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美位于大西洋岸边的多哥湾，金色的沙滩，清可见底的海水，或许当初多哥定都于此就是看中了这地势地貌。
因为城市就在海湾，天气又热，每天从中午到晚上，海滨浴场都不乏泳者，海水里，沙滩上，白人、黑人、黄种人都率性而游，舒展地日光浴……渐渐发现，这里常常出现-对对黑甴相携的男女，或黑人男子与白人女子，或白人男子与黑人女孩儿，有的还在他们后面跟了一群孩子。他们的甜蜜溢于言表，他们的如胶似漆往往如人无人之境。我有些不解，对那么黑乎乎的男女怎么会爱得起来？
长了你就理解了，内弟笑笑说。
不光理解，先生也游甸我身边，只要你试过那些黑妹，就别想离开。他颇有意味地笑。
你试过？我反唇相讥。
当然。毫不回避。
他就是离不开的一个。内弟补充说。
出国前，弗洛伊德学说刚刚传入，听过一些大体意思，并未读到他的主张。在这里却渐渐有些知晓。这是个性崇拜的国家，他们不回避不贬损，反而从文学艺术、从生活细节给性以崇尚的位置。至今为止，在-些部落，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长到7个月后父母就每晚用70吒以上的高温水浇他们的生殖器，直至长大。结果是神经肌肉发达，胀缩机能超强。女人从小就头顶重物代替肩挑背扛，锻炼得身材自然挺胸撅臀，乳房发达，臀部后突，加之她们独有的细长骨骼，只要不发胖者，各个修长性感，从观感到性感觉性体验，都使白人心醉神迷，所以不少白人男子娶黑女人做妻，不少白种女人找黑男人做夫，自然，出于种种原因，也有只做性伴侣者。
果然，后来在我们参观一些博物馆、酒店、专卖店、艺术大学甚至一些教授、艺术家的私人住宅时，往往在最显眼的地方，都树立着一座座男女裸雕，有的干脆就是一座夸大渲染了的男女生殖器。
艺术如此，普通人的观念感觉也从不排斥性话题丄先生就有不少这样的际遇。一次他开车在街上走，路旁一女孩儿款步轻移，他喜欢那步态、那姿影，不由地按按喇叭。女孩儿回眸一笑，他下了车，问：能清你喝杯可口可乐吗？女孩儿说，谢谢。于是他们开到二月二酒店（洛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边饮边谈的法语和英语加在一起也不过能说一些爱与性的浅层话语，却贏得女孩儿的芳心，她说她喜欢那朦胧不清的表述，于是跟他回他家，宽衣洗澡，上床作爱……他被迷住了，他养了她两三年。
她没家吗？我问。
有妈妈和姐姐，也来我这家住过，亲戚嘛。
你太太呢？
他就骂我太正统，共产党那一套！接着，他叹了口气说有家似无家呀……
原来，他在上海娶过妻，还生有一女。解放前夕，慌慌乱乱地，他也跟着一群有钱人上了船。船开到香港，人家下船他也下船。举目无亲，不知何处落脚，就跑到一家餐馆求职。老板见他年轻机灵，就留下他洗碗。年长日阿三也来了！内弟逗他。
他笑得十分开心请柬写明要带太太嘛……她现在就是。我悄悄问内弟那黑妹怎么取了个上海名字？又是你们恶作剧。内弟诡秘地指指说你看她左颊有三道刀痕。
被人划的，还是先生……
哪里呀？凡她们部落的女孩儿，从小一律要在左颊划三刀，这是记号，也是标志。这解释很有趣，让我想到原始文化的图腾。
不嫌难看？
那部落里的人以为这才美，否则就缺点儿什么。
那先生呢？
他也喜欢这三道刀痕，他爱她时间最长，可名字太长，不好叫，我就出主意说叫阿三嘛！0先生非常高兴，以为给她取了个中国名字。说话间，大使携夫人举着酒杯过来敬酒。0先生与阿三也举杯站起。
大使夫妇自然见怪不怪，轮到先生时也双双举杯祝先生太太春节快乐！
先生牵起阿二一起碰杯我们也祝大使夫妇春节快乐，恭喜发财！
