神权共和国,向上帝宣誓依附于英联邦的庇护。
他说你们要做好准备,我将提请伦敦政府任命一位上帝的仆人作为最高行政长官--英藏总督,在座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这个职位的人选。我们需要牧师、行政官、军人和商人,不管他从事什么,只要足够出色,都可以在野蛮人的西藏、在推动开化的事业中,获得权利和地位。
听他讲话的有包括一等秘书布兰德在内的总督府行政官员,有代表伦敦军方的麦高丽将军,有众多英印商人。他们都有些兴奋,似乎这就是选拔西藏总督前的动员。尤其是麦高丽将军,这位曾经主张得到更加富庶的中国沿海而把贫瘠的西藏让给俄国和法国的帝国军人,显出了极大的兴趣,抢先道:“总督大人,西藏的治理最需要军人,没有军人,野蛮人是不会顺服的。”
布兰德慢条斯理地讥笑道:“将军不是已经向马翁牧师保证,上帝进入西藏的时候,不会有弹药上膛的枪炮陪同吗?”
一个商人说:“将军只喝白兰地或葡萄酒,可是在西藏,只有茶。茶叶的主人就是西藏的主人。我保证所有的英国商人都能获利,一千万、两千万、五千万、一万万,英镑,英镑,大英帝国最需要的是英镑。”
麦高丽将军瞪着布兰德和商人,傲慢地说:“上帝赐予军人的智慧,远比枪炮重要得多。威而不怒,引而不发,胜而不战,这些东方智慧正是上帝的需要。军人的存在是为了让耶稣的敌人放下武器,而不是自己举起武器。英国虽强,好战必亡。你们懂吗?”
总督寇松说:“将军什么时候变成东方人了?”
麦高丽说:“为了有一天能让东方人尤其是西藏人,也承认我是他们的麦高丽将军,我一直在研究东方思想。”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送来了戈蓝上校的电报。电报让寇松惊诧不已:英勇善战的戈蓝上校和秘密备战了两年的十字精兵居然直到现在还没有拿下隆吐山,西藏人在顽强抵抗。他匆匆结束了对政教蓝图的讨论,带着布兰德回到了总督办公室。
很快,这份电报又以英印总督寇松的名义发给了伦敦政府,同样惊诧不已的伦敦政府立刻原文转发给了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接着便是华尔森的惊诧,随即亲自前往大清朝总理各国事物衙门,向当值大臣递交了抗议信。
当值大臣傻了,前往请教负责此事的醇亲王。醇亲王知道事情难办了,托病不出。当值大臣又请出总理衙门的谈判代表否太。
否太申辩道:本衙门以及醇亲王已传谕旨给驻藏大臣文硕,迅即撤回边界踞守藏兵,允诺英人入藏游历、通商、传教。该大臣也有遵旨照办的回禀,怎么会“山头为堡,巨石为台,死战于斯,踏践谕令”呢?否太向华尔森表示,立刻责问,即令纠改。
也是很快,北京地安门西侧,属于东印度公司的商务会所里,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的助理行政官牛嘉利和英印政府的谈判大员马科蕾,请来否太吃饭。牛嘉利雇请了几个满汉不分的妞,用洋酒伺候。马科蕾则以东印度公司中国商务会所的名义,赠送了二十箱鸦片。
否太笑纳了,然后又吃又喝又说。
牛嘉利和马科蕾不相信作为大清朝臣的否太会说出这样的话,让人拿来纸笔说:“请大人把刚才说的写下来,我们也好有个依据。”
否太笑道:“这有何难。”拿起笔来就写:
今我所言,亦朝廷之意。英人入藏,志在通商,藏众却生灭绝佛教之患,真是杞人忧天,用心甚左,徒使兵民惨罹锋镝。
应急速除却昏愚顽梗之障,礼让英洋,迎迓耶教,才可免于自蹈尸山血河之灾。佛主保佑,耶先生亦保佑,藏地多一福祉,两神齐天,双日照临,番众有幸,朝廷有庆,若非盛世之兆,岂有如此乾亨之运也。
牛嘉利和马科蕾看着,哈哈大笑。
否太说:“以上所写,将作为谕旨,密电发给驻藏大臣文硕,请二位大人尽管放心。”然后举着酒杯说,“拜兰帝,拜兰帝。”他始终以为“白兰地”就是礼拜英格兰和上帝的意思。
牛嘉利和马科蕾跟否太干杯。
否太喝了一大口,觉得很不对他喝惯了中国坛子酒的口味,皱了皱眉头,嘴上却说:“好喝,好喝,大清朝没有这么好的酒。”
无法抗拒的压力终于降临到驻藏大臣文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