待大使夫妇走到别的桌旁时，内弟玩笑地举杯说今天是好日子，阿三扶正了……我们忍俊不住，大笑。先生也笑得前仰后合。我到美国后听说，先生后来很凄凉，老了，老板不雇他了。他了无积蓄，黑妹都走了，又病得厉害。还是香港的儿子把他接回香港，上飞机都是坐轮椅上的。
作洲自有其独特的地域文化，古老而原始，现代又前卫，而且往往稍前一步，最现代的就还原成最古老的本真，最原始的又衍生成最前卫的前卫，它有一种魔幻般的魅力，逗引着你不能不走进它的腹地。可是语言、语言怎么办？他们的官方语言是法语，不少人都懂一些变了味的英语，上著中每个部落又都有自己的土语……我馋涎欲滴还是没有沟通的桥。先生就好心地出主意：好办，我同阿三就言语不通，还不是过得很好！内弟说：你巧然好过，因为除了吃喝就是做爱……大家笑，先生也笑，笑出了口水眼泪。一会儿，他擦擦嘴说，也不像你们想得那么简单，我们也上街购物，也同朋友？还有她妈妈姐姐也来走亲戚。这就复杂得多，怎么办？我真的想知道。先生很得意：困难难不倒男子汉，我买了一本汉英辞典，又买了一本英法辞典，我懂中文，阿三懂一些法文，我用中文查汉英，又用英文查英法，这么左一拐右一拐不就拐通了嘛！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中人们不能不承认这0氏的智慧，可要了解更深刻、更复杂文化层面的东西又谈何容易！
两个月后我知道了八叔对我们这些大陆来的亲戚们的安排：不分亲疏，他除了供我们吃穿住行外，每人每月还供零用钱1万西非法郎。以那时的比值约合170多元人民币，将近我当时工资的3倍（我当时月薪62元），这在初出国门的我们实是太宽裕了。我盘算着，不知将这钱用在请翻译的费用上是否够数？
一天中午，刚走进楼下的餐馆，就见两个华人女孩儿和四个黑人青年坐在靠窗的一张餐桌旁。俩女孩儿文静内敛，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秀和雅；四个黑人青年洒脱自如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此地黑人中少有的自信。我朝他们看看，一黑人青年也正好投来友好的目光：
你好，先生。一口纯正的京腔。
你能说这么好的中文？他乡遇乡音，我不能不走向这年轻的一群。
他跟她在一起，以后还会说得更地道。一脸调皮的青年指着身旁抿嘴而笑的女孩儿。
我正在五里雾中，他们一一作自我介绍：阿若、庇特、乔治、小叶谦子、芳岛静子。
我问调皮的阿若怎么芳岛静子在一起？为什么他跟她在一起中文会说得更好？这里有什么文章？话出口后我意识到这是在外国，而外国最忌讳的是打听别人的隐私，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问这些问题。
没关系，李先生。又是那个调皮的阿若抢先说，今天，他们是巴不得全洛美的人都听听他们的故事的。
什么故事？阿若为我排除了冒昧之嫌，我的好奇心更加放肆起来。
……5年前，一位多哥青年考入北京清华大学水利系。他刻苦攻读，准备学成归国后为家乡建…座拦河大坝，将那里大片干渴的土地浇灌成丰收的农田。水木清华就像那里的花木和清水，到处流淌着古老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文化、典故、历史、故事……或许因为他来自当年的法属殖民地，当他听到八国联军洗劫圆明园的悲剧后，就常常去离清华不远的圆明园凭吊散步，想着这片古老的土地，想着他遥远的故乡……一个周末黄昏，他正坐在一个残旧的石柱上面向夕阳，从夕阳坠地的地方走来一位东方女子。她低着头，走得很慢，似乎脚步里坠着沉重的历史。偶或顾盼，望着一处处残柱、巨石，已经凝结的泪又复苏流淌……她终于跪在一块石墩上，口中念念有辞……
小姐，需要帮忙吗？女孩儿的心似乎搅动着这黑人青年的心，他坐不住了，顾不得唐突失礼，他来到女孩儿身旁。
女孩儿不语，妄自祈祷。
他看到她的泪，清清的，冷冷的。他又走近一步小姐，需要帮助吗？
女孩儿回过头，一脸懊恼被他一脸关切溶化了你为什么老问我需要帮助吗？
噢，我是怕你有什么难解的悲伤……
有，一大堆呢，她站起来，可这悲伤谁也解不了。她一脸凄冷。
为什么，我不能帮你吗？青年的真诚已经从心里跳到脸上。
女孩儿笑了，真傻，我是为那段历史，为我祖先犯下的罪……
我傻还是你浑！青年冲动了，你的祖先和我的祖先一样，是被侵略被欺凌的，他们有什么罪！说这话时，他几乎愤怒了。
咯……女孩儿笑出了声。
笑什么，你还笑，面对这样历史的大是非！青年下意识地攥紧拳头。
我笑你把我这个参与八国联军的日本人的子孙当成被侵害的中国人。
啊，噢？青年张开的嘴半晌不能合拢，一口雪白的牙齿在夕阳残照中映出别样的光洁。
那青年是阿1那女孩儿就是芳岛静子。就是这段历史，静子决心要走近它、研究它。于这一年她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之后他们常约会、常争论，争对中国历史的认知，谈中国水利的渊源……他们在争论中相恋，在相予中偷欢，去年，阿0毕业后回到家乡，成了建造水坝的工程师；静子还差一年毕业，绵绵的思念弄得她不能不趁寒假赶往非洲。阿若说她赶来就是为同他订婚的，她实在离不开他。
那么谦不小姐呢？
我是东京大学的学生，清多指教。谦子非常谦逊地用中文说。
你怎么也能说这么好的中文，在中国学过？
我还没去过中国，她笑笑说/是在东京学的。
我心里暖暖的，为中文的魅力，为中国文化历史的丰博。
她听静子说黑人青年如何好，也是想来交个朋友……此时的阿若像老朋友一样趴在我耳根说。
有那么好吗？我也不见外地逗他。
当然，阿若眨眨眼说特别是在她们体会过床上的欢愉之后。
这调皮的阿若与他是留学清华时的同学，也是学水利的。不知为什么，他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或许因为他爱说爱闹，他的中文要比他三个朋友好得多。我说我希望请他做我的翻译，上班的时间地点不定，我只是要访问些多哥的作家、艺术家，做些交流。他倒也痛快，说这里作家艺术家不多，他负责为我联络，何时约好何时谈，工资按小时计，每小时40西非法郎，月末结算。我们敲定。
两天后阿若来电话说已经为我约好了多哥第一艺术家阿仪教授。
此教授曾在法国留学，获艺术博士后就回国任教和创作。他请我第二天上午去他府上做客。
都说黑人的生活节奏慢，从这个约会的起意到实现，我却见证了它的认真与快捷。第二天一早，阿若就来家接我。10时左右，我们来到教授家。这是个位于洛美贵族区的院落。听到揿铃声，教授提着正在滴水的喷壶赶来开门。门开处是一片剪得齐齐整整的绿草坪，草坪深处，叶绿花鲜的花园正在晨光中妖娆着热带植物的别样丰姿。教授高大，一件白色T恤突显出他的健壮，一抹修剪整洁的唇髭化出他的身份与年资3双深嵌眉骨下的眸不黑亮着，敛也敛不住他的热情与学养。他说他一直向往着神秘悠远的东方文化，虽然久住巴黎走遍欧洲，可始终没机会遇到过一位中国作家，今天在自己家里就能接待来自东方的作家朋友，他真是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兴奋和荣幸。喜欢热情和尊重大概是文人的通病，我则尤甚。听了他的这段开场白，肤色、语言、民族、地域横在我心里的拘谨和疏离一下走远了，阿若翻译着我同样的神往和渴望，在走进他的大厅时，我们已经像一对熟悉很久的老友一样，相互抢着提问自己的疑窦，抢着答自己的创作。
这是-座两层法式小楼。二层是他和家人的住室，宽阔别致的一层大厅与其说像客厅，毋宁说更像一座艺术宫：八根厚重的屋柱直矗屋顶，裸露着辉煌着，有的整根柱子就是一个健硕的远古图腾。大厅处处陈列着他大小不一的石雕、木雕和陶制品，墙壁上则悬挂着他或强烈或黯淡的彩色画幅。
我走到一件巨型栗色木雕一那是一棵裂开的种籽。从种籽的内核已经抽出一只新芽，在芽的尖端正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成长。他告诉我们，他是用这件作品在讴歌非洲的新生。
他带我们走到大门的门前，指着门上的木雕说，一只手突然横插过来，要打一只眼睛，另一只强力的手断然挡住，可第三只手已经打坏另一只眼睛。独运匠心的是，他在那只被打坏的眼睛下面，又雕了一对美貌而富朝气、陶醉在爱情之海的青年男女。他说，那两只打眼的手象征着恶，那只阻拦的手象征着善，眼睛和那对恋人象征着美。
为了驳斥殖民主义者说黑人既蠢又丑的诬蔑，他在继承非洲传统技法的基础上又进行了创新：在一张画布上先涂颜色，然后用刀刮法刮出一位飘飘欲仙的少女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这么一位似乎遨游于蓝色夜空的仙女一更妙的是，他发挥美的想象，在那位黑人少女的头上，又刮出一头柔软丛密的长发，他就用这幅画反驳种族主义者的歧视，歌颂自己民族的美丽与智慧。
他一幅幅介绍着自己的作品，最后，带我们走到一幅更加抽象的画面前。那整幅凼面上就是一张美艳动人、鲜嫩欲滴的少女的唇，可在那张唇上却叮着一只龌龊肮脏的大苍蝇。我凝视不动，思索着它的含义。阿仪说，那唇愈美，愈说明生命的美丽可爱。可不管她多么美，苍蝇叮住不动，说明她已经死了。他就是想用这幅画告诫人们：获得了独立和新生的非洲，虽然像少女的唇般新鲜美艳，但是，警惕啊，灾难和死亡并未过心从这里退缩。
要了解一个艺术家的观点、主张，首先要了解他的作品。看过他的作品，不用细问，我已窥知了他的美学观和艺术观。可我还是按捺不住追根溯源的心理，把话题引向了抽象派和艺术与人生的关系。这个话题颇引起他的兴趣。他侃侃而谈：现代的抽象艺术原本起源于东方和非洲的古老艺术，只是当时的不像现今的这样抽象罢了；这也不奇怪，从现代科学的发展看，不少门类都是越来越抽象，甚至抽象到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所以，无论是从继承古老的传统艺术着眼，还是为了启迪、适应今人的抽象思维，我都主张并从事抽象派艺术。他见我凝神思索，笑了笑，又接着说那么，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抽象，还是艺术为人生的抽象？你从我的作品中已经可以看出了。我主张抽象，艺术要反映人生，强力时敏捷地表现人生，让人们从自己的艺术中得到启迪和教益。为此，就不能把艺术抽象到让人看不懂的程度。分寸适度地抽象，既可以增强艺术的美感和传统性，又可以更集中更深刻地反映人生。无限地抽象，就容易脱离人生，不知所云。说着，他蓦地离开座位，
从书房里取出一部他最新出版的论著《非洲的艺术与文化》。他翻了翻说：我这本书就是从考察非洲的原始符号、原始音乐和原始建筑入手，反驳种族歧视主义者诬蔑我们愚昧落后的宣言。我的考察证明，不少现代符号都是从我们的祖先以青蛙的形状作符号演化来的。后来的金字塔以及现代建筑的不少造型也是从我们的古老茅棚进化来的。至于现代音乐和现代舞蹈更可以从我们的原始音乐、舞蹈中窥出踪迹，只是他们的表现形式更加抽象。所以，抽象派艺术来自非洲古老艺术的原型，抽象派艺术也是打开非洲原始艺术宝库的一把钥匙。我们珍惜它、运用它，但要让它积极地为人生服务。
